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弗兰哥,我认识了艾刚·马卡特。我在民都洛马的房子,就在美国人村落的附近,我们可以常跑去找他们聊天。因为艾刚是学生物的,对他而言,美国学者的想法不受拘束,天马行空,就像好莱坞电影一样有趣。
“艾刚是非常可爱的家伙,我把他当儿子看待,他的求知欲太强了,所以才会受到弗兰哥吸引,只要谈论新的学问,他就眼珠子发亮,听得入神。他受伤后,记忆也没有了,还因为酗酒,被送进外国人的游民设施里安置。我实在无法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所以当我要回欧洲时,就把他带回到瑞典了,我想,有记忆障碍的人,在自己的祖国总比漂流异乡好。
“但是,当我结束短暂的旅行,回到赫尔辛堡时,发现他还是过着很凄惨的日子。所以我申请到政府的补助,加上我剩下的全部财产,在斯德哥尔摩办了一家重度酒精成瘾患者的更生医院,收留了他,而我也一直都过着单身生活,因为我不想有家庭,我从小看着父亲的痛苦长大,换个角度想,我也了解人母的辛酸。我认为,如果没有我这么小的孩子,也许他们就不会那么苦。
“再说,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像我一样拥有罗姆血统的女子共组家庭。我当然喜欢亚洲人,但是没有出现让我有恋爱感觉的女人,只比欧洲人更喜欢一点而已。然而苪娜丝不一样;我曾想过,如果和她在一起应该也很好。她有所有南方女子特有的奔放和开朗,而且能歌善舞,我认为她拥有与罗姆女子相似的热情。我对她有好感,老实说,我身上的罗姆血液开始骚动。我想会欧洲大陆,所以到处寻找一辈子的伴侣。我希望能找到和我同种、同体质的女人,却事与愿违。
“可能是我对经营不够热衷,估错时代潮流,加上越战结束以及流通模式瞬息万变,巴拉旺百货公司转眼就经营不下去了。而我一直没有绝对要重振公司的热情,总绝对该把公司卖掉了,因此,我主动开口要卖给弗兰哥。弗兰哥想在菲律宾做生意,但是百货公司和他想做的行业不一样。所以他一口回绝了,于是我就放弃,想去找其他买主,但是没有买主愿意以我想的条件买下来。在我将近绝望的时候,弗兰哥主动再找我,他说可以想我收购;但是有一个条件。我问他什么条件,他说要连苪娜丝也一起卖给他,这就是条件。
“我答应了这个条件,我实在是太笨了。一方面我察觉到苪娜丝的内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原本一直以为原因是弗兰哥,所以我想既然如此,让她跟了弗兰哥也好,况且,当时肯依照我想的条件收购巴拉旺的人,也只有弗兰哥而已。但是随着时间经过,我才渐渐了解情况。让苪娜丝的心离开我的,不是弗兰哥,而是因为她爱上了艾刚。
“而且,弗兰哥想做的事业,是义手、义脚等辅助器材研究开发厂商。当时因为越战,断手断脚的人很多,虽然说越战结束了,但是战火并没有因此而消失。首先是柬埔寨的内战,其次非洲、以色列、中东等地,战况都在持续扩大;弗兰哥已经料想到这样的情况,而且开发辅助器材与他本身的研究领域相符,所以才打算投身这个事业。
“这件事本身倒无所谓,要做什么研究或事业,都是弗兰哥的自由。而且如果他的义手、义脚对受伤的人有用,这样帮助别人也很有意义。然而,弗兰哥的计划没这么单纯。那个恶魔所注意、所感兴趣的是苪娜丝,因为她没有右手。她和她母亲以前出过车祸,所以从小就没右手。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活着的祖父是她唯一的亲人,但过没多久也死了,于是苪娜丝成为举目无亲的孤儿,在菲律宾孑然一身。如果能够把她当作情妇,照顾她的生活,弗兰哥就能像对待白老鼠一样把她的生死掌握在手中;她孤独无依的处境,也是引起弗兰哥兴趣的原因之一。
“弗兰哥简直就像从中世纪黑暗时代复活的男人;也像有希特勒当靠山的疯狂科学家;又像取得犹太教神秘魔法的狂人;好似以前在布拉格那个万家争鸣的时代。那个家伙对苪娜丝有兴趣,我原先以为那是男女的情感,但其实不然。他不但不把她当女人看,更不把她当人看;弗兰哥根本就把她当场动物,实验用的动物,她没有右手,于是弗兰哥说,如果再加上没有右脚的话,她的左脑迟早会变得具有特殊功能,他还说对实验而言,这是极为有趣的事情。他也说了为了这种人,他已经设计好了义脚,只差没有试用而已。
“因此,他想找时间带她到柬埔寨,假装成卷入战争,打算看段她的右脚,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对待从路边捡回来的野狗一样冷酷无情,连砍断的位置都告诉我了,后来,弗兰哥大概是想把苪娜丝陷害成杀死我的凶手,才会改变了计划。总之一叶知秋,弗兰哥对苪娜丝的想法就是这样,完全没把她当人看。
