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把酒喝完后,战战兢兢地问道:“难道那个黑暗馆也是中村青司……”
“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无法肯定。但当时我听过这个名字……好像也没听过……”
他的话听上去很暖昧。但江南也觉得时间有点遥远,毕竟。三十年前呀。但是——这绝非不应有的偶然。
想到这,江南心中的悸动更加强烈了。
“当富重说你的事情时,我想起了那早已忘记的宅子。我总是想着。也许是中村那个名字的缘故吧。而且,那个宅子——黑暗馆中,也发生过相似的事情。”
“相似的事情?”
“是呀。”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往自己杯中加满了酒。
“听说那个宅子里曾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件——哎,孝明,不再喝点?”
尽管喝了不少酒,但那天晚上,江南上床后,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从未见过的黑暗馆的影子浮现在朦胧的脑海中,无规则地反复伸缩,摇摆。影子周围,许多事物胡乱飞舞着。那是人的脸,人的声音,风景,文字,更为抽象、无法道明的东西。
一直到深夜,他都无法入睡,江南突然想起来打电话。他要打给东京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江南想把这件事告诉鹿谷。线路虽然通了,但电话那端传来的只是录音留言的声音。
3
最初感觉到的是异样的声响。
透过轰鸣的汽车马达声,传来沉闷的地动声,随即,整个空气都震动起来,犹如一个数十米高的外星巨人,怒气冲天,大步踏过。
方向盘猛地失控,瞬间,江南以为是车胎爆了,随即觉得情形不对——难道是地震?难道是地震引起的?他赶紧踩刹车,但没控制好,车胎一滑,车体猛地弹起来。
江南刚意识到不妙,车子己经冲出山道,一头扎进森林中。
车子持续地晃动着,视线一下变暗。江南咬牙抓住方向盘,拼命踩刹车。很快,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撞击——车子停住了。
江南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微微有点耳鸣,嘴巴和口唇很干。没有唾液。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唾液,又咽不下去。身体软绵绵的。或许他曾失去几秒的知觉。
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灰暗模糊中,他看到了前窗玻璃。到处是裂缝,白花花一片,有些地方碎了,洒落下来。
从右肩部到胸部,隐隐作痛,身体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他抬起左手,想解开安全带,又感到另一阵疼痛,定睛一看,不禁呻吟起来。左手满是血。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可能是被洒落下来的玻璃划破的。
江南忍着痛,解开安全带,从车里挣脱出来。发动机已经不响。当他双脚落地,起身站立的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因为撞击,平衡感麻木了。
车子受损严重。
左侧的前灯部位深陷在山毛榉的树干中,完全变形。方才车子偏离山道后,又往前冲了一段,撞上这棵大树后,才停下来的。否则——比如说刹车不够及时——就不知道是否能生还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南检查了一下,发现四个车胎安然无恙,看来不是爆胎。这么看来——难道还是地震了
江南环顾四周。
幽暗的森林中,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风吹草木的声响都没有,只有虫鸟的鸣叫声。
刚才真的发生地震了?
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云仙普贤岳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难道那座山脉又发生了火山喷发?由此而引发了刚才的地震……不,从地理角度考虑,那是不可能的;刚才的震动相当强烈,连车子都无法很好控制。云仙山脉离这里可相当远呀。因此……
江南叹口气,仰头看看透过繁茂树叶照射下来的一缕阳光。脖子有点疼,头已经不晕了,但脚下还有点晃悠。不管怎样,眼前的状况却没丝毫改变。
——到底怎么回事?
