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傀儡替我看着不就得了。
她又苦笑:
大哥的东西,即便送了我……
她在半空中画符,食指点在布偶的眉心,那个白衣裙而面无表情的女孩子,重新落到地面,如猫儿般轻柔。
湛明婵低声道:“守夜,有任何不对劲,弄醒我。”
然后她就拉上薄被,将自己撞到枕头上了。
昏沉着,在山上散步,此山多金玉,多雄黄。
粉衫子的姑娘如仙女般立在曲径旁,最迷人的是敛水双眸,半忧半愁,她身前站了个年轻男子,削尖脸,细长个,目光锐利。
“就此别过。”粉衫子的姑娘轻言,细长男子冷道:“千年缘分,尽矣?”
“若汝执意相随于共工,蚩尤之逆流,吾亦无法。”
“变心之遮掩。”
粉衫子的姑娘轻咛:“假乎汝恪守本分,吾尚且考虑,岂料汝心窍全迷,追随叛逆麾下,挑起纷争……”
男子握紧姑娘的手腕,“宇宙无极,苍茫混沌,何来正邪善恶,是非曲直?到了最后而未倒下的,便可掌握无极,整理混沌,以天意而自居,前番种种不道之行径,亦是笔锋几转便可作罢,这后世子孙,孰能辨清真假?”
粉衫姑娘脱手而出,反掴他一掌,“吾与汝。求得终究不是一个果,便无需多话,亦无需同行,相柳,好自为之。”
男子道:“暖兮仙子,无涯是个冷清冷性的仙,是最对得起“神仙”称谓的神仙,对得起这个称谓,大概就要对不起情与欲了。”
那唤作暖兮仙子的粉衣姑娘面色一沉,“相柳,吾之心迹选择,与汝无关,汝若有心,还是静心反省,莫作叛逆,快快回头吧!”
轻风舞纱,暖兮仙子飘于虚空,那唤作相柳的男子,脚底似已生根,纹丝不动,只问:“若无涯之元神溃于吾手,仙子当如何?”
暖兮仙子轻扬衣袖,冷香四溢间,天籁之声,如金石掷地,“白边山上,不出优柔之徒!若确乎如此,乃汝逼吾,砍下彼之首级!”
相柳长笑三声,身化巨蟒,首乃人面,共九头,十八目,目目含泪,九眉,眉眉紧蹙,九口,口口狂笑,山中有猿啼,狼嚎与笑相应,回声环绕空山之中,凄婉悲凉,毛骨悚然。
蛇躯摇摆,沿路消失于密林。
仙光一闪,原是暖兮仙子又返回了大地,粉色光芒微弱不定,如孤坟萤火,晃晃悠悠。
快醒醒。
她目视前方,似启唇,又似未启。
梦游仙境的湛明婵疑惑:
梦耶?实耶?可是唤我?
苍溪湛家的新主,快些清醒!
粉色袖子抽来,面颊生痛,湛明婵鼻子一酸,双目使劲一睁开,清醒的瞬间好似灵魂出窍,停顿瞬息,灵魂和肉体重又默契,她感到身体之沉重,一时半会爬不起来,只看到床前飘着一条粉影子,“快!”
粉色的影子幻化成人形,美若天仙。
“快!他又要杀人了!我实在阻止不住了!”
湛明婵没有动弹,“暖兮仙子?”
粉影缓缓凝结为仙体,和梦中的仙子一般模样,只飘忽不定,似雾般,风过即散。
“那东西是相柳?”湛明婵轻声问,她坐起来,看到傀儡化作原形,破烂不堪地躺在地上,而寝室内的一干什物完好,大概是一招击破。
她心下一沉,“确是相柳吗?”
暖兮仙子浮在空中,缓缓点头,湛明婵怔了片刻,“它不是已经被大禹灭掉了吗?”
暖兮说:“前尘后果,此时无法赘述,它去寻新的猎物了。”
湛明婵没动,只是问道:“你可知是谁?”