“现在听到这种事情,也许你们都无法相信吧,大概会觉得宾主太夸张了;但当时就是那样的时代,经常有许多断手断脚的人从越南运送过来,那些事、那些情景对当时的人来说是再真实不过了。邻国从太平洋战争一直到进入七零年代都持续战乱,你们相信吗?打了将近四十年的战争,也难怪大家都完全觉得不正常了。
“战争,一定会吸引恶魔过来;而那些靠战争赚钱的人,耳边总是不断有恶魔魅惑的低语,弗兰哥就是最典型的。他的义手、义脚计划,不只是为了失去手脚的人,那是次要的,并不是那家伙真正的目的,他主要的目的是砍断别人的手脚,拷问战俘,砍断他们的手脚才是重点,手脚砍断后,立刻装上他制造的义手和义脚,换句话说,他是为了放心大胆地砍断手脚,才制造义手和义脚的,所以,他不是配合失去手脚的人,制造适合他们的义肢;而是配合已经完成的义脚、去砍断别人的脚,所以事先想好几个合理的砍断部位,的确,如果是这种拷问的话,也许很有效。但是会想出这种事的人,也只有恶魔吧。对于苪娜丝,他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想这么做了。
“我怕得全身颤抖,同时也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但是现在已经不能把买卖契约变回白纸了,要让这个计划终止,除了杀死弗兰哥,别无他法。光是让苪娜丝一个人逃走没有用,疯狂的弗兰哥迟早会想出下一个计划,再下一个计划,并且冷静地彻底执行;这就是他的为人,所以我决定杀死恶魔,我想出的计划是……”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洁,迅速举起右手。
“停!”他说,然后转向艾刚,问:“马卡特先生,你怎么了吗?”
在这个声音的催促下,一看艾刚,他的眼睛闪亮着前所未见的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
“啊,……”他低声地说:“这首曲子,我常听劳洛演奏。然后苪娜丝会配合小提琴跳舞,左手抓住裙摆,一直转圈圈。”
“对,没错,艾刚,你想起来了?”苪娜丝激动地叫声,从远方传过来。
“啊,苪娜丝,卤肉,是卤肉,还有一道菜,绞肉和茄子还有蛋……”
“蛋包茄子!”
“对了!我最喜欢吃这道菜,我总是边吃边问你,可不可以一辈子天天做给我吃?那是我认真求婚时说过的。”
“对,没错,艾刚,你想起来了呀?”
“我想起来了。苏绿海的颜色也想起来了,我抱着你,对你说过好几次,我想要在这么漂亮的地方过一辈子。”
“对,没错,艾刚,你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苪娜丝,你在监狱吗?太过分了,我一定要救你出来,啊,苪娜丝,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艾刚。”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医生?我想就苪娜丝啊。”
“你记得他吗,马卡特先生?一月二十四日晚上,一直和你在八打雁街上喝酒的劳洛·李吉尔先生。”
艾刚转过头,一直盯着劳洛。
“我老了吗?艾刚。”劳洛,不,莫德凡·修特问。
“啊,劳洛,好久不见了……”说完后,艾刚站起来走近劳洛,两人紧紧地拥抱。
分开后,劳洛说:“你终于回来了?艾刚,欢迎你回来!你骑着神奇之马回来了。”
“是啊,托你那首曲子的福。”
“其实我们天天见面,艾刚。我非常担心你。我虽然已经这个老了,但还没死。来,我们一起把你太太救出来。”
洁从旁边插话:“请你记起一月二十四日晚上看到的事情,马卡特先生。你跟在劳洛后面,走进劳洛的办公室。穿过办公桌,打开会客室的门走进去。那里有什么东西?”
艾刚坐回椅子,一直想,然后说:“劳洛大叫出声,我一看,卡兰,不,弗兰哥·塞拉诺睡在沙发上,是仰躺着的。房间里很暗,但从窗户进来的霓虹灯,把塞拉诺先生的脸照得很清楚。他好像睡着了,但是西装的下面看得到的白衬衫,是鲜红色的,西装上开了小洞。劳洛弯下腰,用手指摸西装的洞,说是血。”
“艾刚……”
劳洛想说话,洁立刻举起右手,制止他:“嘘,马卡特先生,你继续说。”
“我感到头晕,站不稳,想吐,也许是喝太多酒了。塞拉诺先生被枪杀,已经死了,他从衣索匹亚开始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当我想到这里,我就蹲下来想吐……哎,不行,我现在好像也想吐了。医生,厕所在哪里?”
