永别,人类的世界。
打开了电脑,论坛上的那个帖子,已经被建成了千层高楼,五湖四海的网友们,还在为那五具尸体的问题吵吵闹闹。
冷风已经过境,冥濛雨也停了。
湛明婵登陆了博客,没有再抱希望。
然后收到了通过好友验证的短信。
她在电脑前歇了片刻,看到冥濛雨的博客只有两篇文章,第一篇是博客系统自带的欢迎文,第二篇才是冥濛雨本人写的,很短:
在雨季将要过去的时候,我很高兴,我们依然默契。
当我需要这份默契的时候,我会留下我的痕迹。
只希望在这里,彼此没有隐瞒和距离。
楔子
黑门自开,为阳光放行,无涯踏进,身后小街,怡然自得。
弹弹手指,锅子底下的火变大,走上几步,衬衫和牛仔裤蜕皮一样剥落至无踪,当他将叶子香洒入博山炉的时候,已是深衣晨霜冷,袖衫远峰青。
地板震震,天花板喀嚓响,抬眼间,有滚滚波涛声,压来又掀走,一派汹涌澎湃,忽闻瑟声铮铮,破浪而来,女声清迈,鼓瑟长吟:
与君同游赤水兮,尽逍遥以自娱,波起浪卷冲天兮,意风发而欢心!
无涯淡然一笑,执一玉槌,击罄,吟曰:
晨曦日暮之反复兮,饮浊酒而哭凡。乘水车竞逐红尘兮,感冷暖而泪鸣。
瑟声忽柔,波浪如擂鼓般激昂在此间,中有女声轻咛,缓缓飘来:
白鼋文鱼交逐兮,云雷聚以雨灵,龙堂朱宫比邻兮,秋风舞而木萧。
无涯浅笑,石罄自玉槌下铿然,低吟曰:
碧落黄泉之无穷兮,夫求索而未果。划孤舟往复岁月兮,知昼晦乃常情。
瑟声清越不绝,穿潮而绕室内,女声先抑而后扬,响彻天际:
行幽篁折芳兰兮,猨啾鸣以忧思,举目江湖浩渺兮,情开朗而飞扬!
无涯唇角微翘,手中玉槌敲打石罄,其音明澈,徐徐吟啸曰:
终不见天之怨尤兮,当反躬而三省。荡荷盖辗转宇宙兮,看地老任天荒!
一声大笑后,赤光破空作闪,有女自屋顶而下,轻落于黑檀书架之间,见其发如瀑,眸似星,肌胜雪,窈窕而带馨香,身衣青服,长袖鼓风而舞,衣尾拖曳不知所终,耳坠双玉珰,色朗润,质温和,碰撞乃金石之悦耳。
柔荑自袖内荡出,拊掌有三,笑曰:“阿无,阿无!百年未见,你可有念我?”
无涯放下玉槌,淡然道:“赤水潮起潮落,如我念你之心。”
“究是潮起?潮落?”
“不可知也,只那飞舟逐浪,酒水凛烈,鼓瑟吟啸,自月上柳梢至于东方既白,个中乐趣,未敢忘也。”
女子大笑,“阿无,还是那个阿无,冷情冷性,你可有心么!”
无涯浅笑:“女魃,亦是那个女魃,热血热肠,岂止有一个心!”
女魃大笑后又敛笑,随意望望四周,目光已凝在紫檀条案上,袖子划过牙头流水纹之际,已卷起那蓝皮子的卷册,她只瞄到皮子上那行正楷,便感袖子一空,卷册飞落无涯手心,五指一扣,背转到身后。
女魃摇头道:“看你这点气量,能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宝贝?”
无涯淡淡道:“不过是些凡人案卷,闲暇览略。”
“苍溪湛家的案卷,何时见你看过。”女魃问道。
无涯面色不改,“湛家的新掌门已和我正式见过,该了解一下。”
女魃道:“阿无,以前怎不见你去了解湛家掌门的底细呢?”
无涯微笑,“我又不可能事无巨细,都和你道来。”
女魃沉默了一下,无涯道:“你来,是为了什么?别以为我真会相信,你是特意看我来了。”
女魃说:“相柳要复活了。”
无涯微微动容,“消息可真?”
女魃苦笑,“不然我又怎会离了赤水,亲自而来?”
无涯轻抚额角,“灵霄殿和水族,双方可有达成共识?”
