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
好像来这里后,第一次从玄儿口中听到这个词。
如果在和达丽娅相同的部位上出现的伤痕被当做“圣痕”,那么玄儿说的“宗教现象”的“教祖”当然就是达丽娅。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她是这个宅子真正控制者”的说法了。
那么,难道说“达丽娅信仰”之类的邪教存在于浦登家,长期以来一直成为人们精神和行动的依据吗?并以此“控制”着这里的人们吗?但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信仰……
“当然,人们在这个世界——或者说社会中所从事的活动,大部分在各个水平或层面上都可以作为广义的宗教现象来看待。我想不需要特意引用相关的社会学之类的论文吧?嗯,对于我们浦登家独特的‘宗教”,我一直打算也觉得应该以这样的距离感来对待,但——”
玄儿皱起眉头,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显得忧郁:“可是啊,中也君。无论我如何想,还是无济于事。这该怎么说呢?真是无可奈何……”
“什么意思?”
“可以说是无法逃脱,无法自由。”
无法逃脱。
无法自由。
对了,昨晚,在东馆的沙龙室,征顺也说过类似的话。
——“能飞”是象征“自由”吧。用这个来比喻的话,我本来是“能飞”的。
——“以前能飞”,但现在已“不能飞”了。已经失去自由——并不是翅膀折断而“不能飞”,而是被锁住了“不能飞”。
——玄儿其实也和我一样……
我好像问了那是什么。你们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
——不仅是我和玄儿。望和和她的姐姐也……现在的馆主——姐夫柳士郎也是其中一员吧。
没错。当时,征顺是这样回答的。
——不仅是身心……是的,连我们的生命本身都似乎被囚禁在这黑暗馆中。
——或许可以换个说法,是被咒语束缚。
“冷静地看,这只不过是充斥在世界中的宗教现象的一例而已。正因为如此,如果‘科学地’思考,这绝对不可能存在,不可能发生。——是的。是这样。虽然如此,但是……”
他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吗?
他说无论如何也无法自由吗?
正因为如此,征顺才用“被咒语束缚”这句话吗?
“对了,玄儿。”我突然问道,“刚才你把达丽娅夫人称为‘魔女”那是……”
玄儿低声“啊”了一声,再次抬头看壁炉上的肖像画。
“她——达丽娅是魔女。据说她本人也承认。不过,如果要严密解释为何被称为‘魔女”可能又会出现很多问题。”
4
我再次环顾室内,发现和刚才的第二书房相同,这里的家具上也没有盖防尘布。但是两者明显不同。因为这里的家具和地板上一尘不染,没有明显的伤痕和污迹,一直保持着无论何时都能住人的状态。
估计有人定期打扫房间。恐怕这个工作也是由鬼丸老负责。
尽管如此——我心里想,尽管收拾得如此整齐,看起来也一直在打扫,但为什么这房间中的气氛会让人有种强烈的荒废感呢?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勉强来说,好像整个“达丽娅房间”、“达丽娅之塔”从前就,一直渗透出这种——荒废的色彩和气息……
房间北侧的墙壁附近有几个书架和装饰架,都是黑色。书架上排着古老的外国书。好像主要是意大利语的,其中还混杂着英语和德语的,也能零星地看到日语书。粗略一看,书脊上,有很多具有某种倾向性的单词,如“魔术”、“神秘”、“炼金术”、“异端”等。
“右边的那个,”玄儿指着其中一个装饰架,“就是刚才说的存放宴会中所用餐具的地方。”
那装饰架的样式很普通,但门上装的是毛玻璃,所以几乎起不到“装饰物品”的作用。不打开看一下,无法知晓里面的东西。
我从装饰架旁后退一步,两手叉腰盯着门上的毛玻璃,心中努力再现“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所用餐具的形状和颜色。
鬼丸老倒葡萄酒的红酒瓶——用厚厚的毛玻璃,做成心状的瓶子。我们用的玻璃杯也都是带红色的毛玻璃做的。散发出奇异香味的蜡烛也全是红色。铺在餐桌上的桌布是黑色的吗?——盛着薄片面包的黑色大盘。放在各自席上的黑色小盘和装着红黑色汤的带盖子的黑色容器。木汤勺、木刀,还有装着揭色糊状物的小壶……
现在,所有这些东西都被摆放在里面?直到一年后的“达丽娅之日”,再度举行“宴会”的晚上,这些东西才会被拿出来?
