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认识这张虚浮在白瑢脸上的面孔,那是当年他封入封印的女鬼,那条怨气冲天的孤魂,散出的不是戾气,而是悲伤。
第四个了。
无涯闭了闭眼睛,周围又恢复成生人的世界,夕阳开始漫延在玻璃和地板上,卫生间的门是阖上的,那道血痕变成了水渍。
电梯门终于关上了,卷走了一蓬的腥风,飞快地向上升去。
无涯看到那个戴着匿螺耳坠的小淑女向他走过来,“请问,”她怯生生地说,“您看到我的朋友了吗?”她清纯的眸子因为眼泪而晶莹剔透。
无涯指了指卫生间,小淑女的眼睛亮了一下,“谢谢!”
她禁不住地欢喜和哽咽,匆匆跑过去,无涯想,那么她会看到什么呢?
粉色的小凉鞋拍着地面,卫生间的门被努力开启。
惨叫。
无涯想:
今天这里有太多的惨叫了,血淋淋的日子,血淋淋的楼层。
叮咚…
无涯转过身子。
湛明婵说:“我回来了。”
丁樱在卫生间嚎哭,哭声传遍整个楼层,湛明婵对无涯说:“我回来晚了。”
无涯说:“谁的错误?”
湛明婵向卫生间跑去。
第十章 决战
方冉死了,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血口,绳子勒入了血肉中,把她吊起来,双脚悬浮在空中晃荡,丁樱抱着那双脚哭泣,湛明婵将黄色的符咒拍在卫生间的门上,阻隔外界的气场形成,然后关门,撂锁。
白瑢瘫在角落里,头发垂在面前,看不清胸脯是否还在动弹。
湛明婵说:“谁杀了你妈妈?”
丁樱的哭声变小了,湛明婵的手指一弹,一道淡绿的光芒射入到方冉的胸前,咔嗒,一团血肉擦着丁樱的面颊,落到地上,肉乎乎地颤抖,丁樱跪在地上干呕。
那团血肉,有着未成型的小手小脚,还有模糊的脸,它只是在地上翻滚,血和水混在一起,化成好看的粉。
湛明婵蹲下来,“你的能力用完了?保护不了你妈妈了吗?”
“还是说,你根本不想保护。”
那个血疙瘩只是翻滚,未成型的手脚向上抽搐,做出一个挣扎的手势。
“你想看到这个世界,你现在看到了,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你不会说话,所以你帮不了我,那么就请你离开吧。”
湛明婵手诀变换,淡绿萦绕在那血疙瘩的周围,一点点地向上飘去,散入到虚空中。
“怎么?有什么可舍不得的?你以为出世,就能代表什么天大的荣耀吗?”湛明婵说,她的手指扣出了一个完结的姿势,清脆一声,那血疙瘩就不见了。
丁樱还在干呕,干净的灰白格子裙和卫生间的水,死胎的血混到了一起。
湛明婵问:“匿螺是谁给你的?”
丁樱的干呕声慢慢沉寂下来,只有漏水的水箱,还在滴答着液体。
她抚摸着胸脯,泪痕未干,笑容已现,“为什么会这样?”
湛明婵将那半只匿螺耳坠摊开在掌心,“从它坏掉那一刻起,血约就注定会失效,给你匿螺的人,没有告诉你血约失效的后果吗?”
丁樱慢慢摇头。
湛明婵说:“被束缚在雌性匿螺中的女鬼,会失控,看,她失控了,于是杀死了最亲近你的人,你都无法阻止。”
湛明婵说:“这是谁的错误呢?”
湛明婵说:“把耳坠摘下来吧。”
丁樱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右耳,耳垂是淤血所呈现的涨紫,耳廓是失血所呈现的惨白。
“我不想让方冉死的。”
“她都是为了我。”
“她不知道我把那三个贱人弄到这里来,是为了杀死她们,她以为我只是想整她们一顿。”
“她也不知道董轩是死人,她一直以为董轩被人发现送医院,因为心虚所以不敢报警,而我的恐慌出自于对□的不堪回忆。”
“她不知道匿螺,不知道我是把自己卖给了十几个男人,才换到了一笔可以弄到匿螺的钱。”
“那个天师开价太高,但他真的很强,听说那三个贱人也是找的他。”
湛明婵说:“是谁?”
“他叫宗堰。”
“他说,如果恨的话,干吗不让她们彻底消失呢?”丁樱说,“同学,你说呢?她们做了最恶心的事情,我该不该让她们消失?”
湛明婵说:“她们并没有让你消失,方冉也没让她们消失,你有更好的方法取解决,但你宁愿躲在黑暗中而不敢见太阳,你就不怕发霉吗?”
