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我……
……就这样——
关于她的记忆被固定于此。温柔美丽而又冷酷可怕,仿佛近在身旁又好像远在天边,……关于她的记忆以这种矛盾的形式,被包裹在无法修正的坚硬厚壳中。
今年5月的那个晚上,在白山玄儿家附近发生了火灾。当时的情形和状况让因为事故而暂时丧失记忆的我回忆起11年前的这件事。
2
在无尽的梦中,无情的大火依然熊熊燃烧。
——这可不行啊!
火焰深处响起母亲的声音。母亲被烧得面目全非,浮现在炙烤着黑暗的摇曳的火焰中。
——这可不行啊!
那声音,那张脸慢慢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和脸。
——多保重!
……啊,这是……
——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这声音,这张脸!
对,这是她的声音,她的脸;住在家乡,比我小两岁的……
去年春天,在我18岁生日的那天,我和她订了婚。两家按照老风俗交换婚约,这么早就订婚在现在的确少见。
她是我表妹,现在就读于当地的女子高中。在我去东京后,不到两星期就会写一封长信给我。当我暂时性失忆,住在玄儿家的时候,她总收不到我的回信,担心不已。
——你好吗?
这是她的声音,她的脸。
——在大学,要好好学习呀!
这是她的……不,等等!她……她叫什么来着?她的姓氏,她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我想不起来?是因为在梦中吗?还是我又丧失记忆?
不知为何,我忘记姓名的她的脸,这时恢复成11年前的母亲的样子。但是,当我刚想喊“妈妈”的瞬间,又变成她的样子?……无需迷惑。
是的,现在无需再深入思考,我早就意识到——自己希望能从表妹的样子、声音?……或许是她的整个人上,找到己故母亲的身影。——我早就知道,早就意识到。
——喂!
这呼唤我的声音是那个约定终身者的声音。也是现在再也无法见到的母亲的声音……
——喂!
这声音晶莹剔透,又像是小鸟的鸣叫声……
——喂,中也先生!
……不对。这,这声音是……?
——你很吃惊,中也先生?
——你生气了,中也先生?
摇曳的火焰中浮现出的那张脸不断扩大,然后慢慢裂成两半。
——喂,中也先生!
——我们有事相求,中也先生。
是美鸟和美鱼。这对美丽的畸形姐妹的面容完全相同,声音也如出一撤。
——不行吗,中也先生?
——你讨厌我们?
……我是一个人,你们是两个,所以那是不允许的。我慌忙回答道。
……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结婚,就犯了重婚罪。
——这没关系。
——因为,我们两个是一个人。
——是啊是啊,我们两个是一个人。
……两个是一个人!她们俩从肋腹部到腰部一带结合在一起,是世上罕见的“完全的双重体”。
——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这对双胞胎露出天真而妖艳的微笑,突然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侧。日光所至之处,出现一个黑色长发的女人。苍白纤细的脸型,心不在焉的表情……她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美惟!
——我们出生的时候,母亲非常吃惊。
——而且一直……到现在都还在惊讶。
对于亲生母亲,美鸟和美鱼到底怎么想?她们是以如何矛盾的心态看待亲生母亲的呢?
想着,想着,双胞胎的脸消失了,她们沉默的母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圆睁双眼、嘴满泪水的女性的脸。是望和!
颤动的长睫毛。哭得红肿的眼睑。
——你去哪儿了,阿清?
从她那涂着口红的小嘴唇里发出的纤弱而悲伤的声音。
——他有病。
——如果我不看着他……可是,你知道吗?那是我的错。
——他的病是因为我……所以啊,我真想代替他。
——是真的,我是真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原因很清楚。那淡红色的围巾深深地勒住了她那柔软雪白的脖子。
看着看着,望和的样子变了。从悲伤、忧郁变成了丑陋地瞪着白眼的苦闷表情。缺少血色的苍白肌肤,因为突然的淤血而变成红紫色。
在没有火焰的黑暗夜空处,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悲惨的变化。那是秃顶的头上戴着灰色贝雷帽的阿清吗?这个九岁少年长相苍老。他那干枯的嘴唇微微儒动着。
——妈妈……
嘶哑地低吟。
——不要……再这样……
这个少年究竟怎么看待自责的母亲?他是以何种矛盾的心态来看待亲生母亲的呢?
当他知道亲生母亲被人杀害时,又会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现实呢?
