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黑暗中的黄色大花瓣的花。从花蕊中渗出血一般的深红。在它下面,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子被恶魔般的怪物压在身下,那怪物具有异形的翅膀和三指的足……
“之前,望和姨妈曾画过好几幅雷同的画,虽然都是些抽象性更高的小作品,没有这么露骨,也没有这么细致。我以前就认为那些画恐怕都是以她十岁左右亲眼目睹的场景为原型的。”
“你说那黄色的花是美人蕉……”
“是的。”
“所以你认为遭到那怪物袭击的是康娜?”
“是的。”
“那么……”
“也就是说袭击她的那个怪物就是侵犯康娜并使她怀上我的男人。”玄儿甩出一句,“望和姨妈以前去姐姐卧室或者做其他什么的时候,偶然看到那个场景。在孩子眼里,压在姐姐身上的男人肯定像恐怖的恶魔。当她因阿清而悲伤过度,精神失常后,往日的可怕记忆让她开始画那些画。所以,以前我一直深信画中怪物是卓藏,但是昨天看到那幅画,我才明白并非如此。”
“不是卓藏?”
我刚站起来,又坐回去。不知不觉中,我将右手放在心跳突然加速的胸口上,手上还隐约留着刚才被玄儿握住的触觉。
“你亲生父亲不是卓藏?”
“嗯,不是。”
玄儿依然背对我,点点头。
“假设侵犯康娜并使她怀孕的是卓藏,那么算起来28年前他已经48岁了。就像在下面的第二书房对你说的那样,18年前卓藏在58岁自杀时已经完全秃顶了,但好像他年轻时就脱发。据说将近50岁的时候,他就把稀疏的头发全部剃掉了。”
“把头发全部……”
“然而,画室墙上描绘的那个怪物的头是什么样的?头发又是什么样的?”
“那是……”
我四处张望,思索着玄儿的问题。我发现从我这个角度看的左边——相当于房间东侧的一端,有一段延伸到楼下的狭窄楼梯。它隐藏在衣橱阴影中,刚才一直都没有注惫。
“那个怪物的头发——”
……啊,那里还有楼梯!
“倒立般蓬乱的、雪白的……”
……其下还有房间吗?
“对!”
玄儿用力点点头,慢慢转过身来。我稍稍舒展一下腰。
“袭击康娜的是白发蓬乱的异形怪物,所以——”玄儿的脸冰冷而僵硬,苍白得犹如幽灵,“是玄遥。当时82岁,康娜的外公,也是她生身父亲——第一代馆主玄遥才是我生身父亲。”
间奏曲五
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不知道决定性的诱因是什么。不存在明确的契机。
或许陷入这种状态后,时间是重要原因。或许是因为这期间“视点”不断获得信息,终于达到饱和……又或许和这些毫不相关,只是单纯产生了这种变化。
总之,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这不是剧烈而戏剧性的变化。从视点离开18年前的“过去”,回到18年后人们度过同一个晚上的“现在”开始,变化就慢慢地、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视点”的主体——在半透明的墙后,一直沉浮在昏暗混沌中,随着事情的不断累积,一点点从混沌中脱离出来,至此,开始恢复某种自律的“形态”。
(……这学生到底是……)
(这男子到底是……)
(啊,这到底是……)
“视点”依附在无数的“自我”上,共有许多体验,其后,时不时涌现出感觉、认识和思考的碎片。
(……这个招牌……)
(这个为什么会这样……)
(……那辆车……)
(……那个男人……那栋建筑……)
(……妈妈?)
(啊……妈妈!)
处于混沌中的“主体”连这些碎片从何处涌出都不清楚,但是……
(……昏暗的走廊)
(……疑惑的表情)
(……?……老人)
(……高亢的……)
(……在窗外……)
(……都是陌生的脸)
(……中性的声音)
(……在呼喊着)
(……前面的长祷上)
(……孤独地坐着)
(……这是什么?这奇怪的……)
现在,“意识”终于渐渐产生了。这些感觉、认识、思考的“主体”就是现在在这儿的自己。
(这是……)
(啊,这到底是什么……)
(……这个少年……)
(……是市朗吗?)
