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看着田先生,说,“所以您才不相信解梦?”
“是啊。”田先生说。
“唉,按照您这个梦来讲,‘瓜’旁有‘子’,正合一个‘孤’字。”我说,“恐怕您和那位解梦的人都错了。”
“听你这么一说,也果然如此。”田先生叹了口气。
“再者,您姓田,西瓜让孩子抱着便不长在田地里了。”我说。
“你说得对。”田先生叹了一声,留下了解梦的钱,然后转身离去了。
也许我不该打破田先生这个美梦,估计当年的解梦人也是顺着田先生的心情说了几句好话。而如今我做的只是同样的事,这样二选一的结果,不难解说。这时候来了个女子到我的摊子前,我长于应付女客,连忙搭话。
“看您心中有忧,不知想测什么?”
“我丈夫外出办事,很长时间没有回家。”女子说,“我前日做了一个梦,不知是吉是凶。”
“哦。”我说,“请把您的梦说来听听。”
“我梦见两个人夹着根大木头在走路。”女子说。
“这个梦并非不吉。”我说,“两人夹一木便是个‘来’字,你的丈夫应该很快就回家来了。”
“真的?”女子听了心花怒放,留下解梦钱离去了。
之后来了一个人,他自称姓闵,妻子生病很久不见好转,特地前来测字算下吉凶。我让他写个字,他便写了个“闰”字。我看着这个“闰”挠了挠头说:“您姓‘闵’,以‘闰’测,便是以‘玉’换‘文’,‘玉’为素,遭遇丧素的凶相,而且‘闰’字为‘闺’字不成,又可拆成‘门’中‘一’‘土’,有人将入土的意味,实在不吉祥,恐怕你夫人的病很难治愈了。”
这位闵先生听了,默然点了点头,放下测字钱离去了。我长出一口气,收了摊子,随便吃了顿中饭便出了这个城镇。
往城镇外走不远,便有一条河,岸边草木丛生。这时候,传来了女子歌声和着古琴的弹奏:梦中人,梦中魂,梦中落红尘,
梦语烟云,是非难辨,
梦中觅知音。
知心人,江上寻,江水滔滔滚,
船儿飘悠,糊涂醉酒,
梦过百年身。
身一人,向天问,可有梦中人?
……
这歌声婉转动听,我本想在河边洗把脸,刚洗了一半,便被歌声吸引,顺声音看过去。远处河上漂来一个画舫,声音便是从那画舫上传来。我正想看得仔细,猛然被人把包袱拽了去。回头一看,有三个人,都其貌不扬:为首的粗胖,袒胸露肚,瞪着圆眼;还有一个长相阴险,下巴尖瘦;另一个脸型歪斜,双眼一大一小。这三人一齐奸恶地对我笑,我知道他们不怀好意。
“解梦测字,能测得了自己失钱、落水、丢命么?”为首的说。
“你们想干什么?”我浑身发抖地瞪着他们。
“哈哈哈。”另一个大笑,“干什么,在市集我们就盯上你了。”
“别跟他废话了。”为首的望了望不远处河上的画舫,说,“有人来了。”
“去喝水吧。”其中一人一把将我推入河中。
我一开始没喊救命,猛地抓了几把,无奈不会游泳,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沉得更快,嘴巴里开始进水,还有鼻子、耳朵。那三个人已经逃窜开去。后来,我想喊救命也喊不出来了,连呼吸都困难了,很快就闭上眼进了水晶宫。
好在我被人救了,当我醒过来,并不在水晶宫,而是在一条船上,就是那个画舫。两男一女在我身旁,看得出,男子为仆人打扮,女子为一丫鬟。
“主人,这公子醒了。”一名男仆说。
“这是哪里啊?”我坐起来,浑身衣服还在往下流水。
“你叫什么,是哪里人?”一名女子向我走了过来,她穿着素淡,白衣粉里,看得出是这画舫的主人,听这声音便是刚才弹奏的人。这女子年纪应该比我大,不过由于化妆,我看不出她具体的年龄,也许不到三十岁,应该是一名少妇。
“我姓王,叫我王生就好,是奉平县人。”我说。
“哦,那你来欢城做什么?这里距离奉平已经很远了。”女子问。
“实不相瞒,我父母双亡,这次出来投奔远亲,不巧亲人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我说了一半实话,怕她不信,另一半便随口说了个瞎话。5贰2b00K“你浑身湿漉漉的,去换件衣服吧。”女子说,“小柯,带王生去换件衣服。”
“是。”一名男仆应了一句,带我去换衣服。
这里只有仆人的装束,我也只好凑合了。换完衣服,我跟着叫小柯的男仆一起出来,重新拜见刚才的女子。
“敢问姑娘贵姓芳名?救命大恩,不知如何相报。”我向女子深施一礼。
“看上去我比你大,你叫我荷姐就好。”女子说。
“多谢荷姐救命之恩。”我说。59二b00k“不妨,我们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便赶过去,见三名歹人逃窜而去,好在还能救活你。”荷姐说。
“是啊,我的包裹被他们抢了去,还推我下水。”我说。
“哦,那包裹里有什么重要物品么?”荷姐问。
“有几件衣服和三两银子,三两银子是我的行路费用,丢失了确有不便。”我说着摸了摸胸前,幸好徐凡送我的玉坠还在。