持续燃烧的火势不知何时明显减弱了。过了片刻,望和的脸和阿清的身姿也融化在黑暗中。这时,火焰也几乎快消失了,在梦中的意识深处,我依稀预感到这梦即将结束。但是……预感竟然不准。
一个异国美女取代消失的火焰,出现在眼前,她身后是无尽的黑暗。
她的长发一直垂落到胸口,乌黑乌黑的。她那深褐色的双眸锐利地看着我。她肌肤白哲,略显病态。鼻梁高而挺直?这明显不是日本人的面容。鲜红色的嘴唇泛出堪称妖艳的美丽而性感的微笑。
我顿时想起来。
这是昨夜在西馆二楼的宴会厅中看到的那幅肖像画。是第一代馆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做妻子的女性。是玄儿,还有美鸟、美鱼、阿清的曾外祖母——达丽娅!
——吃!
肖像画中本不该动的美女的嘴唇,出人意料地动了起来。但响起来的却不是达丽娅的声音,而是昨夜“宴会”上听到的,由浦登家的人们发出的异样的唱和。
——吃!
——吃,那个!
——吃,那肉!
正在这时,之前一直处于旁观者的我的角度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我本应该独自站在燃烧着的西洋馆大门附近,但瞬间场所转换,我坐在了宴会厅的餐桌旁、与昨夜相同的位子上。
房间里除了我,空无一人。和昨夜一样,四处点着红蜡烛,屋里飘荡着奇异的香味,仿佛是甜的,又好像是酸的,似乎还有点苦。
在桌子中央,摆着盖着白布的盘子——一个非常大的椭圆形盘子。鼓起的白布让人感觉出大盘中菜的大小。到底里面是什么菜?
……我好奇而又害怕地盯着那鼓起的白布。
过了片刻,穿着黑色肥大衣服的“活影子”——鬼丸老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他把兜头帽压得低低的,依然让人看不到他的脸。
鬼丸老走到桌旁,双手抓住盖在大盘子上的白布两端,对我说了一句:“请用餐!”他用嘶哑的声音颤巍巍地说完,一下把白布从盘子上掀掉。
然后,我看到……
——吃!
肖像画中,达丽娅的嘴唇动起来,从她嘴里又传出了浦登家人们的声音。
——吃,那肉!
漆黑的大盘子里盛着我从来见过的菜。
整体的大小仿佛烤全猪,但那绝不是猪。覆盖着墨绿色的大鱼鳞、仿佛巨大鱼尾的部分冲着我,但那绝不是鱼。被鳞片盖着的只是它的下半身,上半身不仅没有鱼鳞,而且肌肤光滑,连一根体毛都没长。还有两条胳膊。手上也有五根手指——啊,这是什么?
这个异形的生物到底是……
“人鱼”这个词,终于慢慢地浮现在我脑海。
人鱼?
这是人鱼?这是人鱼吗?
传说中住在见影湖的人鱼!难道它的“肉”就是一年一度的“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被享用的食物吗?
用人来比较的话,它身长如三岁婴儿,确实具有人鱼的形态。
这是已经烹饪好的,还是没做任何加工?一眼看去,无法判断。至少没有烧煮过的样子。感觉还活着。脖子以上的部分用另一块黑色如头巾般的东西盖着。那下面到底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想着就毛骨悚然。
是男还是女?露在外面的上半身是如婴儿一般的中性体型,无法判断。说起人鱼,一般想到的是女性,那么头巾下面的会是天真无邪的少女的脸呢,还是半人半鱼的恐怖面相呢?
鬼丸老再次从房间角落的暗处来到桌旁。手里拿着长长的切肉刀。
我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屏息看着他的动作。
切肉刀的刀锋靠近盘上人鱼的腹部——正好是鱼鳞和皮肤的交界处,一下切下去。瞬间,啪的一声,鱼尾仿佛跳动一下。但它的上半身纹丝不动,所以这恐怕是神经反射。
肯定死了,我对自已说,不会还活着。如果活着,不会这样刀锋所到之处,血一点点地从切口处渗出来。那血也是鲜红的。鱼尾只在最初的时候,跳动了几下。人鱼的腹部被小心切开,其下是黏滑而闪光的内脏。我不由想起以前在生理课上被迫做的卿鱼及青蛙的解剖实验。
结束“工作”后,鬼丸老用黑衣下摆擦净满是血污和油脂的切肉刀,又退回房间角落里。
——吃!
从肖像画中的达丽娅口中又传出人们的声音。
——吃,那肉!
但我依然一动不动。人鱼被剖腹的场面过于血腥、恐怖,让我根本没心情品尝。
我把头扭向一边,闭上眼睛。祈祷这个噩梦早些过去,然后慢慢地摇摇头,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房间里,情形大变。
刚才,还只有我独自一人,现在,浦登家族的人按照昨晚“宴会”时的顺序,围桌而坐。有当家人柳士郎,美惟和那对双胞胎姐妹,坐在征顺和望和中间的阿清,还有玄儿。
——吃!