江南思索着,从牛仔裤的后口袋中掏出手绢,包扎好左手伤口。
车子好像报废了。他不知能否发动,就算能发动,他不知能否开回原路。就算能开会原路,他不知能否继续前行——江南觉得都不太可能。
难道只能顺着原路走回去吗?一想到要花费不少时间和体力,江南就气馁了。
或者先回到山道上,看看有无过往车辆?要不然——还有一个选择。结合诸多情况来看,那肯定是最明智的选择。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然后下定决心,从副驾驶座位上拿出外套,穿在衬衫外边。接着,他又不死心地转动了一下车钥匙,果然不出所料,发动机丝毫没有反应。他灰心丧气地想拔出钥匙,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因为车胎偏转得很厉害,方向盘也被打死,无法复位,所以钥匙被锁住了。
江南无力地叹口气。
离开车子后、江南摸摸外套的内口袋,发现钱包不翼而飞。他赶紧看看车内,深褐色的钱包掉在满是碎玻璃碴的副驾驶座位上。
为小心起见,他查看了一下。现金、银行卡、机动车驾驶证、职工证,还有——一张小照片。那是一张彩照,看上去年代比较久远,都褪色了。背景是满树红叶,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穿和服的中年女子,旁边是一个瘦男孩,紧贴着她。那个女子笑容满面,孩子抿着嘴,似乎有点紧张。
背面有两行铅笔字:
1975年11月7日
孝明11岁生日
这是16年前的照片,当时江南11岁,妈妈则不到40岁。江南根本不记得当时的地点和情形,也忘了是谁拍的照。昨天下午,他在妈妈遗留下的相册中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悄悄取了出来……江南又叹口气,将钱包放回内口袋,离开车子,踩着倒伏下来的杂草和树丛,回到原来的山道上。
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应该就能到达那个宅邸,那里应该有人。
在这个年代,即便是在人迹罕至的大山中,住家也会安装电话的。如果自己说明经过,寻求帮助,总不至于被赶出来吧。先打电话把修理车的人喊来……那样一来,好歹有办法。
江南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但是与掉头回I村相比,还是去那边比较近。
现在是下午5点多,天快要黑了。江南慎重考虑着——就算去那边,恐怕也……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私语声。
——去吧!
——去吧!不会迷路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到了……
现在脚底还有点软,江南踉跄着走起来。左手不流血了,疼痛也好多了。脖子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受伤了,所幸的是还不影响走路。
走了一段,他不禁想起了路过I村时,所遇到的波贺商店的店主。想到他抚摸伤疤的动作,想到他翻来覆去的忠告——“要小心!”与此同时,他耳边又响起了鹿谷门实的声音——江南君,要小心!
不用担心,我只是去看看——现在可不能这么说了。
说不定在这种地方发生事故,车毁人伤都是由“青司宅子”所带的“不祥之力”引发的。也愿意这么想。不管愿意与否,我被拖进早有布置的、无形的陷阱中。已经无路可退,已经无法逃脱,已经……
走了不足15分钟,江南看见路边竖立着一个旧牌子。
那牌子倾斜得非常厉害,斜了一半。说不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斑驳的木牌上,有人用油漆方方正正地写着一段字——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非请莫入!
此时,江南感觉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私语又响了起来。
——去吧!
4
昨天正午前,江南睡醒了。前晚的酒精还残留在身体里,虽然没醉,但不是很舒服。
一起床,他就给住在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打电话,想早点告知黑暗馆的事情,另外也想问问那究竟是不是中村青司参与建造的宅邸。但是——
录音电话里传来鹿谷的声音,和前晚一模一样。
“请说您的姓名和留言,我可以在外地查收。听到提示音后,请在30秒内说完。”
前晚江南喝醉了,没意识到,今天才发现这录音电话里夹杂着一句少用的语句,比如“在外地查收”等。最近,鹿谷门实没和自己联系,也许出远门了。
想起来了,他上次好像说今年秋天要回大分县老家。不正是现在这个季节吗?
他隔片刻又打了一次,但鹿谷依旧不在。怎么回事——他想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个人——神代舜之介。
去年夏天,因为黑猫馆事件,江南认识了这个曾是T大学建筑系教授的老人。当他是副教授的时候,曾教过在T大就读的中村青司。
神代的专业是现代建筑史,不是青司的直接教官,但据本人讲——“不知为何,和青司性格相投”。据说青司经常出入神代的研究室,还多次去神代家玩——位于横滨。青司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即便在他搬到角岛的蓝屋后,两人还保持书信往来。
正因为如此,江南觉得神代老人说不定掌握一些黑暗馆的情况,就像他知道黑猫馆一样。
江南赶紧把电话打到横滨山手的神代家,接电话的是他孙女浩世。这个女高中生很漂亮,让人联想到可爱的日本偶人,她很奇特,喜欢读鹿谷门实的作品。去年年初,当他们去神代家的时候,她还缠着要鹿谷的签名,弄得他很不好意思。至今,江南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江南报上名后,浩世显得很高兴:“哎呀,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我很快就要高考了,不能看课外书,但鹿谷先生的作品还是全读完了。爷爷性子更急,都订好计划了,说等我考上大学,喊你们来家庆祝……”
她和一年前一样,还是那样无忧无虑。这让江南很羡慕:“神代教授在吗?如果可以,我想问一点事情。”
“在,在。请等一会。”
电话里传来她穿过走廊,喊爷爷的声音。过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神代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声音也没变。
“江南君,最近忙什么呀?偶尔来玩玩呀。浩世还没男朋友。我给你提供机会,你倒不是很上心。”
“啊,这个,不……”
由于神代上了年纪,耳朵不好,所以嗓门很响。为了让他听见,江南也只能提高分贝。
“好久、不见。这次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事?”