“我看你像个读书人,今天便留在画舫上如何?”荷姐问。
“这怎么好?”我说。
“无妨,就当陪陪我这个救命恩人吧。”荷姐说,“况且你的衣服也都湿透了。”
“哪里,我感谢荷姐的救命大恩还来不及呢。”我说,“既然荷姐不嫌弃,我便留下。”
“进到厅里坐吧。”荷姐把我引到她弹唱的厅里。
画舫就是把舱装潢成亭阁的小船,既可以在水中漂流以游玩、观赏风景,又可以住人。荷姐又坐下边弹边唱,我则坐在一旁听着。不一会儿,丫鬟进来,端上了一些点心。
“王生,你不用客气。”荷姐停止了弹唱说。
“多谢。”我含笑点头。
“王生,既然投亲无望,不知今后你作何打算?”荷姐问。
“这个……”我迟疑了下,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四处走走,然后回奉平县的家乡去。”
“你尚未娶亲?”荷姐问。
“是啊。”我点了点头。
“那可有意中人?”荷姐又问。
“有一个。”我有些羞涩,看了看荷姐,又说,“不过我家被抢劫一空,母亲也被歹人所害,我悲痛难当,心灰意冷才出来。”
“看来你也是个苦命的人。”荷姐对我一笑。
“唉,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孑然一身。每日都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日后该怎么生活。”
“那在画舫中陪我几日如何?”荷姐笑着问。
“这,方便么?”我看着荷姐。
“当然,这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几名仆人。”荷姐说。
“那不知道荷姐,你在这江上漂流,所谓何故?”我问。
“只是一种兴致罢了。”荷姐说,“我幼年嫁夫,与夫家不和,丈夫虽待我不错,却早亡了。如今我也想开了,收拾细软,离开家,若遇到有情人,便再嫁了。”
“听荷姐的弹唱,也出自之家。”我说。
“嗯,差不多吧。”荷姐说,“不过我的夫家是大户人家,相比之下,我家便显得贫寒许多。”
“我的意中人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低下头说。
“那她为人如何?”荷姐问。
“为人随和,通情达理。”我说。
“那还好,你若真有意,便不该让她多等。”荷姐说。
“可是我现在,不名一文,母亲刚丧。”我说,“我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她。”
“好啦,我们不谈这些了。”荷姐说,“你可会弹曲?”
“不会。”我摇了摇头,其实在书院里我曾经学过弹琴,不过如今多有生疏,“我只会朗诵几首诗。”
“哦?”荷姐笑着说,“那不妨朗诵两首来听。”
“好吧。”我想了想,便朗诵了唐代刘希夷的两首《江南曲》。
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
春洲惊翡翠,朱服弄芳菲。
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
锦帆冲浪湿,罗袖拂行衣。
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
皓如楚江月,霭若吴岫云。
波中自皎镜,山上亦氤氲。
明月留照妾,轻云持赠君。
山川各离散,光气乃殊分。
天涯一为别,江北不相闻。
“好,好个‘天涯一为别,江北不相闻’。”荷姐说,“我俩虽为初遇,却都是天涯沦落人,也算有缘。”
“荷姐这么说太抬举小生了。”我说,“我只是个穷书生,偶尔还给人解梦测字糊口。”
“哦?有什么趣味的事,不妨说来听听。”荷姐说。
“趣味的事啊。”我想了一下说,“曾经有个人来测字,他写了个‘茆’字测婚姻是否会圆满。我看这个字上边为‘花’字半边,下边为‘柳’字半边,就说他的意中人应该是名烟花女子,问他对不对,他称是,说那女子确实为一美妓,跟他相好,有心从良,问我可不可行。我告诉他‘茆’字为‘节’字尾,说明此女子确实可以从善守节,娶她为妻也无妨。”
“那测得准么?”荷姐问。
“还算准确吧。”我说,“其实他的心意很明了,而且烟花女子也不乏为生活所迫的良家姑娘,洗去尘埃,依旧能从善。”
“故事有趣儿,还有其他的么?”荷姐问。
“嗯,有一次,一个人写了个‘逃跑’的‘逃’字来求测婚姻。我告诉他这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相,‘逃’字有‘窕’字半边,又有‘逑’字半边,表明他即将走桃花运了。”我说。
“呵呵。”荷姐笑着说,“看来测字还真有趣儿。王生,你给我测一字如何?”
