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文清沿着河岸走,找到水流平缓的地方,拾起土块抛向河中。嗵!听落水的声音判断河水的深浅。他走回来说:
“六号,前边可以。”
来到准备下水的地方,脱掉衣服顶在头上,三个男人泅水过河。他们下河前,喝了几口白酒,增加体温,以抗御寒冷的河水。高度数白酒东北人应用很广泛,譬如驱寒,在寒冷环境中作业,它作为暖身子的东西。又如驱邪,埋葬死人,从墓地回来喝一口白酒漱口;再如壮胆、镇静……游过河的三个侦察员,他们喝上一口酒,河水实在太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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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一口酒!”
“六号先来。”
“喝吧,谁先来还不都一样。”
穿上衣服,加之下肚这口烈酒,他们很快暖和过来。康国志问:“文清,土匪管酒叫什么?”
“火山子。”常文清张口就来,他是研究土匪的行家,懂几百句土匪黑话。
酒——火山子,火山岩浆很热。
“土匪喝酒叫搬火山子,酒壶叫火山欢子……”常文清饶有兴趣地说着,他们向亮子里走去。
在哪儿进城,三人边走边研究。
“大门肯定不行。”猛鸷说。
三江县城共设两个城门,就是说有两条平坦大路通亮子里,车车马马必须从城门进出,车轱辘上不了城墙,即使最低矮处车也赶不上去,马也飞越不过去。
第一章 头颅悬挂城门(5)
“我们从没有路的地方,翻墙进城。”康国志说。
“有这种地方吗?”常文清问。
“有!”康国志说。
小时候,康国志经常跟童年伙伴董旋子出城,多是旋子的主意。旋子是女孩,兴趣却是男孩的,比如喜欢蝈蝈。
“国志哥,北岗子的蝈蝈叫啦。”旋子说。
“没听见啊!”他侧耳静听,北岗子在城外,离得很远自然听不到,“我咋没听到?”
“我们去抓蝈蝈。”
她的号召他总是积极响应,很小的时候就爱跟她单独在一起。旋子皮肤白皙,老吃肥肉,一丁点儿瘦肉都不带的肥肉,吃法有些野蛮,也不符合女孩身份,切得很厚的肥肉片子,拌上大酱,扒拉饭一样扒拉进去,然后到井沿咕噜噜喝下井拔凉水。他问过她:你这么吃肥肉不脑映(恶心)?她说脑映啥,香死人呢!他又问:吃完肥肉喝凉水,你不坏肚子?
她撩起衣襟,露出肚皮拍一下,说很得劲儿(舒服)。康国志第一次看到她的肚皮,很白。第二次看见她的肚皮是12岁那年的夏天,他们到河边洗澡,旋子脱到只剩下小裤衩,她先下到水里喊:国志哥,下来呀!河水很暖和,太阳晒热了河水。
太阳晒热河水的同时,也晒热了昆虫,它们的行为很怪异,不是愤怒毒日头,而是放声鸣唱,蝈蝈就是这样的怪物。
“这是去哪儿呀?”康国志被她拽着,觉得方向不对,“你不去逮蝈蝈?”
“逮蝈蝈,咋不逮?”旋子另一只手举起塔形蝈蝈笼子,说。
装蝈蝈的笼子是他亲手给她做的。做蝈蝈笼子需要技术,药店老板儿子康国志有这手艺,材料有木骨架的,有麦秸的,有席蔑(秫秸皮)的。木、席蔑多做成塔形,麦秸做成葫芦形;木、席蔑做蝈蝈笼子称扎,麦秸做蝈蝈笼子则称拧,工艺有所不同。
“咋不走城门,旋子?”他问。
“绕远。”旋子说,“直接走,近老鼻子(很多)了。”
小时候他随她去认识一条出城路,没想到若干年后用上了。康国志即将沿着那条路走回亮子里,却走不回去童年,生命都给刀子一样的时间削去。
“那儿的城墙很矮,又没人看守,只是荒草没踝,很难走。”康国志说,“基本没人走。”
多年前也很少有人走,旋子硬是带他到那里。城墙不高,对旋子来说一翻而过,康国志觉得城墙山一样高。蹿了几蹿,也没上去。
“踩我后背过去!”旋子匍匐在地上,做成矮凳。
康国志迟疑,踩登她的脊背上墙,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能翻过墙,自己没人帮助翻不过去。
“上呀,国志哥。”
康国志蹬上她的后背,很软,像踩在暄软的棉花包上。在他踩上去的时刻,暄软的物体缓缓上升,他抓住了墙头攀上去。
旋子胖胖的躯体竟然羽毛一样轻,忽地一下飘过墙来,他惊讶不已!
抓蝈蝈需要技巧,康国志显得笨手笨脚,觅着叫声走过去,聪明的蝈蝈不是突然不叫了,隐藏在树叶间找不到,要不就是跳下树枝钻入草窠逃遁,有时也飞走。
嘻!旋子笑他。
被女孩嘲笑,康国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决心逮一只蝈蝈给她看看。桑树上有蝈蝈的鸣叫,他慢慢走上去,见到一只蝈蝈蹲在一片桑叶后边,湛绿的桑树叶又肥又大。他学旋子的样子,猛然上去用手捂住,嗬!感觉手下肉呼呼。
“旋子,我抓到一只!”
