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声啼叫,似哭似笑。
山猱轻易不嚎叫,更不会这么嚎叫,如果山猱这么嚎叫了,那么面对它的人,就该嚎叫了。
前者是愤怒与爆发,后者是痛苦和绝望。
第八章 契约
湛明婵打出了疾行诀,风驰电掣的感觉对于她目前尚未康复的身体,是一种摧毁,相比之下,划破皮肤的树枝树杈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磕磕绊绊地在第一声惨叫发出的时候赶到了现场,那是半山腰的一小处空旷,在一座缓坡的上面,载满枫树,此时枫叶一半似火一半枯黄一半落地,泥土被枯叶所覆,夹杂着腥臭。
比较中间的部位,已经有五六株枫树或拦腰斩断,或连根拔起,湛明婵灵活地躲过飞来的木桩,身子撞到旁边的树上,消失了几个小时的抽痛,又重现肺腑。
飞快扫视战局,一只山猱提起了宿鹏的衣领,男孩已经成为了一截枯木,任凭宰割;而不远的地方,陆微暖正吃力地躲避两只山猱的进攻,女孩子手指头上的粉色光芒,显然很虚弱,而放出去的攻击,路线和目标,都很混乱,那毕竟不是属于她的攻击力,她只能被两只强壮而伶俐的山猱一路逼到了两株枫树之间的狭小空隙中,幸而那缕上仙赐予的粉色光芒,还可以感触到她求生的本能,而茫然地摸索到她全身,为她撑起一层结界。
尽管如此,陆微暖依然很狼狈,她没有任何的反抗,只能躲避。这让湛明婵想起了当年的凌晨,她看到陆微暖的时候,小姑娘也是狼狈地瑟缩成一团,拼命靠着坚实的固体,试图将自己塞进去。
甩开这些分神的念头,罗盘针剧烈颤抖,山间树叶萧瑟,远处林中,成群的阴影整齐划一地跳跃着,只是步调一致的阴影中,有一个很突兀的人影,因为行走的姿势和山猱一点都不像,所以湛明婵很容易就分辨出来了。
那是印小谦。
湛明婵苦笑,她看了一眼天空,暮霭沉沉。
山猱是怪,不是兽,说白了,它们也有智商。
主动送上印小谦,分明早就知道宿鹏,陆微暖,还有她湛明婵,为何而来。
湛明婵对付不了一座山头的山猱。
印小谦必须要救出来。
还要把宿鹏和陆微暖都平安送下山,他们绝对不可以在这里过夜。
这么多条件,而你不占据优势,甚至一点优势都没有,偏偏你必须得出面解决,那么怎么办?
牺牲。
只有拿自己换了。
自己跟着去后,面前的深山,还有什么厉害的家伙等着呢?
山猱不至于要她命,那个东西,就说不定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果可以,湛明婵不想当这个冤大头,她突然后悔了,后悔自己一向绝好的自制力,竟然会在无涯上仙平平淡淡的几句责备下,瞬间崩溃,然后就拒绝了白瑢正确的劝谏,一猛子直接扎下水来,却发现浮不起来了。
现在到了对方的地界,不是说退,就可以退的。
何况她也有自尊。
山猱的利爪抓向宿鹏的喉咙,湛明婵随手甩出一条浅灰色的符咒将其逼退,同时将手中的事物向前平举,打了一个环形手诀。
被甩靠在树上的宿鹏看得分明,那是块仕女木雕,和自己碎掉的那只,一模一样。
仕女木雕的眼睛动起来了,睫毛顺了顺似是叹息千年风霜,随后就转动眼珠子,要看看这个世界,但那木头雕刻的眼珠子擦着眼框子,发出了格楞格楞的干涩声,好像卡住的齿轮。
四周变得安静,日头西沉,让落在地上的光看上去杂乱而寒冷,这卡住的齿轮声就让人联想到大型动物咀嚼骨头的声响。
宿鹏控制不住地发出了恐怖的一声,他抱住自己的脑袋,眼珠子几乎动不了。
“哦,哦哦!”他结巴地叫着,表情似恐怖,却更似惊讶,仿佛重新看到了一部鬼片。
树叶响动,湛明婵的面前已站好一排山猱,它们三三两两,彼此距离不近也不远,膝盖骨和肩胛都微微向前弯曲,好像猿人,但又裹紧了人类的浅色风衣,踏着长靴,扣着鸭舌帽,在他们中间靠后的地方,印小谦双眼被蒙着,反绑双手,衣衫完好,头发也不怎么凌乱,匆匆一扫,看不到外伤。
宿鹏扑向印小谦,被离他最近的那只山猱一掌搧到树上去,又滚落枯叶中,咳嗽使脸色从苍白变成潮红。
湛明婵念了句咒文,仕女木雕脱离了她的手,落地即已长大,若团扇上走出的美人,盈盈含笑,立于山猱和湛明婵之间。
宿鹏躺在枯叶中茫然,“你,你怎么也会有……”
湛明婵自动无视宿鹏的战栗,她和最中间的那只山猱对视她看不到山猱的眼珠子,只能看到压得很低的帽檐,但她能清晰地感触到那对从绒毛后射出来的目光,警惕,不满,审视,然后那活动的仕女说话了:
建立契约,我作为见证。
仕女的双手合拢又张开,白光蔓延在湛明婵和山猱的四周,宿鹏和陆微暖被排了出去,两只山猱抓着印小谦也退出了白光所过之处。
为首的山猱这才抬起头来,它的瞳孔依然隐藏在满脸棕黄色的毛后,湛明婵举起右手,掌心向着山猱的面孔,“放走抓来的那个男孩。”
她停了一下,那种扼杀的念头闪过,“还有那个女孩和这个男孩。”
她指了指靠在另一株枫树上喘息的陆微暖和艰难地想站起来的宿鹏,“至于代价……”
白瑢说:“不行。”
湛明婵想:如果伤害能够受法律保护,下次我一定会敲晕了白瑢再出来。
白瑢在她背后说:“明婵,你要干什么?”
