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点”再次超越法则,超越时间,飞回18年后的黑暗馆——
人们在此度过同样黑夜的现在。
第二十一章 疯狂的族谱
1
“……在那场火灾中,几个佣人被烧伤、烧死。浦登家族的人除了我以外都平安无事——”
玄儿不停地说着,他眯缝着眼睛,目光似乎始终盯着对面的我,但又好像眺望远方。当说到18年前冬天的那场大火时,他的眼睛眯缝得更细,与此同时表情不可思议的平静。对,这样子正好和四个月前的那天晚上——白山寓所附近发生火灾的那天晚上,他看着撕裂黑暗的熊熊烈火时相同。
当时,我在玄儿身旁看着同样的火光,希望恢复对那座西洋宅邸火灾——母亲丧身其中——的记忆。当时,玄儿恐怕也想起了存在于自己的某个记忆角落中的18年前的火焰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诸居静和忠教母子好像也被卷入这次火灾,特别是忠教,据说遭遇了相当危险的情况,不过幸好保住了性命……”
这时,玄儿(……是玄儿吗)可能是被吸入的烟呛着了,坐在睡椅上,弯身剧烈咳嗽起来(这是18年后的……)。我(……中也)仿佛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突然仰起了上半身(被大家称作中也的“我”……)。我一直倾听着,既没有随声附和,也没有插嘴提问。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好像被紧紧捆绑住,一动也不能动。我感觉方才,自己的意识完全被玄儿所说的过去所吸引,现在才转移到自己身上。
“就这样……”咳嗽停止后,玄儿端正一下姿势,“就这样,在18年前的冬天,北馆被烧毁了。但过年后不久,春天到来之前,大部分幸存的佣人都被放假了。”
“放假……解雇?”
“是的。只有鬼丸老被留下来。以前,岛上有农田,还养过家畜,那以后就基本全部废弃了。这件事好像以前和你说过吧。”
“啊,是的。”
“诸居静也不例外。也是这个时候,她带着忠教离开了这里。”
那对母子离开这里的身影突然如剪影画,浮现脑海。不知道为何,背景是暗红的夕阳天空,两个人的背影像夏天的热浪,很快就摇曳着,熔化在背景之中。
“可是玄儿,在当时解雇那么多人,真是……”
我觉得即便从当时的社会状况考虑,那也是非常无情的决定。
“嗯,在突然被解雇的人看来,那的确很残酷。”
玄儿跷着二郎腿,手臂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腮,看着空中。
“这可能是新馆主——我父亲柳士郎的个人决定,不过,据说当时美惟姨妈——我的继母已经深爱父亲,望和姨妈似乎也是‘父亲的支持者’。在玄遥和卓藏在世时,她们就己经是这样了。所以她们并没强烈反对父亲的决定。那年秋天——凶杀案发生一年后,父亲和美惟姨妈再婚,但此前,两人肯定就有感情基础了。”
“那么,你呢?”我静静地插嘴道,“玄儿也被卷入18年前的大火……结果完全丧失了此前的记忆,对吗?”
“啊,是的。”玄儿瞥了一眼对襟毛衣袖子下的左腕,“我好像是家庭成员中惟一一个逃脱了而遭遇不幸的人。”
“你是说差一点丧命吗?”
“不。”玄儿摇摇头,“何止如此!”
“啊?”
“我没说过吗,中也君?”玄儿掐灭烟头,一脸严肃地向前探着身子,“在18年前的火灾中,我没来得及逃脱,死过一回,又复活了。中也君,我不是说过的吗?”
“啊,是的。这个……是。”
——玄儿昨晚确实说过。
“实际上我是在何种状况下被卷入大火,遭遇了什么,又在何种状态下被救出,这些记忆都已荡然无存。虽然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心中时隐时现,但在火灾后,过了半年到一年时间,才真正明白那是自己的记忆。当时,鬼丸老以外的老佣人早已离开,鹤子和宏户进来了,人们也制定了具体的计划,准备重建毁于大火的北馆。在那前后总算……”
“可是,玄儿。”我忍不住问,“你说的‘死过一回,又复活了’是指虽然身受重伤,受到冲击而记忆全失,但总算保住了性命吗?”
“嗯。是啊,一般会这样理解吧。”玄儿的目光略微缓和一些,但马上更加认真地说,“但是,他们并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什么意思?”