女魃点头道:“共工可赦,相柳不饶。”
良久,无涯说:“我知道了。”
女魃说:“他虽然身躯已毁,八首俱灭,只剩一首,但也不可小觑……”
无涯道:“没有被大禹毁掉的那个脑袋,和我还有点牵扯呢。”
女魃沉默,“原来你也记得。”
无涯不再开口,隐没青烟之后,锅子里的水又沸了,女魃上前几步,欲言又止,终是一叹,“暖兮……”
“她的元神还没找到?”无涯问。
女魃惊异又欣慰地看他,“气息太弱,宇宙苍茫,从何找起,她也是有意相避,否则早就至神墟仙冢处,再塑元神,重启修为。”
无涯不语,女魃叹道:“也罢,此事先放放,但相柳,你需注意,他可能找上你。”
“相柳在,暖兮仙子的元神,恐怕也会出现。”无涯道,女魃惊诧,“为何如此说?”
无涯慢慢旋身,“当日白边山一战……有些事情,我也记不真切,万年了,但是……我知道,他们会一起出现。”
女魃肃然,条案上的铜镜忽地一闪,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伴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出现在里面,神情庄重,微带忐忑和疲惫。
无涯看了一眼,女魃了然点头,“你要会客了。”
停了停,“见吗?”
无涯拱手为礼,“对不住了,女魃,晚些再陪你长谈。”
女魃身形一闪,已浮至半空,笑道:“罢了罢了,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好自为之,后会有期吧!”
无涯颔首为礼,女魃在赤光中消失,与此同时,有人拎起门钹上椒图咬着的铜环,黑门被叩响。
无涯跽坐于席上,左手一展,紫砂茶具已全,隐隐有热气自壶嘴升起,右手轻抬,黑门为阳光让路。
凉风拂面,他微微一笑,“欢迎四位教授,茶已备好,请进。”
第一章 开学后的日子
杨安拉着湛明婵走入阶梯教室的时候,讲座已经开始了。
在校园里,湛明婵和舍友杨安,都是随心所欲的人,尤其是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秋老虎正在撤退,寒流尚未抵达,沙尘不再刮起,阳光,温度,甚至天蓝的深浅,白云的数量,都是刚刚好。
这开学的月份,也是郊游的好日子。
当然,湛明婵还是觉得,课,旷得少一点比较保险。
必修课,自己和杨安,必须有一个人到场。
选修课,视心情而定,但每隔三周,得派一个人去打听有没有点名留作业。
当然,湛明婵和杨安,都是会在作业上极其下功夫的人,她们不惜花费时间去拜读任课老师的所有论文,来揣摩其文风和观点,再奉上万字加以迎合。
所以她们的成绩,在不复习就去考试的情况下,一向良好。
老师喜欢态度好的学生。
只是良好,而不是像寝室另外两个刻苦努力的好孩子那样优秀。
老师并不会认为,试卷分数好就是真的好,但是他们也不会把给学生的分数当成真的好。
总体而言,湛明婵在大学,过得很舒服,她知道自己是只温水青蛙,但她宁愿享受这一刻水的适宜。
也许,在水烫死青蛙之前,青蛙就因为别的原因,死掉了呢。
岂不是可惜。
好了,让我们书归正传。
大学的讲座是很多的,尤其是史学系的讲座,至少在这所学校,海报最大,出现次数最多的,就是史学系的各种论坛讲座。
而这个讲座,就是周三的晚上,一位姓吴的名誉教授,据说非常年轻,但在不知水之深浅的圈内,地位高而特别,至少有的学长说过,好几次,系主任带上退休的泰斗们亲自去请,甚至扩大预算奉上重金,也只是留客品了碗清茶,淡然婉拒了。
这次能请来,很不容易。
好学的孩子们站在海报前,纷纷掏出手机修改原有的安排。
幸好,周三的下午,杨安和湛明婵都有课,她们享受着和煦的阳光,慢悠悠地步入教学楼,当杨安看完了大大的讲座海报,晃着湛明婵的胳膊说“亲爱的虫子,晚上陪我听讲座”的时候,一直盯着电梯的湛明婵只问:“什么内容?”
“中国古代神话的悲剧性。”
答应了。
五点半下课后,她们挤入食堂买了盖饭和冷饮,边吃边聊的时候看到了童盈,她们的同班同学,也是舍友。
“盈盈!”湛明婵主动招呼,童盈向她们走来,还有她身后的那个男人。
湛明婵没见过,但她听杨安提起过:
虫子,听说了吗?词韵跟我说的,童盈有了新男友。
“明婵――”
童盈含着笑容,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地拖长了音来念人名,她和词韵一样,都是喝着洞庭水的姑娘,口音也像洞庭水一样清澈而温婉,有一种糯米的柔软感觉,拖长的音调,并非矫揉,而是让南方的水和北方的风,柔和到一起的一个结果。
湛明婵微笑,她很喜欢这种味道。
童盈说:“你们吃饭?”
废话。
湛明婵说:“是啊,你吃了吗?”
“我出去吃。”
湛明婵拉她近前来,悄悄问:“晚上回来吗?”
