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那块怀表吗?
——那是你的怀表吗?
江南睁开眼睛,看着那块和素描纸一起放着的怀表。认识,那是我的东西——不知为何,他对此很确信。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不知道。我的名字是江南……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刚才我才听说——这里是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黑暗馆。黑暗馆、浦登家族……自己觉得这些名称似乎听说过;觉得依靠这些名称能发现什么。虽然有这样的感觉,但是……
——总之你记忆很模糊,是吗?
——是呀,你是不是感到没有记忆,想不起来?
——是,结果就是这样。
虽然自己醒着,但绝大部分意识还很朦胧,游离不定。自己觉得是这样。现在自己并没有基本的现实感受。总觉得真正的自己被丢弃在遥远的往昔,很远很远的地方……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的天花板,来回叹气,将右手搭在额头上,轻轻地闭上眼睛。
突然——
一些声音和图像的片断涌现在脑海中,这情况和今早醒来时完全一致。
那是躺在病床上的她——妈+++面容:
——让我死吧!
无力的眼神、微弱的呼吸、含混的发音。
——够了,杀死我……让我舒服一点。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第八章 征兆之色
1
下午1点半,我和玄儿第三次到十角塔去。
大约半小时前,我们把那个恢复意识的年轻人——江南——独自留在客厅里。当玄儿得知我还不饿的时候,便冲羽取忍说道:“我们过会儿再吃饭。2点后,我和中也君在这个饭厅吃饭。”随后他又转过身冲我说,“能给我20分钟吗?我刚起床就被鹤子喊来了,还没来得及洗脸。”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虽然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黑色衣服,但衬衣领子没有翻好,扣子也没有扣好,头发乱蓬蓬的,尖下巴上冒出几根胡须。
“台风又要来了。趁着雨还不是很大,我想去十角塔看看。中也君,你能陪我去吗?”
“可以。”
“太好了。那么20分钟后,我们在玄关大厅碰面。等一下,我稍微梳洗一番。”
随后,我把素描本放回二楼房间,返回一楼。而玄儿则准时出现在玄关大厅。我们各自拿了一把伞,结伴朝十角塔走去。
雨势和我刚才在庭院中的时候相差不大,但风吹得很猛。一不小心,伞和帽子都会被吹掉。
这场风雨预示着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将要来到,而十角塔和昨天一样,依然屹立在风雨中。白天再看那黑色的塔壁,便能感到这十角塔已经年代久远,有点褪色。但是和从二楼窗户以及庭院中看到的西馆一样,整个塔让人感到黑糊糊的。
玄儿没去塔的入口,而是先走到昨晚那年轻人掉落的地方。他沿着塔外围拐到左边,钻进枝叶繁茂的枫树下。那年轻人压过的杂草上,还残留着一点痕迹。杜鹃花丛中也一样,有些树枝被折断了,有些花瓣飘散了。
玄儿抬头看着塔上的平台,慢慢移动视线,仿佛在追逐年轻人掉落时的轨迹。他的视线一直移到枫树、杜鹃花丛,直至脚下。接着,他又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看看树丛中。
“找东西吗?”
“是的。”
“找什么?”
“那个叫江南的人连钱包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在他衬衫口袋里有香烟,却没火柴或打火机。看来……”
“你认为他坠落下来的时候,那些东西都掉在附近了?”
“我觉得肯定是那样。”玄儿拾起头,耸耸肩,“到处都找不到。”
“或许掉在塔里了。或许是其他地方。”
“或许吧。”玄儿歪着脖子,再次仰面看看平台,然后眯缝眼睛环顾四周。很快转过身,快步走起来。
“对了,玄儿君!”我跟在后面,问道,“昨晚你说的首藤先生回到宅子没有?”
“没有。”玄儿冷淡地回答道,“很快就要变天了,真让人有点担心。”
“和蛭山联系上没有?”
“也没有。今天他好像没有来岛上,我有点放心不下。”
“听说首藤先生的夫人——茅子女士发烧了,一直待在屋子里,是吗?”
“对,你知道不少嘛。”玄儿停住脚,等我走上来,“你应该见到伊佐夫了,是吗?”
“是的。我起床后不久,在二楼和他偶然相遇了。”
“他当时怎么样?”