丁樱说:“她们让董轩□我,就是逼我自己消失,方冉是好人。”
湛明婵点头,“哦,原来她才是好人。”
多可笑,脾气最烂,性子最坏,嘴巴最脏,还伸手打人的,才是好人。
丁樱的右手揪住了匿螺耳坠,“同学,我还能活吗?”
湛明婵冰冷道:“我请你把耳坠摘下来。”
丁樱咬住下唇,湛明婵说:“别再促动它的力量了,女鬼会更加失控。”
丁樱眨了眨睫毛,“哦?她在这里吗?”
“在。”
丁樱缩了缩脖子,“在哪里?”
“你的身后。”
湛明婵注视着缓缓起身的白瑢,多古怪,同样的一张脸,此时竟然露出了最阴冷的笑容。
丁樱不敢回头,“我该怎么办?”
湛明婵沉默了一下,白瑢往前踏一步。
湛明婵说:“外面有窗户,可以推开。”
白瑢一步步走过来,高跟鞋踩着水和血,丁樱一点点挪到旁边,白瑢咕咕地笑,吊着方冉的绳子断了,尸体摔到丁樱的身上,还没起尸斑的胳膊软软地搂上了丁樱的脖子,丁樱大哭。
白瑢站在了湛明婵的面前,嗓子里发出夜枭一样的声音,她努力把眼珠子瞪着,仿佛要瞪出眼眶才舒服,湛明婵将手中那根花花绿绿的法杖向前递了一下,迅速而轻微到白瑢还在咕咕地笑,法杖已经轻轻碰到了她的胸膛。
好像让电棍击打,蓝色的电流兹拉一闪,白瑢的笑容凝滞在嘴角,然后她闭上美丽的眼睛倒了下去,一道红气从她的头顶冒出,被弹到天花板上,尖叫声中,卫生间的灯就这样灭掉了,因为没有窗户,所以陷入了黑暗。
丁樱还在哭泣,湛明婵的脚下有一片光芒,那是门缝透进来的。
她闭上眼睛,腥风卷了过来,在感受到喉管被割断的疼痛之前,她手中的法杖静静地挥了一下。
凄厉的呼喊又细又长,好像是从一道窄窄的罅隙中,让风给卷了出来,又呼地散开在天际,因为天地太广阔了,所以凝聚了那么多愤懑和绝望的嚎叫,竟然轻如风铃的叮咛,只是轻盈地拖着最后一个音符,慢慢地消散。
湛明婵闭着眼睛,她没有看到魂飞魄散的样子是什么,她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无论有多少厉鬼在她的法杖下走过了最万劫不复的这个过程。
但她竟然不知道这个过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每次她都闭上眼睛,但是这并不会阻碍她的法杖准确地发挥力量。
一切就是这样简单地结束了,所谓决战只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而不是一个华丽复杂的过程。
光明重新来临的时候,湛明婵睁开眼睛,白瑢依然晕倒在地上,姿态优雅而动人,粉色的水中落了一顶草帽,枯黄陈旧,湛明婵送了一道青符上去,草帽化作黑烟。
丁樱将方冉的尸体放到一旁,她亲吻了方冉的额头,然后方冉那双睁大的眼睛睛就阖上了。
丁樱整理了一下头发,她无言地看着湛明婵,湛明婵轻轻地说:“已经结束了。”
哗啦。
挂在右耳垂上的匿螺坠子,连着耳环和链子,一起碎落到水中。
“梁莎莎她们让董轩□我,就在董轩租住的房间里,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我打开了天然气,关死了所有的通风口。”
丁樱说,“我离开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昨天,开课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他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但是却在方冉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挽起袖子,露出了樱红色的尸斑。”
丁樱问:“那么,他真的死了吗?”
湛明婵点头,“他是活死人,有人用御尸之术控制了他,这个人,大概就是你求助过的那位天师。”
“宗堰?”丁樱说。
湛明婵保持沉默。
“同学,你说,门外有扇窗户,可以推开。”丁樱凝视湛明婵的瞳孔,湛明婵盯着昏迷在地上的白瑢,没有说话。
“你说,我们所有人的灵魂,会得到安息吗?”丁樱又问。
湛明婵说:“会的。”
她肯定地说:“那将是一个美好的,全新的开始。”
丁樱抱起方冉的尸体,很吃力但很努力,从湛明婵的身边走过。
门开了又关上,湛明婵听到窗子被推开的吱扭声。
第五个。
就在那沉闷的噗哧声涌上来的时候,白瑢醒了过来,她揉揉眼睛,似乎做了一个美梦,“啊,明婵。”她明媚地笑,“这是怎么了?”
湛明婵将手机递给她,“谢谢。”
白瑢说:“明婵,我好像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向我扑了过来。”
“别再刷夜了,都把自己弄出幻觉了。”湛明婵诚恳地说。
白瑢甜甜地道:“啊,其实我知道的,但是事情已经解决了,对吗?”