童盈轻轻摆动身子,不好意思地说:“当然回来了,要不然我住哪儿么。”
湛明婵看着立在童盈身后三米的那个男人,一米七五的半残个头,皮肤黑黄,架着眼镜,双手插在夹克兜里,脚尖闲不住地晃悠。
猥琐。
这是湛明婵对此男的第一印象,她看到童盈清澈的眼神中,充满甜蜜。
“去吧,注意安全啊。”湛明婵拍拍童盈柔软的小手。
他们走远了一点,杨安说:“那男人好猥琐。”
“是啊。他们怎么认识的?”
“我听词韵说,是童盈的高中同学给介绍的。”
“哦。”湛明婵继续吃饭。
对上了大学的人而言,高中老同学,是皮条客的代名词,他们阵容庞大,数量众多,分布在全国各地有名有姓的大学里,乐意为你提供他们学校有鼻子有眼的美女帅男,有时候到外校去看老同学,很可能看回来的是一个老婆或者老公。
她们吃完饭,已经六点半了,走到阶梯教室的时候,讲座开始了十分钟,湛明婵的手里还握着半杯冷饮,杨安的走路速度是她的五倍,一进门就直奔着后排,健步如飞,湛明婵苦笑地跟在后面,忽略那一片射过来的目光。
人挺多的么。
她低调地从左侧过道走到了后面,然后耳中听到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我们可以请刚进来的这位同学,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
湛明婵站住了,她需要确定一下是指自己,还是杨安。
“手里拿着冷饮的。”
湛明婵笑。
妈的,说我呢。
她转过身子,打算说一声“对不起,请您重复一下问题”,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然而她看到讲台上的那位年轻到不可能的名誉教授的时候,怔住了。
无涯本来不想用这个名誉教授的身份,到这里来开讲座,但他知道,她是这所大学的学生,于是他同意了,而且退回了报酬。
他猜她会来听。
果然。
现在,他注视着离自己不远处的湛明婵,校园里的她,要活泼而悠闲得多,和每一个精力充沛的大学生,没有什么两样。
譬如满不在乎地迟到,譬如满不在乎地端着饮料进到教室。
他说:“我再重复一遍问题,我们刚才说到希腊神话和中国神话都具有一定的悲剧性,但是这个悲剧性是有明显的不同,我想请问,哪些方面不同,说出一点就好。”
湛明婵苦笑,“希腊神话的悲剧性着重于命运的不可抗拒,我国的神话着重点在伦理道德上。”
“譬如?”
“俄狄浦斯的悲剧,他出生就注定要走上弑父娶母的道路,无论神话里给我们叙述,俄狄浦斯的前半生是如何精彩,如何远离这条道路,取得多少的成就,可最终的结果,还是验证了命运对他的安排;还有阿喀琉斯,也是一出生就被断定要死在战场上,他的母亲忒提斯想尽了办法,也没有改变这个结局。
而我国的神话故事,带有强烈的伦理道德色彩,先将一切人物和力量划分出善恶好坏,而后进行比对,正义力量的失败不是因为命运,而是因为邪恶力量的过于强盛,但是即便正义的力量失败了,也依然有精卫填海之不放弃的信念。”
“那么洪水呢?”
湛明婵怔了一下,“洪水?”
“西方神话和我国神话都有对大洪水的记忆,这一点,有很多学者进行过研究,我们今天就从神话悲剧性这个角度来看待大洪水记忆的问题,那么你觉得,两种洪水,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吗?”
无涯坐在讲台后,微微一笑。
湛明婵盯着他深黑的眸子,觉得自己踏入一个陷阱。
“如果从圣经的故事来讲,西方的洪水,充分体现了命运的不可抗拒性,无论如何逃避,洪水还是如期到来,除了被选定的挪亚和那些幸运动物外,一切罪恶的,也包括善良无辜的,都毁灭于洪荒,重新开始,古希腊神话也是如此,最终只有丢卡利翁夫妇得到普罗米修斯的警告,而得以逃脱。
而在我国的神话中,精卫在死后亦会向大海发出挑战,女娲不惜用自身去补天,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终平水患。”
无涯说:“那么你是否会认为,之所以我国神话充满了倔强与不屈,几经反复最终胜利,是因为东方神明所能掌控的力量,决心,以及人类与自身的命运,远远比不过西方神明呢?”
湛明婵仔细地看着无涯俊逸的面容,这个男仙在设套。
我说什么好呢?他就是东方神仙,我说OK,你们的确比不过人家?
即便他不是东方神仙,就是个彻彻底底的人,那我也不能这么贬低自家神话啊。
“不。”她摇头,“东方的神仙,在处理自身与命运,人类与命运,自身与人类等命题上……更……更……更像神仙。”
无涯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哦?更慈悲,宽宏?”
“不是。”湛明婵觉得思维很混乱,她并不擅长应付这种问答,但是她也明白,即便自己提前到达,并且躲在了一个角落里,这个男仙也会把自己揪出来,他根本就是存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