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病房有两套六人间宿舍那么大,以轻烟形式存在的念想,能够将此地填塞满,那这得是多长时间积淀的结果呢?
而且维持到了今日,即便自己方才伸手碰触都不再闪躲,这不是胆小低调的念想,或者说,它们已不是书本上写着的那个异质存在了。
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念想有这种变化?
湛明婵蹙眉,她从未读到过,在研习法术的时候,也从未设想过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就好像你在做一道数学题,算出的是前所未有的不可能答案,但又找不到公式定理来支持。
湛明婵把这个问题稍微押后,她先掐了个法诀,散出来的绿光为她驱出了清明视野,她抬头再看病床,却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正忽闪的眸子。
一愣。
“你醒了?”湛明婵说。
病床上的人还戴着呼吸器,湛明婵只看了她的脸孔一下就偏开了目光,而后又自知失礼地让视线重新落到那人的脸上——那犹如被硫酸腐蚀过的皮肤。
“罗绮?”湛明婵坐到床边,那人的被子只盖到胸下,右边的袖筒是空的,左臂插了三四根导管,连着一旁的点滴瓶,左手搭在小腹一侧,只有两根指头,却抹了一点天蓝色的指甲油,湛明婵甚至能够在药味中嗅到一小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她目光随便游移就能看到床头小柜上的台灯,水晶花瓶,卡通摆件还有瓷娃娃,相片框摆在一角,湛明婵靠得近了些,那上面的少女美丽大方,从容自信。不用说,也知道那是车祸前的罗绮。
床上那人吃力地点点头,目光中闪烁疑惑,但没有恐惧。
湛明婵摘下阴阳镜,温和道:“罗绮学姐好,我是你的学妹,知道你的事情来看看你。”
呼吸机下的嘴唇似乎做了一个“谢谢”的口型,湛明婵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决定直说:“当年开车的是那个男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湛明婵很郁闷地发现,自己从来没问过E君的真实姓名。
罗绮大概是没有力气点头,她就使劲地瞪起眼睛,又狠狠地闭合了几下。
湛明婵握着她仅剩的两根手指,“罗绮,你看得到这屋子里的烟气吗?”
罗绮瞪着眼睛,似乎是说“看不到”。
湛明婵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我不是疯子,不是讲故事。但是我可以认为,你,或者是你妈妈,你们对那个男人的恨,太执着了,这种执着就脱离了大脑,徘徊在外界……它们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罗绮的眸子和她妈妈很像,黑白分明,但很平静,此时那份平静被茫然和疑惑给打破。
湛明婵简单地将“念想”这个东西给解释了一下,又说了韦晓寒的事情,这个过程中,罗绮一直都在使劲动弹她那两根手指,湛明婵怕她有事,反倒握得更紧了些,说到最后,她自己都语无伦次起来。
“我知道很难让你相信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存在……罗绮姐姐……我想那个人的确后悔,我见过他出现在你的病房前,但不敢进来……”
罗绮的手指很激烈地捅着她的手心,湛明婵就说:“我们放过无辜的人好吗?刚才的事情你也都听到了,因为执着的恨意,转化成漫无目的迁怒,有一个女孩差点死掉,她目前还在住院观察,和你一样……”
“那个小子放过我们家了吗?”
老妇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冷冷响起,罗绮的目光落了过去,湛明婵说:“阿姨。”
“你这个不怀好意的杂 种小贱 人,滚出去!”老妇人怒道,“你和那小子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是不是害怕东窗事发,他唆使你来逼我娘俩死的吗?”
“我说老奶奶呦,这还用逼吗?把您闺女那呼吸器一拔,然后您把那窗户一推开,闷头一跳,OK就完事儿了,多为人口计划做贡献啊。”白瑢笑嘻嘻地闪了进来,“人家都没说来意呢,您就急着把‘死’字给扛出来了,弄得人家想不逼死你都挺为难的。”
老妇人扑向白瑢,湛明婵舍下罗绮立刻拉住了她,混乱中只听到白瑢笑眯眯地说:“四十多岁的人变得跟七十多老太太一样,您连打扮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了吗?如此还不如死了算,跑出来装鬼吓唬谁呢?还有床上那姐姐,与其半死不活拖累全家,还不如把管子一掐来得痛快。”
湛明婵给了白瑢一巴掌,然后护士们将她俩带了出去,直接请出了医院。
白瑢顶着红掌印说:“她骂你,她敢当着我的面骂你,她骂你的话让我听到了,这事儿没法善了。”
湛明婵正在琢磨要不要和她理论,手机就响了,是湛明磊打来的,“避风塘的外面安有一组监控设备,警方已经整理好了,父亲刚弄到手,说是湛明惠死的时候,有一个人就躲在避风塘外的车后,看架势,好像是施法,只是因为几个摄像头的角度问题,我们看不清那个人是谁。”
“告诉父亲,攻击湛明惠的恐怕是异质化的念想,原因不明,但要防备好。”湛明婵说,“录像能传到我的邮箱来吗?附近正好有个网吧。”
湛明磊说“我去告诉父亲”,湛明婵道:“为什么父亲没有和我联系?”