八张嘴同时张开,说出同样的话。
——吃,那肉!
八人一起站起来,将手伸向桌上的大盘子。他们直接用手抓住盘子里被小心切开的人鱼的腹部,有的从上面撕下肉块,有的拉出了内脏。然后一言不发地向着惟一没有伸手、纹丝不动的我的身边汇集过来。
——吃!
柳士郎说着,将手中的肉片塞入我的嘴里。
——吃!
玄儿说着,将手中的内脏碎片塞入我的嘴里。
我无法抵抗。从征顺的手里,美惟的手里,望和的手里,美鸟和美鱼的手里,还有阿清的手里……当肉片和内脏一个接一个的塞入嘴里的时候,我只能强忍呕吐,将它们咀嚼下去半截,我呼吸困难起来,眼泪也夺眶而出。但是,即便如此我还得一个劲吃下去。
腥臭,生铁味,有些涩,但好像还有一丝甜味……这就是人鱼肉的味道吗?吃完这些肉,我就成为他们的“伙伴”了吗?
——那么,现在……
回到座位上的当家人用他那浑浊的双眸环视一圈,充满威严地低声说——让我们看看今天晚上的“脸”吧。他起身将手伸向盘子,拿下盖住人鱼脖子以上部分的黑头巾。
出现的是人脸,而且我很熟悉……不,不止是熟悉!从我出生时,它就一直跟随着我,恐怕这世界上无人比我更知道它的特征……啊,怎么回事?那个——那不正是我,我自己的脸吗?
因为惊愕和恐惧,我大叫起来。但那叫声并不是从我的嘴,而是从大盘子上那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血淋淋的人鱼的嘴中发出的。
——你吃惊了,中也先生?
双胞胎咯咯地笑起来。
——你讨厌受到惊吓?
我还在叫着。从人鱼口中,还在发出叫声。我半癫狂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向房门跑去,希望能尽早逃离这里。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在脚边动起来。
一看,是裹着泥的头盖骨。不仅如此,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在这间屋子里,散落着无数的白骨。这——这些都是人的白骨吗?还是过去在这间宴会厅中被吃掉的人鱼的……
因为过度惊吓,我再也挪不动步,胆战心惊,又大喊起来。盘上浑身鲜血的人鱼随即又发出叫声。和我长相一样的脸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扭曲,嘴张大到了极限……突然,有东西从他的嘴角蠕动而出。黑色、闪着光的细长生物……
……那是蜈蚣!
我刚反应过来,人鱼的嘴继续裂开,一直撕裂到耳边。无数的蜈蚣从那里钻出来,仿佛黑亮的石油喷发。
几乎在一瞬间,桌子上满是蜈蚣。眨眼间它们如雪崩般落到地板上,扩散到整个房间,爬到我僵直的身体上……
……我感到剧痛。
在右臂上、在臂肘的内侧附近——难道我又被那令人厌恶的节肢动物的毒爪……
“啊!”
随着短促的喊声,我坐起来。终于,我从这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没事吧,中也君?”身边响起玄儿的声音。
“玄儿。”
“来,躺好。”
我在床上。身上盖着厚毛毯,至少上半身裸露着。
“来,中也君!”
在玄儿的催促下,我重新躺好,把头枕在枕头上。
玄儿就在我的身边。他坐在床边,不知为何,用左手紧抓住我的右臂。
“玄儿?”
剧烈的疼痛。这疼痛与方才梦醒时分的剧烈疼痛不同——在被玄儿握住的右臂上,在右臂的肘内侧附近。
“啊!玄儿,你在……”
“没什么,不要动!”说着,玄儿握住我右臂的手又使点劲。我想确认一下疼痛的原因,便再次欠身看看玄儿的手。我看到了——
在被握住的右臂的肘内侧,在白皮肤下的青色静脉中一根就要被拔出来的针。
3
我马上明白了,那是玄儿右手上的注射器。他是在为失去知觉的我注射药剂吗?这么一想,我尽管感觉到莫名的不舒服,但还能够理解。
玄儿放开我的手臂,从床边站起来。这时,我看到注射器中还残留少量液体。是因为我突然跳起来而没能把准备的药物全部注入吗?——不过,啊,那液体的颜色是怎么回事?那厚重的红色。好像……对,好像人的鲜血。
虽然一下子我感到了些许疑惑,但并没有再怀疑下去。不,老实说应该是没法继续怀疑下去。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