没关系,立约的结界成型,白瑢进不来。
湛明婵继续道:“我跟你们……”
白瑢在光芒外说:“谁惹的祸谁去处理,你管这些做什么?”
湛明婵说:“我跟你们走。”
白瑢说:“这是谋杀!”
湛明婵说:“以苍溪湛家现任掌门湛明婵的名义,契约完毕。”
为首的山猱举起毛茸茸的手掌,“接受。”
他含糊不清地吐出这四个字,仕女张开的胳膊忽然向内一收,“成立。”
仕女说,她盈盈一笑,似要露齿,但红唇已变作原木色,众目睽睽下缩回木头雕塑,飞弹到湛明婵张开的右掌中。
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为首的山猱点点头,印小谦被推了出来,宿鹏爬起来,跌跌撞撞,哭哭笑笑地给印小谦松绑,又摘下他的眼罩,“小谦!”
宿鹏就搂着印小谦的肩膀哭,陆微暖犹豫着走过来,“出了什么事情?”
湛明婵说:“这话应该我问你。”
陆微暖说:“宿鹏他……他……我和他在避风塘呆了一宿,天亮了,他联系上了他的心理医生,我就陪着他去了心理诊所,我没进去,等了他两个小时,他出来,说那东西在山里头。我们就来了。”
“你以为你能救人?”
“警察有用吗?”陆微暖反问,“我还能如何?”
“回家回学校,总之不是在山上。”湛明婵冷冷道,“陆微暖,你安分点。”
陆微暖一怔,“婵婵……”
湛明婵说:“你会为这次的决定后悔,但那不是我管得了的了。”
她将线香和火柴丢给陆微暖,“燃上香,出山前不要弄灭,燃尽就补上一根,你们四个,”
她看白瑢,“一起下山,千万不要留宿山中。”
“你呢?”陆微暖问。
湛明婵说:“我跟山猱走。”
“不行!”
白瑢,陆微暖和印小谦同时说,印小谦道:“姐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你得和我们一起走!”
湛明婵温和地笑道:“小谦,如果你是真心当我是姐姐,就听话。”
“我他妈是男人。”
“你还是个未成年的男孩。”湛明婵冷下面孔,“你还没到随心所欲对自己负责的年纪,哪怕只差一年,那么我就要替你的父母,对你负责。”
印小谦还要辩解,湛明婵靠近他,仔仔细细地审视着他,真的好像是一位姐姐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心爱的弟弟般,最后,在印小谦终于不好意思,而宿鹏的眼睛又开始淬出毒汁的时刻,湛明婵手指一弹,打开了一只小小的手电筒,银灰色的光芒最后照在了印小谦的手背上,光圈的中央,映出了一只小螃蟹的图案。
白瑢笑了,“哎,你手背上的,是什么啊?”
印小谦对着光抹了抹,小螃蟹似乎刺在了肌理中,他的手背一离开银灰色的光圈,那小螃蟹就消失了,于是他探究的目光看向了湛明婵,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在看湛明婵,而后者只是没有任何面部表情地说:“这是山猱最喜欢的记号,也可以用作指示,旁人是看不到的,山猱可以,特制的电光可以。”
“指示?”白瑢谦虚好学。
湛明婵只说:“山猱并不是随便抓起一个人就走的,小谦,最近有人和你有过……你觉得比较奇怪的接触吗?如果可以回忆,最好是手背这个部位,譬如握手。”
印小谦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湛明婵说:“不是无意识地一碰,陌生人,你没见过的,或者并不熟悉,来往不多的,有没有……”
她看到小谦蹙眉,然后说:“学校里都是同学,智雅……她自然不会……挤公交,人碰人,我也不会在意啊,握手么,最近我又没被引见给谁,哎呦,上周在饭馆,这位白……”
白瑢说:“明婵,那些怪物怎么还不走啊?”