我回想着那晚被迫吃下的那些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味的食物,突然被非常让人厌恶的预感折磨起来。我放开撑在腰间的手,将它放到脑后,有意识地反复深呼吸,试图驱散这种预感,同时转身离开装饰架。
我终于发现了一个早该看到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注意的东西。
“那个……”我问,“那边的那个黑盖子……是铁盖子吧。那是什么?”
在房间内里——西南角的位置上,在壁炉前的黑色地板上,铺着黑地毯,对面有一个同为黑色的类似“铁盖子”的东西,四方形,大小一米左右。看到那“铁盖子”后,明显感到其相当厚重,与周围质感不同,在其前方一端,还有两个把手。
“正如你所见……”玄儿朝我走来,“铁制的上拉盖——其实说是‘门’更确切些。”
“下面有地窖什么的吗?”
“不,应该说是地下室。有楼梯可以下去。我虽然没下去过,但里面好像很大。”
走近一看,铁门上有两把相当结实的锁。
“这上面的钥匙好像和这扇门的钥匙保存在不同地方,所以没能配到。这里一直都像现在这样,锁得严严实实。”
“难道下面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是的。”
我两手放在膝盖上,弯着身体,半惊恐地向地板上的门看去。
黑色铁板表面的浮雕似曾相识。几根模仿人肋骨的曲线和上面缠绕的两条蛇……对了,这个图案好像是……
“这个浮雕,好像和庭院墓地——‘迷失的笼子’门上的图案一样。”
玄儿嗯了一声,眯起眼睛:“观察得很仔细啊。”
“人骨加蛇……”
“是的。”玄儿的眼睛眯得更细,“人骨是复活的象征,蛇是永远的象征。古巴比伦、印度、希腊、中国和欧洲各国,自古以来,世界各地都这么认为。”
“复活,永远……”
“顺便告诉你,在庭院里的“迷失的笼子’周围不是种了一圈树吗?据说树象征着‘死’。”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将手从膝盖上拿开,直起身体。
我看着玄儿,问:“那么,下面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的。下面有什么东西?”
“这个地下室是在30年前达丽娅去世之后建的。她在世时,这里没有这种东西。”玄儿低头看着脚下的铁门,“虽说是地下室,但并非普通房间。对了,你可以想像成葡萄酒窖之类的东西。好像挖得比较深,设法让里面保持较低的温度,不易受室外温度影响。而且,里面还放了很多罐子。”
“罐子?”
“很多带盖子的黑罐。原则上,只有馆主才能下去,所以我没亲眼看过。”
“那里面呢?”我追间道,“罐子里有什么?”
“是分成小块储藏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
我又问了一次,但此时我好像己隐约猜到答案。我窥探着玄儿的表情,而他直接面对我的视线,嘴角慢慢浮现出笑容。
“是肉。”玄儿回答道,薄薄的嘴唇裂成新月形,“当然不是人鱼的肉。不是那种空想的东西,而是更加现实的肉。”
“什么的?”我喘息着,再次问,“是什么肉?”
我不由得用右手按住胸口。一个凄渗的声音在脑中翻滚——
“难道,难道……”
玄儿的笑容从嘴角扩展到脸颊,剧烈地扭曲着。刚才在“打不开的房间”里,述说左手腕上的“圣痕”时,他也曾露出同样的表情……
“我告诉你吧,中也君。”玄儿说,“罐子里面是达丽娅的肉。”
5
虽说我隐约猜到,但我首先感到的,并非“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而是“怎么会”的巨大冲击。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也就是说至今为止让我绞尽脑汁的“肉”是达丽娅的肉。玄儿的曾外祖母浦登达丽娅……30年前死者的肉。而我在那晚的“宴会”上,被迫把它吃下去了。
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虽然按住胸口的手上加了力,但出人意外地没有想吐的感觉,相反有一种奇怪的麻痹感在体内扩散:并非生病的那种麻痹。怎么说好呢?对了,今年春天遇到玄而之后,现实感减弱、世界轮廓变模糊的奇怪感觉就一直纠缠着我。现在这种感觉进一步给身体带来了这种麻痹感。
“为什么?”我终于开口问,“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这是达丽娅的遗愿。”玄儿回答。
——接受达丽娅热切的希望……
玄儿那从嘴角扩散到脸颊的笑容依然剧烈扭曲着。
——相信她的遗言……
“死后,将自己的肉体以某种形式保存、储藏起来,在每年忌日的晚上,大家共同分享。这是达丽娅本人对玄遥的命令。也是她自己将忌日定在9月24号,与生日同一天。”
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那么,达丽娅夫人也是自杀?”