旋子跑过来,说:“真的?”
“你看!”康国志手捏着蝈蝈的脑袋,炫耀在她的面前,十分成就感道,“大蝈蝈!”
“哈,哈!”旋子大笑起来。
“你笑啥?”他被她笑愣。
“你抓到的是蝈蝈?”
“啊,蝈蝈。”
“你家的蝈蝈呀?”旋子止不住还笑道。
康国志对蝈蝈远没旋子懂。她认识三江地区所有蝈蝈品种,讲起来更是滔滔不绝。像什么草蝈蝈、铁蝈蝈、麦蝈蝈、豆蝈蝈……他争辩道:
“你说不是蝈蝈是什么呀?”
“是蝈蝈,但它不会叫。”
“是蝈蝈就会叫。”
旋子需要给同伴上一课,她说:“你捉到的是只山叫驴。”
“山叫驴?”
“是呀!”旋子讲解道,“它的屁股后长的是什么呀?”
“尾巴。”
“什么东西长尾巴?驴呀!”
康国志服气了,鸣叫的蝈蝈是不长尾巴的,翅膀中有两只镜片,抖动翅膀,摩擦镜片发出声音,就是蝈蝈的歌唱。
山叫驴长着三把刀状的尾巴,翅膀很短,没生镜片自然不会叫。
“六号,是这里吗?”侦察员常文清问。
康国志辨认一下,十几年的风剥雨蚀,城墙矮了许多。桑树也不见了,自然听不到蝈蝈叫,季节晚秋了,三江只剩下一种蝈蝈了——豆蝈蝈,豆子地里的蝈蝈。
“我们翻墙过去!”康国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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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入交通站(1)
刘记杠房是老字号,清末在三江县城亮子里开张营业,最兴盛期在民国初年,日伪时期被整顿,更名天意杠房,有人还叫刘记杠房。刘发宝的爷爷早年在白狼山里背大叶背大叶:亦称放山,挖人参。,父亲撮单棍撮单棍:一个人单干挖参,多人称大放山。,攒下了丰厚家业。刘家的香火到刘发宝这一辈上单细了,只他独生一人,用当地的话说“老哥一个”。
一大堆钱总要用它做点儿什么?刘发宝有机会去了一趟北京,闲逛到崇文门,第一次见到杠房,碰巧赶上应梨园一个名角的丧事,六十四人大杠、五半堂幡伞出殡。
“办一个杠房!”
刘发宝回到三江,办起亮子里有史以来第一家杠房,再没有第二家。作为财东的刘发宝,业务并不熟悉,照惯例请了一位内行的人做掌柜,先后换了几茬掌柜的,现任掌柜的朱汉臣。
甩手掌柜的刘发宝,手也没闲着,整日端着一杆大烟枪,吞云吐雾,一首歌谣唱道:
千间房子万顷地,
就怕没有好子弟。
骑快马,坐快车,
不抽大烟不算阔。
大烟真是淘气鬼,
纵然入瘾也不悔。
大烟斗,眼儿小,
万贯家财进去了。
钻入烟枪中殷实的家产,化成缕缕烟雾消散,还有三房老婆也钻入烟枪,她们飘然而去。只剩下天意杠房。朱汉臣劝他道:“掌柜的,您再抽铺子就要关门啦。”
“杀我,行,不抽不行。”刘发宝除了灯盘子和烟枪,认不得世上任何东西了。
劝阻不成,朱汉臣准备辞职离开杠房,刘发宝突然病倒,谁都不认得了,不会说话。给吃的就吃,不给吃的也不要,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皮包骨头像一具干尸。生命有时玻璃一样易碎,有时钢铁一样坚硬,大烟鬼创造了顽强生命奇迹,一直活着。
朱汉臣继续做掌柜的,没走的原因,杠房成为抗联的交通站。杠房掌柜的身份做掩护,收集、传送出大量的情报。日本投降后,他很快与*西满分局联络上,得到指示,继续在亮子里潜伏。
夜晚,亮子里很静,没有一盏街灯,临街买卖店铺泄出的煤油灯光,幽幽鬼火一样跳跃。
有一家门前挂几盏纱灯,是最明亮的地方。灯笼上赫然三个大字——新乐堂,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三名东北人民自治军的侦察员,迅速从门前走过,去杠房必路经此地。
“跟我来!”朱汉臣等在大门前,带他们来到后院。
杠房的后院有两趟瓦房,院墙很高显得严实。他们进到一个堂屋,带有里间,炕上放置三床被褥。
“你们住在这里,很肃静。”朱汉臣说。
康国志将同来的侦察员介绍给朱汉臣,寒暄后他问另趟房子道:“住着什么人?”
偌大一趟房子,掌柜的刘发宝一个人住,还有一个保姆伺候他,保姆是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女人。
“他没家眷?”