“那个门出去就是……”
“好,没事了……大概不要紧了,只是刚刚很不舒服。”
“你还好吗?艾刚?”苪娜丝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哦,苪娜丝,我没事,只要能听到你的声音……”
“马卡特先生,如果想救席皮特小姐的话,你得加把劲,那是几点左右的事?”
“我想还不到八点。”
“李吉尔先生是一开始就去摸弹孔了吗?”
艾刚听了,一直努力想,接着说:“啊,不,不是,他一开始是靠近塞拉诺先生的尸体,摇晃他的上半身,然后再拍打他的脸颊。”
“对,于是脸颊的肉就微微颤动吗?”
“洁,为什么连这种事也问?”我问。
洁没回答,用手比了比《重返橘子共和国》那本书,接着说:“然后呢?马卡特先生。”
“然后他再用手摸摸西装上的弹孔说,是血。”
“李吉尔先生说的?”
“是的。”
“嗯,这是相当重要的事,马卡特先生。”洁说。
“是。”
“塞拉诺先生的胸部,被枪开的洞,有几个?”
艾刚又一直回想,然后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已经相当醉了。”
“嗯,说得也是。”洁好像觉得有点可惜,继续问:“那么,墙上的小提琴怎么样?”
“怎么样是指……”
“有没有断成两半?”
艾刚看着虚空,然后说:“不,没有。”
“你是说小提琴没坏,还挂在墙壁上?”
“是的。”
于是洁很满意地连点好几下头,说:“很好,马卡特先生,然后呢?”
“我想打电话报警,当我正要打电话时,大地震发生了。一开始就是轰的一声,脚下突然涌起很大的震动,还发出很大的声音,大地响起很可怕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惊人的天摇地动。房子摇晃得很厉害,到处传来玻璃碎声、陶瓷碎裂声,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剥落的噼啪声,一定是墙壁的瓷砖剥落了,然后人的惨叫、哀号,车子互撞的刺耳声音,同时一起传出来。然后,房间突然变暗了。”
“停电了吗?”
“不,我想没有停电,至少杰生大楼没有马上停电。之所以会变暗,是因为窗外扬起的灰尘的缘故。灰尘把外面大马路的霓虹灯、街灯都遮蔽了;我看了一眼窗外,厚厚的灰尘让外面一片漆黑。”
“嗯,摇晃大概持续了多久?”
“感觉满久的,大概有十秒左右吧……我没法站着,就慢慢蹲下去,总之,摇晃的很厉害。”
“当时,在那个强烈的摇晃中,你看到了什么?”
艾刚听了,慢慢抱着头,然后发出一阵呻吟,说:“不可置信的东西。”
“是什么?”
但艾刚只是一直低着头。
“说出来会比较舒服,马卡特先生,闷在心里不好。”
“塞拉诺的头,就在我的眼前,慢慢地往后转。然后,后脑勺转到前面来,接着头部从肩膀脱离,咚地掉到地上。刹那间,这件离谱的事让我失去了意识,那是噩梦一场。”
“真的又发出声音吗?”
“我觉得好像听到了,但也许只是错觉。”
“因我周围很嘈杂吧?然后呢?”
“然后就在我眼前滚,在地上滚动……”
“塞拉诺的头?”
“对,是的。那种东西就在眼前,我觉得自己能活着真是不可思议。”
“到哪里?”
“咦?”
“头滚到了哪里?”
“房间中央,有一张像这样的桌子,滚到桌脚旁边。”
“碰到桌脚才停下来吗?”
“是的。”
“你吓到了吧?”
“简直吓破胆了。”
“嗯,然后呢?”
“我想打电话报警,因为地震的摇晃已经过去了。”
“房间里没开灯吗?”
“没开。因为窗外不再烟尘弥漫,还有隐约的亮光透进房里。”
“房间里有电话吗?”
“不,店还在隔壁房间的办公室。”
“嗯,然后呢?”
“我想去隔壁房间打电话,但是劳洛说也许有凶手的指纹留下来,叫我不要碰比较好。而且,因为刚刚的地震,电话大概也不通了吧?”
“原来如此。然后你怎么做?”
“我说那我就走路去报警,劳洛也说这样也好。但是他看我魂不守舍的,就问我是不是在担心芮娜丝?”
“嗯,然后呢?”
“我为这件可怕的事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