她的身子贴在了湛明婵的面前,挡住了印小谦。
湛明婵不是傻子。
“它们在等我。”然后她冷漠地撞开白瑢,走向了宿鹏,这削尖下巴的男孩立刻用依然警惕地的视线望着她,多出来的,是深深的恐惧。
湛明婵说:“你的心理医生……你总该知道他的姓名吧?”
宿鹏不吭声,印小谦就说:“小鹏,告诉姐姐。”
他补充,“是姐姐救了我。”
湛明婵就想起了死去的周智雅,她就庆幸无涯上仙此刻不在,让她不需要面对更深的责备。
嗯,原来我救了小谦啊。
却找不到该有的感觉,你怎么会如此冷血而歹毒呢?
宿鹏勉强道:“我只知道他是男人,和你一个姓,我的预约都是通过机构,不是个人,我没去过几次,刚刚开始。”
湛明婵嗯了一下,“他的样子呢?能看出年龄吗?”
宿鹏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十分清晰,总是……”
男孩的眸中流露出一点点纳闷,“我踏入心理咨询室那一刻,就清楚地勾勒出他的样子了,所以那一刻……我大概就认识他,但是当我离开……”
他露出了苦笑,湛明婵问:“宿鹏,看着这个……”
右手五指一抖,一条符咒垂了下来,“他的门楣上,是不是贴着三张这样的符?”
宿鹏缓缓地蹲下来,他的目光从湛明婵平静的表情缓缓划到了指尖,再到符咒,半晌,才听得闷闷的一声“嗯……好像还有一张白色的……嗯……上面写着字吧,黑色的字,好像毛笔……”
宿鹏困惑地拾起一根树枝,他拨开满地的枯叶,在湿润的泥土上一点点画着图案,大家都围上去看,那很像是一团被搞砸的毛线。
白瑢就笑:“这是什么呢?”
湛明婵点点头,“我知道了。”
白瑢也蹲下来,她的手指头优雅地支着下颌,仔细地查看那团毛线涂鸦,“似乎在哪里见过。”
湛明婵不愿意再提醒白瑢,她想:白瑢大概是在宗堰那里见到过这个符咒,当湛家的控心和宗家的摄魂联合在一起的时候,那不仅是强强联合,更是一份盟书。
而满怀着迷惘的宿鹏从一进门开始,就只是头任人宰割的小羔羊,湛宗两家的符咒所精心布置的法阵之下,布阵者为所欲为。
啊,除非有人破阵,自己不一定会一招击破,但一定不会傻呵呵地走进去。
但是宿鹏怎么会破阵呢?
但是湛家和宗家的符咒又怎么可能联合到一起呢?
事实越来越清晰。
宿鹏又说:“好像……还有什么……”
他盯着地上的涂鸦,湛明婵就用缓慢而细弱的声音说道:“还有什么,你能记起什么?”
宿鹏不语,仿佛已陷入乱成一团糟的毛线中,解脱不出。
忽然他含糊道:“他跟一个人提起过你,通过电话,我……我似乎能记得名字……”
捂住头,宿鹏身子一歪,印小谦扶住了他,宿鹏再看湛明婵,恢复了刻薄和冷漠,湛明婵等不了了,她问:“心理诊所,有你的家庭住址吧?”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答案,但是从宿鹏的欲言又止中,已经知道了。
她直起腰肢,对陆微暖说,“你们四个都不要分开,要团结,赶快离开这里,然后直接去……”
她说,“去你求助过的无涯上仙那里,替我向他……求援。”
第九章 障
金乌一隐,墨色便泛滥在火红的枫林,染得群山一片铁锈,起初经过峰顶,还能远眺到山脚下的灯火人家,再行得二三刻,便是层叠的锈色相压,深深浅浅,最后再凝成一团团的紫檀色,化不动,抹不开。
湛明婵没有被山猱围在中间,她保持了自由身,跟在为首的山猱旁,这一队诡异的群体就悄无声息地深入到无人探索的群山内,活跃而不为世人所知,它们所过之处,鸟不鸣虫不叫,山中常见的野兽爬虫也都遁走了,跟着山猱转过几个弯,她望见前方的谷里,飘尽了白皑。
那一瞬间,她恍惚以为自己一步踏入深冬,直到脚尖踩着那白皑而发出了刺啦声,她才惊觉这漫天雪片,竟都是白纸钱,它们东西南北弥天盖地之飘落,飘得出这山谷,也飘不出既定的悲凉。
所有的山猱都已不在自己身边,她走入的是一个禁区,或者称之为圣地。
那红衣女子就从容地自白纸钱中慢慢滑来,她衣袖如鼓风的帆,但是这座山谷目前没有风。
碎片在湛明婵眼前散开:
蜡烛熄灭。
手机的冷色调。
闷哼,惨叫,惊呼。
冰凉的袖子覆面,好像血液淌过。
一个背影,长袖鼓风,仙髻流苏。
袜子底上正在晕开的猩红。
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