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舟心里‘咯噔'一下,面色也为之一变,“你是说………”
“不错,就是私盐。”青色衣袖微拂,放下杯盏,“这些人也太过霸道招摇,前些天就已经被江陵府的捕快盯上,三来两去动了手,后来听说连开封府的人都插手此事,他们却全不放在眼里,死了伤了的倒不清楚,动静闹的可是不小………不然怎么在这太湖水面上称之为‘枭'呢?”
李沉舟沉吟片刻,“这走贩私盐与官府都挂了勾………”话未说完,但他素知白玉堂一向无意涉足官场,对那些个勾心斗角腌脏龌龊厌恶之极,怎会为人做嫁衣呢?
柳含庭摇首,却答非所问,“白老鼠有分寸的紧,我看他盯了不是一天半天了………不然这江面滔滔,盐涨船高的,谁有工夫去做些恁费气力的事?!盐帮这次翻了船,只能怪自己门户不清,明里暗里也没话说!”
“他做他的事,我们只管袖手旁观就是。”
“他有数没数我清楚的很!”李沉舟眼珠转了几转,心中已有计较,当下笑道“柳兄你都没插手,我自然不会再去趟这趟混水!”呷了口酒,话题一转:“要说我的酒也不比你这儿的差,泽琰他怎的就偏好你这口?”
柳含庭哈哈一笑,“所谓醇酒美人。京师虽然富丽,你那里却只有醇酒,而无美人!叫我都觉得无趣,无趣的很!”
“柳兄当然是夜夜笙歌,芙蓉帐暖。泽琰虽流连花丛,却从来衣袂不沾………你见有哪处留的住他?你是浪子,他可不是。”
“是吗?”
青衣人耸耸肩,往座间一靠眼神却飘了出去………
窗外不远处,一个女孩子正吃力地提着笨重的木桶浇花。
她只梳了一条大辫子,头发有些枯黄,布衣木钗,还是未长开的身形,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放下木桶,抬手擦了擦汗,正看到窗内两人投来的目光,脸蛋刷一下红透,急急提着木桶走了。
“她?”看到女孩的姿容,李沉舟几分的好奇刹时化作漫不经心,“她是谁?”
“小红。李兄不觉得在这种地方,还会脸红的姑娘很少了么?”柳含庭手枕在脑后,笑道,“大镖头,你又不是不知,白玉堂的心性怎能以常人而喻?”
瞥一眼远去的背影,李沉舟摇摇头不予苟同,“只是个丫头而已。”
小红确实是这里的使唤丫头,贫寒人家的女子总是能干一些,她每天要做很多活计。从清晨天不亮就起身,从家中挑了沉甸甸的胭脂花粉担子,来这里挨个送到姑娘们房内,然后在客人没到之前在每个雅间收拾一遍,摆上新鲜花朵。楼上楼下送茶递巾,姑娘们也乐意使唤这个勤快寡语的丫头,所以她总是一刻不停闲。
象现在,刚刚放下水桶,她又拿了把大剪刀修剪花枝,顺便整理花圃。汗水糊在脸颊上,衣裳也遍布尘土,但她心情却很愉快,甚至嘴里还哼出姑娘们平时弹唱的小调。
方才走过的雅间,她十分熟悉。以前也是两位客人,一位是柳爷,另一位可不是现在的大镖头,而是………嘴角抿了抿,听姑娘们说,今晚如此热闹,那位爷也该来了。想到这里,心儿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前蹦了出来………
“小红………”娇声滴滴打断了她的遐想,掀起腰摆擦擦手,忙跑过去。
“小红,洗净了手帮我拿木梳,胭脂过来,对了,还有那支碧玉簪子!”
“哎……”
阁楼里燕语莺声,正是热闹时刻,端坐镜前梳着长发顾影自盼的红衣女子猛地被推搡一把,“姐姐的花容月貌哪个男子不动心,就不要照来照去了。”她身后的女子们咯咯笑着打趣,就有人接口道,“今晚呐,不同寻常,来的不止是柳爷和什么李爷………当然要好好妆扮一下了!”
红衣女子拢了云鬓,对着镜子自得地启唇一笑,趴在旁边的女子托腮喃喃语道,“妈妈也恁偏心,每次只分派绿珠姐姐去那一间服侍。”
身边另一女子扳着她脸笑道,“瞧瞧,这也是一张可人疼的脸。若让你去,柳爷先不说,你可有本事要那姓白的在这里过一晚?”
女子拧着身子起来追打,手中的丝帕也甩在对方脸上,“白五爷的话也是乱说的?!看我不拧烂你的嘴!”
“呦,真动气呢?一个个假模假样的小蹄子!要我说,他能在我那里留一晚,我呀,分文不取………”坐下来飞着眼,悄声说道,“听外头的姐妹说,这白爷出了名的风流温存………那不是受罪,是享受!”