“他们明确地告诉我——你死过一回,又复活了。好像我在火焰和浓烟中乱跑时,被烧塌的建材压在下面。身上因为砸伤和烧伤而体无完肤……据说在我被救出时,已完全停止呼吸。也就是说已经真的死了。”
“可是,令人惊讶的是后来我突然恢复了呼吸——醒过来。也就是复活了。”
“复活?”我终于明白他并非开玩笑或是打比方。当然,同时我也不由得非常迷惑。
“难以置信?”说着,玄儿眯起眼睛,仿佛在享受我的反应,嘴角露出笑意。然后,他略微提高声调,继续说:“那简直是奇迹——父亲说的时候略带兴奋,甚至使用了‘成就’之类的词,但无奈我对自己因火灾而引起的‘死’和‘复活’没有一点记忆,所以无论父亲和姨妈怎么说,我都没什么真实感。虽说如此,但我也不能对父亲他们言之凿凿的话表示强烈的怀疑吧?所以,关于这件事,我决定相信。也只有相信……”
“成就”这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类似的话在这里好像也从其他人口中听过。那是……
——还没有成功的人啊。
对,不是“成就”,是“成功”。这是昨晚,美鸟和美鱼在她们房间里的对话。
——玄遥曾外祖父特别啊。
——虽然特别,但还是失败了,不是吗?
……对,她们是这么说的。好像是我就庭院内的墓地——“迷失的笼子”——问她们的时候。
——父亲也失败了啊。
——是啊。
——听说玄儿哥哥特别。
——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呢?
我根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想说什么。“特别”、“成功”、“失败”,当时,关于这些词的意思,我根本弄不明白,只能让脑子更加混乱……
玄儿18年前“死过一回,又复活了”。据说这既非玩笑,也不是打比方,而是真正发生的事实。这一“奇迹”是某种“成就”,所以才说玄儿“特别”吗?但还没有“成功”的人。这里说的“成功”和玄儿的“成就”是不同概念吗?18年前被杀的玄遥也是“特别”的,但尽管“特别”,好像还是“失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美鸟和美鱼她们到底……啊,越想脑子越混乱。
——我们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双胞胎姐妹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奇异地回响着。我紧紧地闭上眼,试图赶走这个声音。
——我们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和玄儿哥哥在一起就好了。
——还有中也先生……对吧?
——对。还有中也先生……
——还有中也先生……
——还有中也先生……
“怎么了,中也君?”
被玄儿一问,双胞胎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我摇头说了声“没什么”,缓缓地深呼吸,让喧嚣的内心平静下来。
“嗯,不管你怎么解释,我还是不理解。”
考虑到玄儿的特殊情况,他“只能相信”父亲他们所说的“事实”,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
“嗯……玄儿,你左腕上的那个旧伤……”我有意识地继续着深呼吸,抬头看着玄儿,“那是18年前的火灾造成的吧?”
“好像是。”玄儿的回答始终是以“传闻”的形式出现的,“被救的时候,左手手腕好像已被切断了一半。当然没少出血。它能够恢复成现在这样,手指也能活动如初,这简直也是‘奇迹般的恢复’。”
“啊……”
“最终,在这儿留下了这样的伤疤——”玄儿伸出左手,稍稍卷起对襟毛衣的衣袖,让我看看。在表带下面,我看到了此前已经看过几次的那痉挛般的旧伤,“父亲说这个伤疤是‘圣痕’。”玄儿的嘴角又露出笑意。薄嘴唇分开成新月形的同时,那笑容剧烈地扭曲起来。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不可能有如此扭曲的笑容。
“圣痕!”我缓缓地摇摇头,低声嘀咕着,“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这和基督教说的圣痕不是一回事。也就是说这个……啊,这些事情还是要按顺序说。要先追溯到我们浦登家和黑暗馆最初的由来,再循序渐进。否则,你根本无法理解。”
玄儿再次将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托着腮,短吁一声,显得疲倦。那嘴角上扭曲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好了,该从哪儿开始讲呢?”
2
在这个长年“打不开的房间”的黑墙各处的烛台上,烛光不停摇曳着。盘踞在昏暗空间里的黑暗依然如故,我产生幻觉,觉得黑暗粒子眼看又要悄然流出,将我们包裹。
玄儿暂时闭上嘴,好像还在犹豫“应该从哪里开始讲”。我看看手表,确认一下时间,已经快凌晨4点。
“顺便问一句,中也君,关于18年前的事,你怎么看?”又一阵沉默后,玄儿静静地问道。
难道关于“复活”、“圣痕”等问题,照例又要“以后再说”吗?
“你觉得和这次的凶杀案有什么联系吗?”