湛明磊停顿一下,“你不是也不喜欢和父亲联系吗。”
湛明婵张了张嘴又闭了,“我去网吧等着,要快。另外,明惠家那里多放几个傀儡过去,我放了一批估计不够,如果可以,最好是派家里人亲自去照顾几天,等风头过了再送他们出去。”
“两位姨婆在呢。”湛明磊道,“虽然年事大了,但是无论你所说的‘念想’如何异变了,两位姨婆也能对付,‘念想’到底是‘念想’。”
“如果被利用就不好玩了。”
“能做到操纵念想的,你可以,父亲可以,大哥或许可以,上仙是没问题,啊,拥有神力的都没问题,如果你认为宗堰……”
“我怕的就是这个。”湛明婵看着白瑢,“哥哥你送杨安和童盈回去,然后跟父亲说说,看看能不能让大哥过去看几天,我稍晚一会儿就去明惠家再加强一下结界。”
“……大哥去处理一桩案子了……父亲让他去的,京郊,死了好几个人了,挺紧急的。”湛明磊说,“让明嫣顶一下好吗?我知道你肯定不放心那边的人,已经让她过去了,她现在该到了。”
湛明婵哦一声就答应了——去都去了,她还能说你给我回来吗?多一个年轻的,总比让两位年迈的姨婆顶着好,虽然两位姨婆加起来,功力该是高过明嫣的。
然后她快步走向了最近的网吧,等了几分钟就从邮箱里取到了附件里的录像,她打开后白瑢兀自废话:“这是哪里啊?明婵?这些干什么的啊?是你录的吗?好像是你们学校附近。”
湛明婵说:“闭嘴。”
白瑢却惊奇道:“那个车后面的人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你认识吗?”湛明婵似笑非笑,白瑢天真地笑。
录像有五份。第一个监控设备一直在拍摄避风塘的侧面,所以湛明婵只能看到车后站着一个人,因旁边还垂了棵杨柳,就更看不真切样子,但看那身高,必定是个少女,这少女是踩着安了护栏的草坪,小心地挪过来,那是三点十五分,五分钟后,湛明婵就看到湛明惠走入避风塘的身影。
三点三十分五十五秒的时候,藏在车后的少女举起手做了几个动作,幅度很小,看不真切,而后她呆了片刻,在三点三十一分的时候跑开了。
第二份录像照在了便道上,只是视野有限,只在三点三十一分的时刻,看到了一个少女的肩膀和裙角划过镜头。
第三份和第四份都是在拍摄车行道,第五份的镜头调转,照着避风塘前的天桥,那里人来人往。
白瑢按下了“暂停”,她甜甜地说:“看,明婵,那个好像是你的同学吧。”
她的手指甲点在了屏幕上,指甲尖捅着一个人的脑袋,虽然镜头离得不近,但湛明婵依然认出来了。
“许词韵?”
她低低地说了一声,录像的最下角闪过了一道背影,擦着许词韵匆匆离开,许词韵侧了下头,然后就继续身旁的男友甜蜜。
湛明婵看了一眼时间,三点三十一分二十九秒。
那个可疑少女离开的时间。
“词韵看到她的脸了?”湛明婵喃喃自语,白瑢趴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湛明婵看了她一眼,删除了录像后正准备走人,手指上一道电流忽然划过。
傀儡出问题了。
湛明婵心惊,施术者和做出的傀儡是能心意相通的,她掐起手诀静下心来,“是晓寒那边的。”
她刚要做出反应——赶赴医院,幸亏离得也不远,第二道电流,第三道电流,四道,五道,就拼命划过指尖,争相报告着紧急讯息,那小范围噼啪的电流击打着手指发麻,她被弄得几乎掐不稳手诀,白瑢抓着她的手腕关切道:“怎么了?”
好像自己正在半空摇晃,白瑢这一抓,就抓稳了自己的平衡,那麻痹的感觉平息了下去,湛明婵不及多想,掐住手诀探测刚才那些急报的来源,这回就犹如让霹雳打到天灵盖上。
“明惠家!”湛明婵腿肚子开始抽筋,“怎么可能?”
她拨通了湛明嫣的手机,那头很痛快地就接通了,“掌门?”