几人‘噗嗤'笑出声来,只掩了口指着她花枝乱颤,小红双颊飞红,不敢抬眼,咬咬唇悄没声退了出去,出了门摸摸发烫的脸,忍不住又瞄了眼,绿珠正挽起乌木般垂腰长发,袖中伸出半截葱白水嫩的手腕………
她眼里不禁闪过一丝艳羡,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心里道,她们要是知道那位白爷和我说过话,还帮我打理过花草,还不知会怎样羡慕呢!对着午后的太阳,她就这样怔怔发起痴来………
他总是笑的那般可爱,让人心里暖暖地,哪有旁人说的一分凶霸?那么干净的衣衫,却坐在这花池子上,和我说着话清理乱叶横枝,竟然还知道这都是些什么花,说出那么多名堂。他还说………
还说要送我一块新玉,与我换了这块旧的。她摸出胸前的玉,这块旧的没什么好,但却不是自己的………
半月前的夜里,在江边收渔网时,救了一个浑身泥污的人,拖回家中照料了大半夜,次日买药回来那人已经走了,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桌上放了这块玉。她记着爷爷的话,救人不能图报,那是在给自己积福啊。虽然连那人的样子也没看清,但她还是挂在身上,希望有一天可以遇到了,还给他。
即使面对笑的那么好看的男子心里有了动摇,她还是攥紧手摇了摇头,说是要还给人家的。白玉堂明显一怔,却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当时他竟然没有生气,她在心里吁了口气,仰起脸儿感受阳光暖暖地流动,扬起嘴角。
提起菜篮,她的脚步轻盈如蝶,要快些把事做完,今夜才有空闲四处转转。
夜幕,在少女的殷切盼望中很快如约而至。
明月照幽湖,轻乐绕盈袖。太湖岸灯火如昼,宾客如织,俨然是江南一大盛事的景派。
最热闹之地不是酒楼茶肆,青楼赌坊,而是江边十里,天外天客栈的秀场。每年中秋前一个月,此地新搭亭台鳞次栉比,来往客商更是视为买卖良机。不仅是中土商贾携眷而来,竟时常夹杂了大胡子深眼窝的胡人,所带货物竞价而标,相当于拍卖出售,因此吸引许多围观目光。
前厅十分宽敞,地上铺了暗红的天鹅绒毯,左首搭了一个两尺高的台面,台前放十来张铺了红锦绣花布的大圆桌,已经各摆了八碟苏州小点;还有二楼雅座,中间两个用金凤刺绣屏风围了起来,像是要招待贵宾的。几十盏的烛灯、吊灯将大厅映得雪亮,差不多已经坐满了,都是些富家官人。
小红抱着盛满鲜嫩花朵的篮子在人群中穿梭,有人为讨身边妾室或情人欢心招呼一声,她便走上前去卖出一两枝,心里却不舍,暗暗为这些花儿叫屈。心不在焉地伸长脖颈四下打量,就在右手边上没人处挑了个位子坐下。
没见着那人,心里有些失望,忽听得四座哗然抽气声,不自觉地抬头,目光立刻被此刻摆在展台上的东西吸了去。
那是一件亮银色狐麾肩披,精致独特的款式即使是她见过最阔的太太,也不曾穿过的,薄薄柔柔,却透出一股暖意,远远望去雾色闪闪,就象拥了渺渺月光。
咬咬唇,收回目光,这种美伦美焕对她来说,就如同天边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座上已经开始骚动,许多官豪太太正在窃窃私语,那些个官商认得这件狐麾非中土所产,必定物价不菲………
果然,卖家示意卖手喊出的第一声是,“二百两………”
厅内顿时炸了锅一般,喊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女子们唧唧喳喳,眼睛片刻不能离开台上。直到有人出价到七百两,竞价之声方渐落下去。
“一千两,凑个整数………这件,我要了!”
清朗声音蓦然响起,众人望去,一身苏绣白袍的俊美男子踱上台去,笑容满面扬了扬手中摺扇,语气却不容置疑。他这一走上去,厅内大半目光竟从那件珍宝上移了开去,又是一阵骚动。
卖手认得他是柳含庭座上贵客,俯首与卖家耳语几句,回身点头笑道,“白爷,这件宝贝归您了。”
乍见白玉堂出现,小红的眼睛便没离开半分。此际见他挑了狐麾,在议论纷纷中转过甬道,直向自己走来,心头一阵狂跳,待他来到身边,伸手将那月光披在自己身上,她仍以为自己置身梦里………
他笑吟吟拥住她肩,“这是谢礼。”恍恍惚惚听着,谢礼……什么谢礼?口中嘬嗫着,心内却想幸得今天自己早做了活,才能回去梳滑了头发,上了最好的胭脂,穿了最新的衣裳。如此,才不枉站在他身边这一遭。
启齿一笑,挺直了胸脯瞧着身边执了她腕径自前行的人,听得两旁都是艳羡之声,偶尔抬首,便是女子们眼红红的视线,还有那些老爷们讶异的眼神,她不知道那是惊艳………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
二楼厅上有人啧啧称道,“琵琶起舞换新声………这小丫头,也有教人惊艳之时!”说话的正是柳含庭,对座的李沉舟瞥过一眼,笑了笑,“白兄果然好眼光!”把玩着手中已空的酒杯,话间却闪过一丝寥落。
正倒酒时,传来妇人急促的声音,“官爷,客人正在吃酒,您不能就这么硬闯啊!”两人抬头看去,一名着藏青滚边衙服的男子匆匆大步走进,那妇人朝柳含庭努努嘴,柳含庭点点头,她便不言语了。
“原来是江总捕头,请问有何贵干?”柳含庭认得此人是江陵府的捕头,淡淡问道。
“在下有事相询,请柳兄暂且移步!”江雁歌拱拱手。
柳含庭尚未发话,李沉舟已然不悦,“这位官爷没看到柳兄正在招待客人?即便没有客人,咱们也不是你要拿的宵小之辈,岂能说走就走?”