暖兮轻道:“任冬惠。”
湛明婵想:
任冬惠,是同系同班的同学,她和我见过数次面,招呼了一次,点头三次,用视线扫过五次,沉默而默契地擦肩而过有N次,我们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过不少课,并且考过同样的试卷由同样的老师评判……
于是她套上拖鞋。
第九章 暖兮仙子
湛明婵在暖兮的带领下,轻而快地绕到了东边的寝室,正是黎明前,大地冷而静,湛明婵拿出法杖的时候想:再过几刻钟,就该鸡鸣了,不知自己是否还能看到曙光。
暖兮仙子说:“不要惊扰过度,我为你布下结界,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湛明婵说:“你没有力量了。”
“是。”
湛明婵踢开任冬惠寝室的房门,暗黑的空间此时笼了一道不安定的粉色边框,好像一只可以伸缩的弹性大笼子。她自然明白这是结界已成型的表现,此刻,除了被黝黑的蛇躯勒得已经翻了白眼的任冬惠以外,这个空间其他人,都被自动排除出去了。
她可以不用顾及保密问题,而放手一搏。
时间就是生命。
湛明婵以前没有彻底理解这句话,现在她理解了,因为当她考虑着如何“一搏”的时候,那条臃肿的蛇躯已悄悄地松开了任冬惠,如离矢之箭,在她还未反应的时候,脖子上就已感到了黏稠的湿滑和瘮人的凹凸,她向后退到门板上,鼻子使劲吸了口气,颈部却动弹不得。
手心冷汗,已失先机,等同失命。
那条蛇直起了上半个躯干,湛明婵在窒息中看到这条蛇有一个未发育完好的头颅,如婴孩脑袋大小的一个血疙瘩,模糊的向外吐出的,大概就是信子,不是鲜红,而是黑红色,淤血的色彩,五官挤到了一起,她依稀能分辨出被厚重的眼皮遮挡的瞳孔,黑目从缝隙透出的瞳光,冷漠刁毒。
命悬一线,她已不及多想,法杖打了下去,砰一声闷响听得发腻,但却没看到这条生了人头的蛇,犹如以前无数妖魔鬼怪一样,乖顺地倒下去,而吃痛后更加发狂,蛇尾一扫将她掀翻在地,布满鳞片的柔韧躯体从腰部开始缠绕上去,而后勒紧,蟒蛇典型的捕杀猎物法。
全身肌肉僵硬而累,胸腔很快就没了呼吸,湛明婵很安静地想:
这样死了,应该还算光荣牺牲吧。
法杖轻轻掉落在地上,她尚未闭目,仙光一闪后,全身压力骤减,人头蛇被砍飞了一半的脑袋,鲜血溅满了她的脸。她犹如缺氧过久的鱼被抛到深海里,初刻没有任何的反应,翻着鱼肚白往下沉去,然而尚未接触海泥,就让人一把捞了回来。
一掌抵上背心,暖流冲过阻塞的经脉,没倒过来的气立刻顺了,湛明婵恍然:
我在干什么呢?
“你在干什么呢?”女魃薄责,“闭目待死,岂是湛家作风!”
湛明婵无语地瞪视这位天女,她感觉自己的目光充满了挑衅和战斗力,而后女魃扁扁嘴,只向着她身后说:“我去追。”
赤光中已不见其仙影,湛明婵木木地明白她身后有个神仙,正助她顺过了走岔的气息,而且她认识这个神仙,这个神仙也认识她。
她感到羞惭无比,为自己刚才那一刻的想法,让他明白了,看似光鲜的自己,骨子里只不过是一条很贱的鱼儿,死乞白赖地躺在砧板上,坦然地面对屠刀,讨好地说:
来吧,砍了我,拿我当下酒菜吧。
于是她不敢回头看,生怕接触到一种名为“失望”的目光,虽然她无数次在别人眼中制造了这种目光,但她有些不愿意在无涯眼中制造。
幸好,无涯也并没有打算让她制造这种情绪,他只是握住她的上臂,用一种极其灵活而轻缓的手法,将她慢慢地拉了起来,而后说:“白边山上的暖兮仙子,怎么?万年时光,已让你改变立场?”
粉光中,暖兮眉目渐渐清晰,湛明婵忽然厌恶起这位仙女那双饱含泪水的黑目,这对眸子看向无涯,有千万个无奈和理直气壮的抱歉。
无奈不是抱歉的理由,理直气壮不是抱歉的态度。
暖兮到底没说话,无涯淡淡道:“你明知道人类不可以弑神的。”
暖兮诚恳地说:“你难道要我看着相柳,继续残杀无辜吗?”
“吃了拥有神明所赐的天地玄黄之力的湛家人,比吃一百个凡胎都要管用,暖兮仙子,你很会为相柳设想。”
无涯语意冷峻,湛明婵不觉打抖,也许是她皮肤颤得有些厉害,让她整个人瞬间小了一圈,无涯的手掌从容地抵住了她的背心,热流游走四肢。
暖兮仙子便用含泪的目看着无涯,无涯说:“暖兮仙子,装糊涂并不好。”
暖兮轻咛:“我欠了他一个首级。”
“你可以献上你的首级,别用他人的命去换。”无涯说。
暖兮说:“我助他恢复这个首级,便和他再无纠葛,我自会去灵霄殿领罪。”
“这就是你不肯去神墟仙冢,留在凡尘万年的缘故么?为了等他重新出世,并助他一臂之力,好让你心里再无愧疚?暖兮仙子,你到底还是倾情于他。”
暖兮用恳求的语气说:“无涯上仙,您和相柳,为何都要逼迫我,将自己分成两半呢?”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暖兮仙子。”无涯平淡地说,暖兮黯然间,女魃自赤光中风风火火地奔过来,见了此情,便晒笑道:“两位的旧情叙够了没?相柳控制着宿主逃了。”
湛明婵猛然意识到什么,“盈盈!”