“是这样的……”
“哈哈哈,又是关于中村青司的?”
“您知道?”
“不知道反而好——那你想问什么呀?”
“哦,是这样的……”
江南把熊本山中那个黑暗馆的事情告诉了神代老人,他嗫嚅着,电话里传来他挠头发的声响,似乎努力回忆着什么。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所以我记得并非准确……熊本的黑暗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果然……”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中村很年轻的时候,参与建造的……对,我记得是他亲口说的。”
“怎么说?”
“说什么来着……说那个宅邸早就建好,出于某种原因,他参与了改建工作。他就是这么说的……”
除此之外,江南没有问到其他实质性的东西。江南问了许多,比如:“黑暗馆究竟是怎样一个宅邸?”“馆主是怎样一个人?”“后来,那个建筑怎么样呢?”等等,而神代老人的回答只有一句——
“很多年前听说过,记不清了。”
最后,江南被迫答应等浩世考上大学,和她约会一次。
不管怎样,至少知道黑暗馆是和中村青司有关联。此时,江南已经坐不住了。
接着,江南给外公的弟弟打电话,详细询问了那个宅邸的所在地。当时,江南在内心已经决定去那里。
晚上,江南又给鹿谷打了一次电话,依然是录音电话。听完录音后,江南等留言信号一响,便说了起来。
“在熊本山中,有个黑暗馆,青司参与了改建工程。明天,我想一个人去……”
5
越过木牌所标示的界线,江南进入了“浦登家的私有土地”。
天越来越黑,从路边伸展过来的树枝重叠交织在一起,前方显得很昏暗。没有风,就连刚才还能听到的虫鸟鸣叫声也不知为何消失了,森林寂静得让人觉得怪异。江南觉得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似乎都要被这片静寂吞没了。
江南合上外套,稍稍加快了步伐,走了一会儿,右边出现条岔道,又走了一会儿,左边出现条岔道,但江南没有犹豫,就顺着大路走。就这样走,就一直走——不知何时开始,他有了这种自信。
不久——
两边的森林缓缓地往后退去,视野开阔起来。
突然间,风迎面吹来。树林沙沙作响,山鸟惊叫着,飞出林子。
江南用手压住乱发,凝视前方。
那湖泊就在近前,仿佛屏息潜藏在森林中。不知何时,空中的积云已经散去,绚烂的夕阳普照大地,被晚霞染红的湖面熠熠生辉。
湖中小岛的四周被犹如城墙般的石墙围绕。对面便是那——黑暗馆。
黑暗馆被高墙所隔,让人无法窥其全貌,只能零散看见一些黑色的建筑。对面右首方位有一个孤零零的,比其他房屋高的建筑,像是一个塔。
道路延伸到湖边,分成两股,犹如环抱住湖泊。往左首走,不远处像是码头。江南毫不犹豫朝那里走去。
那是一个防波堤式栈桥,从岸边延伸到湖中。桥头有个四方形的石造建筑。
那建筑的墙壁是用暗褐色石块堆积建成,房顶被涂成黑色,平平的。从这里望去,江南没看到窗户。那建筑让人感觉像是一个为巨人准备的黑石棺。那建筑不大,但如果把它叫做“小屋”也不合适,因为它整体上让人觉得厚实、沉重。
那建筑的门廊面朝大道,里面有个黑门。
“有人吗?”江南喊着,轻轻地敲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他正准备再敲一次的时候,猛地发现旁边有个门铃。江南按一下传声器下方的红按钮,但里面好像没有门铃的声响,也无人应声。
江南想——说不定这门铃通到岛上建筑里,于是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