“都抽光啦。”朱汉臣说。
侦察员迷惑,什么是抽光?
“刘发宝抽大烟,万贯家产抽光,祖宅变现买鸦片,妻子典给他人,只剩下这个铺子。”朱汉臣喟然叹道,“如果不是得病,恐怕连这个杠房也抽进去。”
“现在他……”
“活死人。”朱汉臣讲了刘发宝的状况。
不用担心刘发宝了,他在这个院子里跟没在院子里一样,干尸不会构成威胁。
“那个保姆?”
“老实巴交的乡下女人。”朱汉臣说。
“还有什么人住后院?”侦察员问。
“我们的交通员王瑞森,他当了事的先生了事的先生,简称了事,负责杠房的具体工作,搞社交、拉买卖。杠房的组织中还有一位账房先生,掌管钱财,记账算盈亏。。”朱汉臣说,“还有两人看门市,人都可靠,一般不到后院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章 夜入交通站(2)
杠房后院情况清楚了,环境比较理想。侦察员可以安心住在这里。
“我们来……”康国志讲了任务,最后说,“首先要清楚几位同志牺牲的真相。”
“我叫王瑞森过来,他知道一些,向你们介绍。”朱汉臣说。
一身了事先生的装束,王瑞森来到侦察员面前,外人眼里他就是杠房的老板。
“瑞森,他们是……”朱汉臣介绍道。
大家相互认识。
“我到过你们军区。”王瑞森说。五位牺牲者的头颅挂在城门楼的情报就是他送出的。
“你送的情报?”侦察员问。
“是!”
“我们谈谈……”康国志说。
驻守亮子里的113团巡逻队和警察队抓的人,夜晚抓来的人直接押在团部。
“我从警察局长方面得到的消息。”王瑞森说。
三江警察局长安凤阁是个神秘人物,一棵墙头草,伪满洲国他做三江警察局长,按道理,伪满洲国倒台了,他属于“汉奸”之列,不枪毙就算幸运了。不知他使用了什么变身术,非但未遭清洗,还继任新成立的三江警察局长,奥秘在哪里呢?凡事都有个根由,民间传说种种,较为可信的说法两种:伪满三江县府存有大量黄金,日本人撤离时没来得及带走,落到安凤阁手里,国民党军队开进亮子里,他用这些金子贿赂113团俞团长,因此没受到丝毫制裁,继续当警察局长。另一种说法,俞团长是安凤阁的亲戚,得到重用自然而然。
究竟是什么原因,猫腻的事永远发生着,谁也挡不了。几百年来揭不开的谜比比皆是。我们先不说安凤阁诡秘升迁,当上局长总归是事实,三江百姓不得不接受新的警察局长的统治。
一天,萧大炮来杠房,王瑞森认识萧大炮,他是安凤阁的亲信,警察局的一名科长。
“萧科长,这阵子忙什么?”王瑞森接待来客,可不认为他来谈什么业务,倒不是警察家不死人,身为了事的王瑞森掌握着三江有权人有钱人家的老爷子、老太太情况,杠房吃的就是富人。俗语道:不怕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是吗,富人舍得在死人身上花钱,也花得起钱办大葬礼。小门小户出殡,用穿心杠(二人抬)、牛头杠(三人抬),这怎能与六十人杠比呢?少于八人抬的杠属于非礼仪性用杠。礼仪性用杠为八、十六、二十四、三十二、四十八、六十四人抬。三十二人抬以下为小杠,三十二人抬以上为大杠。可萧大炮没有父母啊!
“我来看材讲杠。”萧大炮说。
“噢,谁?”
“四凤。”
四凤,全名徐四凤,亮子里很有名的女子,她是警察局长安凤阁的相好,那个时代还没有人使用情妇一词。几十年后,有个叫徐大辉的小子写了本书《末日大烟枪》《末日大烟枪》(长征出版社);徐大辉著。,讲述了四凤的故事。书的结尾有段文字:
据说,鸦片的香味在白狼山飘荡数日,甚至有人看见烟鬼们跑来闻味,还有的说数只松狗子(貂)由此染上烟瘾,到大烟地偷吃大烟,这都是后来的传说。有三件事是真实的:徐德富装大烟浆的瓷缸装满炸药,他和管家身上绑满炸药,炸毁了鸦片仓库;三江县日本宪兵队长林田数马剖腹自杀谢罪;第三件事更具悲剧色彩,满洲国倒台那年秋天,四凤被愤怒的人们用琥珀嘴烟枪活活刨死。
“白罂粟烟馆的经理四凤?”王瑞森明知故问道。
“就是她。”
“给大烟枪刨死的呦!”王瑞森说。
“谁说不是,挺惨。”萧大炮想的内容复杂,他惋惜道,“白瞎小模样啦!”
第二章 夜入交通站(3)
四凤的美丽是公认的。她像一朵罂粟花一样在三江绽放多年。人们对大烟害人的愤怒一古脑地冲她发泄,活活给刨死。有个疑问了,安凤阁咋不管?谁眼睁睁看人刨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