“不,不是的。”玄儿摇摇头,“因为自杀是我们浦登家最大的禁忌啊。”
“那么是病死?能准确预测日子吗?”
“也不是。”玄儿又摇摇头,“她不会病死的。”
“那么到底……” 我慌乱地将视线投向空中,玄儿淡淡地说起来。
“是被杀,被大家杀死的。”
“啊?”
“当时所有家里人在这个二楼卧室的床上……”
“怎么会这样……”
“说起当时的家人,有玄遥、卓藏、樱子、康娜、美惟、望和。估计当时望和姨妈还只有八岁。”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这也是达丽娅本人的指示。无人敢违抗。”
“……”
“杀了她之后,最大的问题是怎样保存她的肉。”玄儿不顾战栗的我,继续说下去,“当然,我们无法把30年前的死者的肉原样保,当时,在技术上还很难通过冷冻来长期保存。在隐瞒真相的情况下,关于保存、储藏的问题,好像还和畜产加工专家什么的探讨过。最终的方案是用盐来储藏。”
“用盐来储藏?”
“就是盐渍。”玄儿板着脸,“当盐分浓度超过10%,几乎所有的细菌都不能繁殖。腐烂是由微生物引起的。所以若能控制细菌繁殖,理论上可以长期保存几年、几十年。”
好像听过江户时代制作的梅干留存至今仍然能吃。梅干也是盐渍的,原理相同。
“尸体被肢解后,各部位的肉被切成适当大小,腌好。内脏和脑浆什么的也尽量全部用盐腌好,血液被收集,在充分干燥的基础上做成粉末。骨头也同样磨成粉末……我也不知道具体方法和详细顺序,不过基本如此。这些东西被分装进罐子里,储藏在为此建造的这个地下室中。关于宴会中的饭菜,除了将食物误认为是人鱼肉,你的推断基本正确。”
按着胸口的手不禁又用力了。尽管听到如此恐怖的事实,但我仍然不想呕吐,体内依然只有奇怪的麻痹感。
“那汤里的材料也是达丽娅之肉。因为被腌了30年,所以应该不怎么好吃。”
——麻痹的感觉在扩散,我想起来了。
——吃!
红黑色浓稠的汤里完全松碎的材料。咸咸的,有点腥臭,尝起来非常粗糙,仿佛带着咸味的卫生纸碎片。
——吃,那肉!
“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里面搀了磨碎的腌制内脏……”
我想起来了。
——吃!
非常咸,略有点腥味。也是这种味道。
——吃,那肉!
“还有葡萄酒,里面融入了血液和骨头的干燥粉末……”
我想起来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喝干之后,舌头上留下沙粒般的感触。甜甜的口感不错,但另一方面又有点铁锈味……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对了。顺便说一声,宴会上点的红蜡烛,加入了少许类似鸦片的成分。这好像是达丽娅生前爱用的……中也君,好像对你特别有效。”
我想起来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漂浮在宴会厅内有点甜,有点酸,还有点苦的奇异香味。感觉整个房间好像都存在着稀薄的白雾。是吗?那不单单是香味吗?所以,那天晚上,我会那样……
——达丽娅的……
“大家在宴会上所吃的饭菜,原则上由馆主亲自做。玄遥一直做到l8年前,其后是我父亲负责。不得已的时候,由鬼丸老代行,其他佣人完全不得插手。”
玄儿停下来,慢慢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明白了吗,中也君?”玄儿看着呆若木鸡的我,“你也吃了。在‘达丽娅之夜’的‘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下,得到她的允许,在大家诚挚祝福下……你现在是我们的同伴。你觉得‘同伴’这个词刺耳吗?如果刺耳,那我这么说吧:由于在宴会中吃了达丽娅之肉,你自然成为我们浦登家的相关人员之一——而且是在最核心处被联系在一起的相关人员之一。懂了吗?可以吗?”
我失声了,无法回答。既没说“懂”也没说“不懂”,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奇怪的麻痹感不仅在肉体上,而且扩展到了精神上。现实感弱化、世界轮廓变模糊的感觉进一步发展……不,不仅是弱化和模糊,而是,一种完全被剥夺的感觉向我袭来。心中涌现、弥漫的迷雾伴随着这种感觉改变了颜色。从冰冷的苍白变为宛若血色的淡红。玄儿勾着我的肩,说了声“去那边吧”,便带我向塔屋走去。
我们爬上沿着塔壁,通向上方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