“在明惠家吗?出什么事情了?我的傀儡有问题。”
湛明嫣说:“刚才有大批的念想来袭击,但是因为有掌门的结界护佑,所以念想只是击溃了猝不及防的傀儡,那些念想,我都不知该不该称之为念想了,它们成群结队,力量很可怕,现在还徘徊在……啊,就在明惠家的外围,这里跟火场一样可怕,看着都是烟雾。您的两位姨婆已经加强了结界,我的叔叔婶婶目前很安全,我就在他们身旁,会拼死保护他们的。”
又是一道电流划过,这次报警的是韦晓寒那边的。
湛明婵道:“好,那麻烦你和两位姨婆撑住了,我这里有更紧急的情况处理……”
“掌门,您还是来一趟吧,我害怕……”湛明嫣嗫嚅着,“念想,会冒出血红色的光吗?”
湛明婵的心直直沉下去,“明嫣,估算一下,你们能撑多久?”
“如果不被进攻,对方没有增援,不会再产生其他闻所未闻的异变,那么以我和两位表姑奶奶的功力,加上结界的力量,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应该没问题。”湛明嫣肯定道。
“向主宅求助。”湛明婵飞快道,这个时候,来自韦晓寒那边的傀儡报警,又一次划过手指,指尖更加麻痹,“我这边十万火急了。”
她边说着边冲向医院大门,看到很多人和自己一样奔跑着,只是自己要进入住院部,而那些人都是跑向住院部楼体的后面,远远有喧哗,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明嫣,护住了明惠的父母,你的功力,配合好我的两位姨婆,撑上一个小时绝对没问题,勇敢一点,要不然我可就真得挨鞭子了。”
湛明嫣坚定地嗯了一下,湛明婵挂了手机跑入住院部,白瑢一把搂住她的腰,“你要挨鞭子?为什么?”
湛明婵不耐烦地挣脱道:“湛明惠的父母要是死了,我就挨定鞭子了。”
白瑢说:“去湛明惠家,立刻!”
湛明婵说:“宗堰又要做什么?”
白瑢说:“韦晓寒不会有事的。”
湛明婵说:“十秒钟,开诚布公告诉我原因,否则我只能按照我的判断办事。”
白瑢一直微笑,“相信我好吗?”
“不好。”湛明婵叹息,“拿什么,能换取我对你的信任呢?”
宗堰的女友?
暧昧不明的态度?
似真似假的话?
“不是没骗过我,你说你对宗堰一点都不了解,你说你不过问他家里的事情,那么是为了什么,刚才你却都清楚了呢?他的唯我独尊,他的大开杀戒,他家里没人了,包括上次南京那家人,你以前都是说你不知道的。”湛明婵语速飞快,电流再次划过手指,她说:“没法信任你,晓寒有危险,而她就在我的头顶。”
然后湛明婵丢下白瑢,飞快地跑向了韦晓寒的病房。
第十章 诺言
当那些轻烟团团围拢,化作一个眼眶子冒着红光的高大女人,摇摇晃晃地逼近依然昏迷的韦晓寒的时候,湛明婵一道绿光闪过去,给拦腰掐断。
她这回出手极狠,也不容那被击散的轻烟再重新聚集,后退一步就将符咒贴上了大门,封住这唯一出口,她五指一紧,这回从法杖中闪出来的光芒,具有阳光般的亮度,金灿灿地照满了整间病房,她闭上眼睛听到了一声细小尖厉的声音,如同在旷野回荡的悲呼,她待那余音都不存在的时刻才放下法杖,戴上阴阳镜,韦晓寒尚在昏睡中,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电图,是令人松了口气的起起伏伏,而病房内也已经是干干净净了。
病房外一阵躁动,湛明婵陡然想起,自己过来的时候,看到晓寒的病房门是开着的,有浓重的异常气息在浮动,不戴阴阳镜都能望得到那些轻烟缭绕……急切地奔过来,推门……不,是推门前……似乎……余光似乎瞥到了……
韦老爷子已经倒在了门口旁的椅子上。
“心脏停止跳动。”湛明婵拉开门的时候,听到一位蹲在地上的医生凝重地说,一旁是韦晓寒的父母,正急切地叫着“爸爸”,护士长面色苍白地问巡房的护士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小护士只嗫嚅道“老爷子本来好好地说要过来看看孙女,忽然捂着心脏,一头就倒下了”。
韦老爷子被送入了手术室,但主治医师进去时候的表情,让人绝望。
“病人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的口罩后,两只眼睛露出片刻的怜悯和同情。
湛明婵默默地回到原地,她尝试着用最深奥的光阴系的法术来拼凑过去,那淡绿的光芒犹如被驱赶的鬼火般流窜,她额头滚下汗水而再也站立不稳的时候,才能断续地看到一团团烟雾快速地挪移过来,聚成女人的样子,然后那轻烟的手就穿透了韦老爷子的胸膛。
老爷子倒地。
湛明惠也是这样倒地的。
韦晓寒也差点因此就再也起不来。
湛明婵胸口一闷,时空错乱的夹缝把她赶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