这些意识的主人就是在这儿注视着一切的“自己”……
(……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为一个明确的疑问,跃然纸上。)
(但立刻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
……是的。瞬间,“自已”这一主体被意识到。
(时间到了26号?9月26号的现在是……)
(……啊,这里也有这样的……)
(“这里也一样”的认识又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可是……)
分裂的“视点”合为一体,跳跃到18年前的“过去”之后,基本上也没发生太大变化,但现在……
(……这是18年前的那个湖,见影湖)
(这是18年前的那个岛)
(这是18年前的那个黑暗馆的……)
(……跨越18年的时间,现在在这儿……)
(啊……是的。北馆和18年后的形状不同。在这年冬天发生的大火中这里被烧毁了)
他慢慢理解了:这些碎片的主体就是“自已”。所谓的“主体”就是自己。
(……玄儿。这孩子是18年前的浦登玄儿)
(……诸居静。这个40多岁的女性就是诸居静)
(……忠教。那孩子就是诸居静的儿子)
(……玄遥。他就是这一年已92岁的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卓藏。他就是玄儿的外公、这一年58岁的浦登卓藏。这个男人令晚会……)
……是的!
(……柳士郎。他就是这一年还只有40岁的浦登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后一直没有再婚)
(……美惟。浦登美惟。这一年,她23岁。是比死去的康娜小六岁的妹妹)
(……望和。这一年还是20岁的浦登望和)
(……鬼丸。鬼丸老。这一年应该过70岁了)
……是的!
(甜美轻盈,但略显忧郁寂寞的三拍的……)
(啊,这是。在那西洋钟的八音盒里也有……)
是的——他进一步确认。
“自己”一直在这儿,通过“视点”注视着所有的事实。无论是18年前的“过去”,还是18年后的“现在”。
(这儿是……)
(……是那个房间)
(……浦登玄遥)
(啊,这个人……)
(是那个画框)
(……是烧火棍吗?)
(……在这儿)
(那到底是……)
那么在这儿的“自己”到底是准,是谁呢?
(……角岛,十角馆失火)
(……全体死亡〕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和那记忆产生共鸣……)
……这是什么?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
(这形象!这记忆!……是的,这是……)
……到底是谁?
(……是那个少年的?)
(……这一定是那个人的……)
(……这声音……)
(这惨叫声……)
他还是无法感受到充斥着这“世界”的冷漠的恶意和它所包含的邪恶的随意,但是……
(……是玄儿吗?)
(18年后的……)
(……中也)
(这个大家都以中也称呼的“我”……)
这到底是什么?能动的、自律的意识终于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上来,缓慢地恢复功能。
(……不对)
(……不对。那天晚上玄儿确实看到了,这个想法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这是什么?
(……是的。在那附近)
(不对。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妄想,那是……)
这是什么?
(……是的,当时这里的蜡烛确实被熄灭了)
(……克里斯托弗·李的?这个唐突的疑问不时地……)
不久他就会意识到一切,了解一切吧。
现在只能等待时机,只能像刚才一样留在这里,注视着“视点”捕捉到的“世界”。
1
……9月26号,早晨4点过后。
在东馆一楼昏暗的客厅中,江南一个晚上做了好几次梦,终于醒过来。
从塔上坠落时受的伤,已基本好了。左手绷带下的疼痛也好了几分。黏在脑子里的麻痹感虽然依然如故,但已不像第二天晚上那样想睡也睡不着。
可是,为什么会有疲劳感?
他知道自己身心疲惫。但不管怎么睡都恢复不了。反而觉得越睡越疲惫。
是做梦的缘故吗?