江雁歌脾性甚直,当下瞪眼道,“喝酒叙旧难道大得过官差办案?!”
李沉舟脸色一沉,“总捕头严重了,洞艇花舫,是公开供人赏玩之处,只要我花得起钱,只怕你无权干涉。在下尚有酒兴,总捕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可以请便了。”
”你………!”江雁歌踏上一步,气氛登时僵住………
那妇人急打眼色,柳含庭却端坐如初不急不燥,听得脚步声起,才望向门外。
随他目光看去,才知世上也会有这种人。
远远走来的青年,在四下的喧闹中仍是恬淡从容,气质沉润一如那色蓝衫,令人第一眼就看到他。看了第一眼后,会足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后,更想看第三眼。看着看着,竟会给他的风华所吸引住了。
此时,他正向李沉舟礼道,“搅了李兄雅兴,实在失礼。不过咱们也是办案心切,还请勿要怪罪!”
李沉舟这才仿若看到有人进来,听他自称‘咱们',就是将江雁歌贸然之事揽了去。哈哈一笑,“原来是展兄,你我虽长居京都,却极少同座。既然来了,先饮三杯,如何?”
柳含庭见展昭脸色微微一变,心内直道这李沉舟当真过分了些,对方已然道歉,他却执意要罚,于礼数上说不过去。此人脾性看似温和,其实乖戾,除了他看中的,其他人他却不赏面子………即是白玉堂的朋友,可教展昭这敦厚之人难做。
方要开口,忽瞥到展昭不意察觉地抿了抿唇,下意识望去,正看到白玉堂挽了小红上楼,眼睛却直勾勾瞅了这边,当下眼珠一转,缄口不语。
江雁歌一急,竟拉住展昭手腕,“这酒不喝也罢!展大人,咱们走!”
他知展昭身上有伤,还未痊愈,此时不宜饮酒,他本就极为敬重展昭,更别说展昭是为救他被盐帮的人暗器所伤!当时以商量案子为由,留展昭在江陵怡情养伤,没曾想第二日就收到开封急件,随他赶到洞庭,问时展昭只说有批私盐放在这里,要拿需得先找到一个人。
他哪知展昭心中所想,只因展昭提过柳含庭,他便找上门来,他做事梗直,只道事事都是理法一套,按部就班,此时已然见怒,心道回头拿了拘捕令来,不跟着走也得走!
李沉舟端了酒微笑抬手,展昭却出乎意料地干脆,伸手接过,“如此,李兄请了………”一仰脖子,第一杯已下了肚。
倚栏而站的小红觉着腰上一紧,下意识抬头,白玉堂脸上已收了笑意。
她不知那蓝衣人喝的酒,是将十坛最极品的绍兴女儿红四蒸四酿,密封于木桶之中,将十坛酒酿成了一坛,在土里埋了十七年。酒谱中所谓的‘去尽酒魂存酒魄'指的正是这种最极致的酿酒之法,用这种法子酿出来的酒,酒性再猛烈不过了,任凭你有如海酒量,喝下几杯女儿红,也非醉不可!
一杯空,第二杯已斟上,展昭抬手止住上前的江雁歌,一抬手,又是一杯!他含笑将空酒杯亮向李沉舟,看他将第三杯斟满。
白玉堂挑挑眉,抄了手立在原处,竟是脸色铁青。小红偷眼瞧见,心里顿时吃了一吓。那蓝衣人执了第三杯,送到唇边………这厢白影一闪,那杯酒已到了白玉堂手中,他一手牢牢箍了展昭手腕,一手举杯一饮而尽,转头向李沉舟道,“这杯,可还喝的干净?!”
李沉舟素知他脾性,见他脸色不善,心中纳闷,瞥见白玉堂饮完还不松手,手竟还握在展昭手腕,不理会旁人,只皱眉向展昭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展昭不答,见李沉舟眼神扫过,运劲拂开他手,那人却籍着擦肩之际低道,“出去说话,不然就在这里闹起来!”
展昭脸色发黑,心中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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