“喝醉了。”
玄儿低声笑笑,再次快步走起来。
“他虽然那样,但是个有趣的人。伊佐夫把他那个俗不可耐的爸爸作为反面教材。至于他是否具备艺术家的才华,我可不敢妄加评论。”
“是吗……”
我还想问许多事情,但现在不行。我决定找机会要好好问问,便重新戴好快被大风吹走的帽子。
2
塔里很暗,但从窗户缝隙透进一点光线,以至于不像昨晚那样漆黑。玄儿准备了手电筒,所以我们没花多少时间,便弄清了地面上的状况。
地面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我们昨晚的脚印还残留在下面,共有四串脚印,进来和回去的各有两串。除此之外,还有一串帆布鞋的脚印,从入口一直延伸到旋转楼梯。这就是昨晚那个年轻人留下的脚印。
帆布鞋印一直延伸到楼梯上方。虽然其中还夹杂着我们的脚印,很难分辨,但肯定没错。
我们也顺着帆布鞋印,一直登上最高层。
和昨天看见的一样,这层四个窗户的构造很独特,内侧是百叶窗,外侧是防雨的木窗。虽然窗户紧闭,但透过缝隙,还是有光线透进来,所以和昨晚只有烛光照明相比,今天这里要明亮得多,也容易观察地面的情况。
那年轻人的帆布鞋印越过格子门,穿过当年被作为“囚禁室”使用的空间,一直延伸到平台上。除此之外,地面上只有昨晚我和玄儿留下的脚印。这点很关键。
“昨天,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只有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曾踏足这个长期无人进出的地方。”
玄儿用手电筒仔细地照着地面,朝格子门对面走去。他很小心,尽量不踩到已有的脚印,朝通向平台的窗户走去。
“如此看来,昨晚那个时候,他——江南君独自一人走到窗外平台上的。后来发生了地震,他从这里摔落到地下。”
“你的意思是没有其他人作用的可能,那件事自始至终是个事故?”
“是的。通过脚印分析,这点很明了。”
玄儿再次打开昨晚关好的那扇双开窗户,顿时外面的光线透进来,让塔里亮堂许多……
“但是他为何上岛后,就到这个塔里来呢……”玄儿走上平台。
在炫目的白色逆光中,身穿黑色衣装的玄儿犹如剪纸一般。我觉得他的身影很快就要消失在平台护栏的对面,赶紧跟在后面跑上去。
“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掉。”玄儿嘟哝着,将视线从脚下抬起来。他单手扶着湿漉漉的护栏,将身体往外伸出一点,放眼朝远方望去。我站在他旁边,也按着帽子,环顾四周。
构成黑暗馆的主建筑在雨中黑糊糊的。最靠前的是东馆,其右边连着北馆,南馆从这个角度看不见,而最里面的西馆只露出一个塔屋顶。
“从这里,看不到湖呀?”
听见我的感慨,玄儿点点头。
“从其他三个窗户也看不到。”
“塔造好后,才发现的?”
“不,是故意选了那个位置、那个角度造窗户的。”
“故意?”我从侧面看着玄儿,“好不容易造了一个塔,干吗要那样……”
“这个……,说到一半,玄儿突然停顿住。
“怎么了?”
“你看!那边!”玄儿伸出右手,“有人!”
我顺着玄儿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在北馆背面,有条小路穿过郁郁葱葱的庭院林木,此时,一个黄色的东西在那里移动。好像是伞。有人撑着黄色的伞,正在那里走动。
“那恐怕是慎太吧。”玄儿说道。也许他是通过伞的颜色判断出来的。
“就是我们昨天在塔下碰到的那个孩子?羽取忍的儿子?”
“是的。”
“那孩子的父亲呢?也和羽取忍一起在这里做佣人吗?”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他父亲好像很早就死了。大约五年前,通过野口医生的介绍,他们母子二人来到这里。”
“是吗?她一个人带孩子,真不容易。”
“虽然那孩子智力上有点问题,但性格很好。已经八岁了……这个年纪,本来应该上学了,但在这个深山老林里,也不行呀……”
“还有一个人,叫阿清的。就是刚才我碰见的浦登征顺的孩子。”
“对,是我的表弟。她妈妈是我死去妈+++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妈,叫望和。”
和玄儿的外公卓藏、父亲柳士郎一样,阿清的爸爸征顺也是被浦登家族招赘进来的。
“他们——阿清和慎太一起玩吗?”
玄儿默默地摇摇头。当时,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郁,这恐怕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浦登清和羽取慎太年纪相仿,又住在同一个宅子里,却不一起玩耍,这究竟是为什么?就因为一个是浦登家族的孩子,一个是佣人的孩子吗?难道是因为慎太的智力上有问题?抑或是阿清患的那个病?