湛明婵点点头,白瑢问:“那个吊起你的女人呢?”
“没了。”
“那个脖子上挂着血疙瘩的女孩子呢?”
“没了。”
“那个穿着灰白格子裙的小姑娘呢?”
“没了。”
“去哪里了呢?”
湛明婵将贴在门上的符咒揭开,掐成一团灰烬,“你可以到窗户那里看。”
白瑢爬起来,她走到窗前,探了探头,“啊哟。”
她小心地扒着窗框说:“死也不挑个好地方,那车子的车主会心疼死的呢,估计得重买一辆了。”
湛明婵的左手,缓缓握住了右手,她低下头在想,白瑢的神经是什么物质做成的呢?这个问题太严肃了,所以她思考地很投入,以至于那双冰冷僵硬的手掐上了脖子,她才发现董轩将自己按在卫生间的墙上,十个指头一起使劲,让她瞬间就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
董轩的动作很伶俐,白瑢还在外面的窗前评价着那辆被砸坏的车子,这一楼的人大概也都走光了,还能有谁来救自己呢?
湛明婵想,如果白瑢看够了,回来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具死尸的时候,她会说什么呢?
自己的死,符合白美女定义中的“好时间,好地方”吗?
湛明婵觉得自己要笑出来了,她看到吴帅哥站在了董轩这个活死人的身后,一言不发。
湛明婵的手握紧了法杖,就像刚才那样,简简单单地挥了一下,打在一具尸体上的声音,竟然也是很闷的。
噗哧!
董轩的七窍流出了暗黑的血,白气缭绕,一股恶臭蒸腾在卫生间里,然后这个活死人硬邦邦地倒了下去,湛明婵看到吴帅哥的手挥了挥,白气都散开了,地上只有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湛明婵笑着说:“我很幸运吧,能看到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生前的样子,虽然不扬,但是很真实。”
无涯说:“很好。”
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法杖,“太漂亮了,无懈可击。”
“你的很多先祖,做得都没你这么干脆。”
“很直接,很利落。”
无涯点头,“这样很好。”
湛明婵笑道:“哦?你不是认为还有更温柔的办法吗?”
无涯轻声说:“这就是最温柔的办法。”
“比起传说中,你身边的那口锅子?”
无涯的目光轻轻一凝,“啊。”
湛明婵退后一步,拱手为礼,“无涯上仙。”
无涯微笑:“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您如何称呼我的先祖?”
“湛掌门。”
“太拗口了。”
“我也这么觉得。”
“我叫湛明婵。”
无涯说:“知道了。”
湛明婵说:“十九层,您加诸在锁上的封印,我给打开了。”
无涯说:“那里已经干净了。”
他说:“我该走了,这里的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回到你的生活中吧。”
湛明婵说:“知道了。”
无涯消失在袅袅青烟中,那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也随之不见了,无涯的心很细。
白瑢的高跟鞋踏进了卫生间,“明婵,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开了呢?”
这个故事的尾声
湛明婵和白瑢走在夕阳余晖下的大街上,周围的女孩子们都手拉手,亲密地调笑,她们没有,始终保持着两个拳头的距离。
她们在淡红的光中穿梭,谈着以前的一些事情,譬如当年的同学,当年的老师,当年的伤害和被伤害。
“有人对我说,要我把所有人都当成一面镜子,我对他们笑,他们就会对我笑,但是为什么,我这么做了,却没有人对我笑呢?”
白瑢真挚地说,“只有明婵,只有你对我笑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想说,谢谢你。”
湛明婵微笑,说:“是吗?不客气……你是我的朋友呢。”
白瑢眼睛一亮,说:“真的?”
湛明婵微笑道:“那当然是真的。”
亲爱的白美女,你认为我当时还有选择吗?
和叶小柔已经维持不了脆弱的和平。
和其他人都是平淡的友好。
青春的女生,是连去卫生间都要成群结队的。
谁被一个人留下,谁就是最耻辱的存在。
而你主动地对我笑。
我还有选择吗?
你问我为什么毕业后就不再联系你。
没有感情,哪里还需要联系。
你说谢谢,我却该说对不起。
白瑢说:“我能知道你的手机号吗?”
湛明婵和她互换了手机号码,白瑢笑着说:“好了,我男朋友接我来了,保持联系啊。”
路边停了一辆深黑的帕萨特,流畅的线条曾经是湛明婵最痴迷的。
白瑢像只自由的小鸟,她真的寂寞吗?
而自己一个人,站在喧闹的街道,她低头看着脚下,明亮的光下,也有被拉长的影子,是永远不会明亮的存在。
她听到白瑢欢快地叫着:“宗堰!你来得好早呢!”
湛明婵的手指,慢慢地缩紧,又慢慢地松开。
湛明婵坐了一个小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