我摇摇头,叹口气:“嗯,好像没有。”
根据玄儿说的来看,18年前的事情本身好像确实已“基本解决”。玄遥在第二书房被杀,卓藏在旧北馆自己房间里上吊。杀玄遥的是卓藏,他犯罪后有准备地自杀了。用做凶器的烧火棍原本在卓藏房间,潦草的文字可以看做是卓藏遗书,这些都清楚地显示出整个事件的轮廓。
往事是否真与18年后的这两起凶杀案有关?乍看上去,似乎没有。如果有,那又是什么关系?说实话,我看不出来……
“关于那起案件,我想问几个单纯的问题。”我迎着玄儿的视线说道。
“随便问。”玄儿立刻点点头,“只要我知道,绝不隐瞒。”
“首先——”我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将手掌放在额头上,“卓藏为什么要杀玄遥?他有什么动机?”
“据说,卓藏可能一直暗中憎恨玄遥。多年的仇恨在18年前的那个晚上终于无法遏制地爆发了。”
“他为何如此憎恨玄遥?”
“这个……”玄儿略显迟疑,“和刚才的问题一样,为了解释清楚,我想必须从头依次来说。”
“又要以后再说吗?”我略带讽刺,而玄儿的表情依然很严肃。
“不用担心。我并不想故意让你着急,也没想过要岔开话题。因为情况错综复杂,所以我觉得最好不要分开解释,否则只会增加你的混乱。所以……”
“明白了。”我乖乖地点点头,“不过,玄儿,你说过今晚会都告诉我的。”
“我会遵守约定。”
“知道了。”我再次点点头,接着转到下一个问题,“卓藏的夫人——樱子,对吧?是玄儿先生的外祖母,她以前也曾企图自杀。18年前的九年前,就是27年前吗?她和卓藏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
“啊,好像是的。而且方法一样,将腰带挂在门上。”
“樱子为什么要自杀?”
“听说她精神错乱,突然那样做的。”说的是关于自己外祖父、外祖母不寻常的死状。虽然玄儿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但心绪必然难以言表。
“有遗书吗?”
“听说没有。”
“27年前的话,正好是玄儿出生的那一年啊。达丽娅夫人是在30年前去世的吧?”
“是啊。”
“虽说精神错乱,但应该有什么自杀的动机吧。比如说不堪重病折磨。”
“不,没有。”玄儿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那么,比如说——”我接着说下去,“自己第一个外孙玄儿惹怒了父亲,被关在塔上的因禁室里。如此残酷的行为让她感到悲痛?”
“不,那也不可能。”玄儿依然斩钉截铁地摇头否定。
“那么,到底为什么?”
“这件事和卓藏杀玄遥的动机一样,如果不把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事情说清楚,就无法解释……”
“这也要以后再说吗?”
“好了好了,别咄咄逼人。一两个小时后,你的大部分疑问大概都会消除的。”
“……”
“不过,对了,在这儿先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在我们浦登家,自杀这个行为被认为是重罪。比一般世人认为的还要重得多。”玄儿的口气沉重,让人觉得压抑,我却觉得那是小题大做,“可以说是最高级别的禁忌。在浦登家族,最早犯禁的就是27年前的樱子。18年前的卓藏是第二个……”
“自杀是大罪”,基督教里也存在这种说法。但是,称其为“最高级别的禁忌”的玄儿的——不,应该说是浦登家的规矩到底依据什么样的精神呢?
不久以后——若是相信玄儿的话,再过一两个小时——它也会在我眼前明晰起来吧。应该会的……我对自己说,又回到与事情直接相关的疑问上。
“卓藏的遗书中写着‘吾将往之,樱之旁”对吧?如果单纯理解,可以认为这个‘樱’应该是以前自杀的浦登樱子,表明自己也要随她而去的决心。”
“是啊。”
“那遗书的笔迹,真是卓藏的吗?”
“据说是的。”
“大概没让专家进行笔迹鉴定吧。会不会只是周围的人觉得像,就判断是他的笔迹呢?”
“这个么,嗯,可能是吧。毕竟没有报警嘛。”
“对吧!”我缓缓地点点头,略微加强语气,“假如要指出问题,还是这个地方啊!”
“怎么说?”
“确实,从若干情况来看,‘发生了什么’似乎很清楚。但是,毕竟警察没有介入调查。也就是说现场勘查、验尸,还有鉴定……本该由专家做的工作都没有做。如果检查烧火棍,或许会发现上面只有卓藏的指纹。或许能够搞清楚卓藏尸体上溅了一些血迹,而那正是玄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