“那荷姐请写字吧。”我说。
荷姐吩咐丫鬟拿来笔墨纸砚,她想了想,在纸上写了个“乡(鄉)”字,让我看。
“荷姐,你测什么事呢?”我问。
荷姐一笑,说:“自然是姻缘。”
“这个字,表明你一定能够找到一份美满的姻缘。”我说。
“哦,如何解?”荷姐说。
“‘鄉’字正合牛郎、织女,而且两人在一起了,不过织女的‘织’字只有一半,表明你曾经有过一位丈夫,而‘郎’字完全表明你新嫁的人必然未曾娶过亲。”我说,“‘鄉’字的‘节’字尾有曲折,也表明你会有第二段婚姻。”
“希望借你吉言了。”荷姐说。
算上我被搭救的这天,我在画舫上住了三天两夜。这小船有家一般的感觉,当然是漂流着而不稳定的家,偶尔也会靠岸停泊下,不过我不用担心什么。我与荷姐谈得颇为融洽,甚至可以称为情投意合,晚上一起在船头赏月,看江边的风景,荷姐临风抚琴,我坐在一旁听着。这样的无趣中的趣味,就如同水流一样,表面上波澜不惊,没什么惹眼的地方,而仔细观看,水面下可以见到鱼虾蜿游,还有其他的景象,或者温馨,或者惊悚。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感觉,跟我与董瑶玉之间的迥然不同。荷姐称得上我的红颜知己,她年龄比我大一些,对我又颇为照顾。或许是母亲新丧,而生活上我一直依靠着母亲的照料,所以,才会对荷姐产生很亲切甚至很依恋的感觉。我想,假如荷姐要我与她一直这样生活下去,要我与她结为夫妇,我也会愿意。这算不得移情别恋,因为我根本说不清感情这玩意儿。当然,我的心里依旧想着董瑶玉,不过董瑶玉对于我就好似山间的烟云一般,我想抓却总也抓不住。
也许在我心中,荷姐就像是水,或者水中的荷花,而我则是水中的鲤鱼,围绕着荷花嬉戏、跳跃,或者浮出水面吐个泡泡,而荷花颤动,如同这整个画舫的颤动。荷姐教会了我如何跟一个女人相处,感觉完全不同于看春宫册子,我明白了什么叫“鱼水之欢”,虽然当时我很害羞,这种感觉却是美妙的、温存的。荷姐救了我,我以身相报并不为过,而她又再一次救了我,让我了解了生活中还存在着另一种悸动。就如同海边的渔家夫妇,表面上相互如同宾客一般,却还有着深层的联系让他们密不可分。最终我还是下了画舫,我不能留在这儿,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必须得走。荷姐并没有留我,她给我打了个包裹,里边有一件仆人的衣裳让我路上可以换着穿。又赠了我三两银子,她现成的银两也所剩不多,她告诉我如何走才能尽快回到奉平县。
在江边,我依旧听得到画舫里的弹唱声,画舫漂向远方,如同她漂来时那样。这在我生命中如同一场梦幻,却如此的真实瑰丽。然而在我心中始终有着一种不安,我不知道我算不算背叛了董瑶玉,不管怎样,我打算把这件事永远封存在心底。
背上包裹继续赶路,这回我很小心,把三两银子分开来放。我又来到一个城镇,这儿很热闹。在我午饭的时候,还是发现丢失了一两银子,也许是拥挤的时候被小偷摸了去。我心里懊恼,付了账,又找到店铺买来了纸和笔,找个空地摆出摊子来。
第一个来测字的,看上去忧心忡忡,看到我的摊子就问:“你是测字先生?”
“是啊,您要测字?”我点了点头,看着他。
“是啊,我孩子病了,医生怎么也看不好,只能算一算他的运气了。”他说。
“那请写一个字吧。”我说。
“现在是中午,我就以‘午’字来测吧。”他说。
“‘午’字啊,”我摸了摸下巴,说,“这个字可不太吉利。”
“为什么?”他问。
“一般犯人问斩都在午时三刻,以‘午’测病便不吉利。”我说,“而且,‘午’字上边一个人倒卧不起,下面是个‘十’,‘十’为数字之终,便是气数已尽的意思。”
听完我的话,他“唉”一声叹了口气,付了钱,转身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想,难道我该说他的孩子还有希望么?医生已经束手无策,他测字不测字恐怕都是一样结果。第二个来到摊子前的人要我给他解梦,他说他最近有场官司纠纷,后来做了个梦,梦到一只老鼠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