无涯的长袖拦在她面前,“别慌,童盈目前不会有事。”
湛明婵在他未拦之前就已冷静,关心目前的同学舍友,对于她而言也就是刹那。
就是的,我急什么呢。
两条人命,还有差点死掉的任冬惠。
你未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
你也该付出点代价。
此时天光已亮,无涯沉吟道:“暖兮仙子,你若要追随相柳,这就请便吧。”
女魃吃惊地看向暖兮,暖兮缓缓道:“无涯上仙,我未有叛逆之心。”
“但你做出了叛逆之举。你该明白,灵霄殿和水族从未改口:共工可恕,相柳不饶。”
暖兮诉道:“无涯上仙,何以祸首可恕,相随者不饶?”
无涯不语,女魃答道:“暖兮,你明白上古剧变,乃我族之耻,不足为外道也。”
无涯已道:“湛掌门也不完全算‘外’。说而无妨,共工辈分颇高,乃水族重臣,中流砥柱,不可滥杀。而相柳,就是一面盾,挡得,是不服仙家们的矛,万年前,炎黄二帝,就已默许了。”
湛明婵默默地听,她并不会惊讶,因为这些是她早就明白的,读神话故事和上古模糊历史的时候,心中就已有了怀疑。
暖兮仙子轻叹:“还是一场斗争,若如此,与人类又有和区别!”
无涯道:“这个问题,你可以拿来问湛掌门。”
湛明婵发现自己又被点名了,而且又一次没听到问题,无涯说:“为什么,你说我们,会养小孩?”
湛明婵说:“因为你们教给了他们,你们自己所有的,譬如……”她忽然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话音戛然而止,无涯却已了然,“暖兮,不是我们和人类没有区别,是他们和我们,实际没有区别。”
暖兮仙子默然了许久,“但我并不认可。”
“相柳不认可,做出了他的选择,至少他是诚实的,那么你也就忠诚于自己的心吧。”无涯说,女魃责备,“阿无,不可让暖兮投入逆流!暖兮,你跟在我身边,不要再插手相柳的事情。”
暖兮轻轻一福道:“多谢天女抬爱,无奈暖兮已下定决心。”
灵体自空中散去,女魃长叹息,无涯对湛明婵道:“童盈在这里最亲近的是谁?”
湛明婵说:“她的男友,北语大三的学生,家在外省,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寝室睡觉呢。”
“我们去那里找。”无涯对女魃说了一句,又停了一下,道,“你,”
他看着湛明婵,神情犹如一个在思考着,给学生一个怎样的课题的教授,犹豫而庄重,湛明婵便问:“上仙有何吩咐?”
无涯缓缓摇头,“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湛明婵意识到自己该说一些辩解方才的懦弱或请求随同一起奋战的言论,但是她感到了生理的疲惫和心理的惧怕,她现在想离这个男仙远一些,接触越少越好,以避免有可能出现的更多的窘迫,而让这些窘迫,化作对方眼中的失望。
于是她干脆地答了句“是”,竟就不再发言地离去,痛快的背影让女魃很惊讶,“阿无,她真是苍溪湛家的掌门人吗?”
无涯不语,女魃自言:“她有点……自私。”
无涯说:“我们其实一样。”
女魃抬眼欲辩,无涯举手示意她莫再争执了,目光又留在墙角转弯的地方,歇了歇,似是考虑什么,但最终道:“我们走吧,暖兮恐怕都快接应到了。”
湛明婵并没来得及回到寝室,因为她看到穿着睡衣的陆微暖就站在寝室的门前,“我都听到了。”她小声但掩盖不住兴奋与恐惧地说。
湛明婵第一次肆无忌惮而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个女孩子,她有一种把陆微暖送到砧板上解剖的冲动,她想看看这个女孩体内是否存在一个丰富的力量仓库,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勇气和倔强。
然而她并不愚蠢,她很快认识到:当年那几个死去的同学,绝不是让陆微暖执着地走上她不该走的道路的根本原因,那个夜晚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自己将陆微暖拉下山的时候,她那一句木然的“从午夜到凌晨,我失去了一切”,另有所指,那将是一个关乎这个女孩子不可告人,至少不可告诉自己的一段私密,美好到值得用性命去守护,并用一生去捍卫。
这也意味着,自己不可碰触,了解,质疑这个私密,也就无法从根本上击溃陆微暖的倔强,她只能放手让陆微暖继续忠于内心的选择。
陆微暖说:“我要去北语,我要参与这件事情,我要他们为当年的事情主持公道。”
湛明婵说:“危险。”
“我知道,但我不怕。”
“暖暖,”湛明婵无限羞惭地说,“后果自负。”
与我无关。
她卑鄙地想。
陆微暖死了,与我无干,就如同白瑢即使死在山上,也与我无关一样。我会难受吧,会感慨一下吧,但是那种程度的心情是可以接受,并且总是要过去的。
陆微暖终于用轻蔑到极致的眼神冷冰冰地注视着湛明婵了,之前她对湛明婵的不满,积蓄了多年,隐忍了数月,一直用温和相对,而现在,她选择用不屑的目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