和第二天晚上不同,躺在床上一闭眼,立刻就能入睡,但睡眠总是短而浅,一直做梦。多次做到自己不太想做的梦。
刚才,在睡梦中梦见了火焰。
熊熊燃烧、狂暴的火焰之梦(……角岛,十角馆失火)。梦里自己独自慌乱逃窜。在热气和浓烟中(……无人幸免)仍然拼命求救…………这是……
或许这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吧。
醒来后,火焰的形象历历在目。其后是广阔的空白。如果不小心触碰,那空白似乎会吞没现在的自已,这是我记忆的空白吗?好像是,之前,梦到了死去的那个人(……妈妈?)。
在梦里,少年时的我被她牵着,不停地走在满是灰尘的路上。
盛夏的蓝天。炫目的阳光……可是,不知不觉中,我们走散了。
等我意识到,发现独自待在仿佛肥皂泡的透明球体中,在宇宙中无目的地飘荡。突然,远方一道闪光,刺眼而恐怖的巨大闪光,仿佛怪物……
……这是……(这是什么?这个情景)
这也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吗?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从昏暗混沌的海底徐徐浮上。可这些犹如谜团、散乱的碎片,像杂乱的数学公式的罗列,怎么也看不到其本来的整体形态。
不久,数个碎片聚集起来,开始具有部分完整性……同时,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的大致轮廓好像也清晰起来。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是谁。但至少似乎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了。
在这个过程中,江南做了梦。
睡眠短而浅,做了各种各样的梦。
每做一个梦,就有犹如谜团,新的碎片出现。必须设法把这些碎片嵌入原来的位置——是的,这样就一定能……
“……江南君,醒醒。快醒醒。”
被摇醒了,这——这也是做梦吗?不,这不是梦,是现实。
“望和姨妈死了,被杀了。”是浦登玄儿的声音。此时的江南把衬衫、裤子和鞋子都脱了,只穿着内衣,躺在湿漉漉的被子里。
好像夜已深。屋外仍然传来暴风雨声。
“望和姨妈……你明白吗?就是你昨天傍晚在舞蹈房碰到的那个女人。她……”
望和姨妈……望和……浦登望和。就是那个叫阿清的可怜少年的母亲吗?
“你做过什么?”
被玄儿这么一问,江南十分狼狈。
“你一直在这儿吗?凶杀案大概发生在6点到7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江南想回答,但依然出不了声,在枕头上摇摇头,算是回答“不知道”。
“傍晚以后,你就一直在这儿休息,对吗?”
玄儿进一步追问。这次他含糊地点点头。
“我叫醒你之前,你一直睡在这里?”
对于这个问题,他依然暖昧地点点头。
“是吗?”玄儿低声嘀咕着,然后默默地坐在被子旁,低头看看躺着的江南,显得愁闷。
……那是……那是真的。虽然脑子还不清醒,但不是做梦,是现实的事情。
少年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死了。和那个叫蛭山的男的一样被杀了……是的,她因为死而获得了安宁。
江南支撑起无力的身体,在客厅的昏暗灯光中,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突然间病房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瘦弱的她躺在充满药昧的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这个记忆的确苏醒了。那个夏天的记忆……
患病多年,也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她的肉体一天天被病魔吞噬。医生的结论让人绝望,她不愿相信,绝不愿相信,但是……
不,因此……
江南用力摇摇头,睁开眼睛。
病房的情景融入昏暗中,另一个情景又出现在脑海中。这是几十个小时前的记忆……
朝着浦登家的宅邸——黑暗馆,走了很长的路,开着黑色的车,越过浓雾中的山岭……
……对了!江南想起来了。
他记得进入山路前,自己去过街上的某个地方,好像是咖啡店之类的。喝咖啡、吃烤面包,还拿了店里的火柴,准备吸烟……
对了,当时我有个钱包。在夹克的内口袋中有一个焦茶色的钱包。里面有些现金。好像还有以前和她两个人拍的照片(……摄于1975年11月7日孝明11岁生日时)
那个钱包现在哪里?
江南环顾周围,矮桌上散落着彩色印花纸和拆好的纸鹤。有用于笔谈的纸和圆珠笔。烟灰缸的旁边有香烟,但没有那个店的火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盒火柴,应该是这里的某个人给自己放在这儿的。
找不到钱包。
掉在什么地方了,还是……
他还记得那块从枕边消失的怀表。怀表不可能随便消失,只能认为是被人偷偷拿走了,但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江南来到矮桌旁,伸手去拿破损的烟盒。他从剩下不多的香烟中抽出一枝,将茶色过滤嘴咬在嘴里(……这个香烟?他突然产生了矛盾感),点上火。香烟的味道很苦,吸了两口,脑袋就晕了。
紫烟在昏暗中升起,这次记忆中的另一部分又苏醒了。
……那黑色轿车冲进森林,严重受损。
2
……弃车独自走在森林里没有分岔的路上。虽然记不太清楚,但我感到从那时起,我似乎陷入不正常状态,好像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的,而是被别的什么控制着……不知从哪儿传来耳语般的声音:快,快去。
道路通向湖边。栈桥上系着一条小船。阴沉的天空下,湖面看上去像是深灰色(……深灰色?)。当夜晚悄悄降临,自己在湖中划着小船,历经辛苦,总算登上岛。而且——
而且,我向那座塔走去(……向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