“你还没见到阿清吧?”
“没有。”对方肯定已经看到我不止一次,但我还从来没看到他的样子,“我从征顺先生那里听说了,阿清得了某种病,一直待在宅子里。”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表情中仍然夹带着阴郁。
“是什么病呀?”
“见面就知道了。”玄儿叹着气说道,“本来我不应该说的,阿清真可怜。但我们却无能为力。”
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小路上的黄伞渐渐远去,很快从视野中消失。在这么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慎太去干什么呀?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
轰隆隆的雷声穿过满天的乌云,响起来,与此同时,雨也突然变大了。
大风将雨滴刮进房檐下,我们只能退回到塔里。
3
“她们说你是鼹鼠。”
我退到房间中央,看着玄儿关好窗户,随口说道。玄儿像是吃了一惊,扭头看着我。
“她们说你是鼹鼠。”
“哎呀,哎呀!”当内外侧的窗户被关上后,屋内又显得很昏暗了。玄儿摊开两手,做个怪相,“你见到美鸟和美鱼了?”
”是的。今天一大早。”
然后,我就把今早的事情大致向他说了一遍——从我追踪窥视者,从而发现暗门到通过暗道,在舞蹈房与姐妹二人相遇。
“你吃惊不小吧?”说着,玄儿用手电筒照着我,“你没想到在那个地方有那样的机关,是吗?还有那对姐妹的样子也让你吃惊,是吗?”
“如果我说不吃惊,那是撒谎。”我眯缝着眼睛,看着手电筒照过来的方向,“但是和她们见面后,怎么说呢?我的确感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那种超凡脱俗的美丽,那种天真无邪……”
“你说她们是美丽纯真的连体姐妹?”玄儿用电筒照着自己脚下,直勾勾地盯着我,“中也君,你真那么觉得?当你突然见到美鸟和美鱼的时候,就没感到害怕和恐惧?”
“如果说一点没有,那是撒谎。但是当我和她们交谈,看着她们的时候,就不再感到害怕了。”
“是吗?”玄儿朝我走近一步,“你能这样看我的妹妹,作为兄长,感激不尽。谢谢!”
“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的。”
“在这个社会中,不管怎样,那对姐妹的样子都让人觉得奇异。”
“那是……”
“17年前,我父亲和美惟姨妈再婚。第二年秋天,那对姐妹诞生了,他们两人受到很大的打击。当时的情景,虽然很朦胧,但我还记得。”
我才知道美鸟和美鱼的妈妈叫“美惟”。既然玄儿叫她美惟姨妈,那么她和玄儿的亲生母亲也是姐妹关系了。
“美鸟和美鱼也很可怜,情况和阿清不同。”玄儿的声音让人觉徉他很一平静,“但是‘幸运’的是——她们两人却没那么觉得。她们完全接受自己的样子。她们根本就不悲观和自卑。”
——我们是螃蟹。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我想起在舞蹈房与她们交谈的只言片语。
——我们是不是挺怪异的?
——我们一出生就这样,所以也没觉得什么。
“中也君!”玄儿再次用手电筒照着我:“你被她们比喻成什么动物?”
——中也先生嘛,对,是猫头鹰。
“猫头鹰。”
——猫头鹰有着猫一样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很喜欢。
听到我的回答,玄儿愉快地笑起来:“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还行。都是夜行性动物,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屋外传来沉闷的雷声。我觉得这个古塔也在雷声中微微颤动。
“玄儿君。”我稍微偏下身子,避开电筒的直接照射,“我有件事情一直想问。”
“什么事情?”
“昨晚,你说十角塔最上层的这个地方过去曾被作为囚禁室使用,对吗?”
“是的。”
玄儿低声答道,屋内很暗,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入口的格子门就不说了,连所有的窗户都被上锁了。看起来人是逃不出去的。连窗户本身都不是玻璃造的,这也是为了囚禁人用的。对吗?”
“的确如此。”
我再次环顾这个被黑色木头隔开的正十角形的昏暗空间。
——囚禁室。
昨天我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一下子联想到的便是可怜的疯子。我听说过——在过去很长时间中,这个国家在法律上是允许私设囚禁室的。被关进这种囚禁室的,一般是家族内部的精神病人。
当时能收容精神病人的医院相当不足,所以在法律上就允许这种囚禁室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人被关在这个塔中的囚禁室里呢?
疯子、精神病患者……先不从法律、社会的角度考虑,这里肯定含有这家族不想为人所知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