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不能这样,我不能陷进去。
不能这样!我不能陷进去。
玄儿围绕“不死”讲了许多。或许我应该把那些话看做是浦登家族的共同幻想,付诸脑后。现在,我必须在此基础上,让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混沌吞噬的内心平静下来,尽量客观地重新思考凶杀案。
我坐在床边,从旅行包里拿出香烟,打开封口,思索起来。
我……我怀疑美鸟和美鱼。
我怀疑她们可能是两起案件的元凶。
这是在研究了各个事件的状况后,得出的一个逻辑性结论。
让我再整理、确认一下。关键在于两起凶杀案中都存在着“暗道问题”。
在第一起凶杀案——蛭山丈男被害的事件中,凶手利用储藏室的暗门,出入犯罪现场。因此,凶手事先知道那扇暗门的存在。这是第一起凶杀案中的“凶手条件”。
在第二起凶杀案——浦登望和被害的事件中,尽管休息室的壁炉内有暗道,凶手还是打破窗户玻璃,逃入隔壁的红色大厅。因此,凶手并不知道壁炉中有暗道。这是第二起凶杀案中的“凶手条件”。
满足第一个条件的,除去被害的望和,有13个人。分别是住在这里的浦登家族成员——柳士郎、美惟、征顺、玄儿、美鸟和美鱼、阿清;这个宅邸里的佣人——鹤子、宏户、鬼丸老、羽取忍、慎太母子;还有野口医生。
另一方面,满足第二个条件的或者有可能满足的有六个人。我和江南、慎太、茅子和伊佐夫还有野口医生。
因此,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只有慎太和野口医生。但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野口医生有不在场的证据。而慎太从年龄和能力上考虑,也无法行凶。于是,可能的凶手就一个都没有了。
那么,至此我们的推理碰上了暗礁。可是……我当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尽管壁炉中存在暗道,但凶手还是打破窗户玻璃,逃出房间。要是使用暗道,应该更容易逃出去,可凶手却特意打破玻璃,甚至冒着别人听到窗户破碎的声响的危险,毅然从窗户逃出。
我们把这解释成“凶手不知道暗道的存在”,果真如此吗?
或许事实并非如此,凶手其实知道那条暗道。尽管知道,但还是放弃从那里脱逃、凶手为何要采取那样的行动呢?我想到了可能性。
凶手知道那条暗道,可是并没有从那儿走。为什么呢?会不会是因为凶手即便想从那儿走,也走不了呢?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而是凶手在客观上无法做到的问题。
壁炉中的方形暗道,长宽60~70厘米,只够一个成人勉强爬行通过。相反,如果打破壁炉上方的窗户,两个成人可以轻易地并排通过。
凶手可以从窗户处逃脱,但无法从暗道逃脱。这是因为暗道狭窄,无法通过。也就是说凶手的体型不一般,可能身体相连,有两人宽——比如像美鸟和美鱼那样。
在第一起凶杀案中,即便是她们俩,如果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应该能比较容易地通过那个储藏室里的暗门。但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她们却无法利用那条暗道,即便知道它的存在,她们也无法通过。
这样一来,根据逻辑推理,从“暗道问题”导出的答案表明她们是凶手——是的,是这样。
玄儿到底有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虽然我觉得以他的智慧不可能完全没有想到,不过……
我将香烟叼在干燥的嘴唇上,点上火。(这褐色的过滤嘴……他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可能是好久没抽烟了,渗入体内的尼古丁在给我带来轻微眩晕的同时,也让我有点恶心想吐:我以半自虐的心态沉醉在这不知道是舒服还是不舒服的感觉中,继续想下去。
我怀疑她们。我怀疑她们杀害了蛭山和望和。虽然我不想怀疑,但还是禁不住要怀疑。
如果通过“暗道问题”,进行逻辑推理,凶手只能是她们。但与此相对,我难以打消这对美少女不会杀人的想法。理性和情感、逻辑和情绪……若干对立项依然在我心中交错着。
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应该注重理性而不是感情,注重逻辑性的思考而不是情绪性的判断。这一点我明白,非常明白。所以我只能认为凶手是美鸟和美鱼。我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即便如此,可她们为什么非要杀虾山和望和呢?其动机到底是什么?
——我明白她们的问题与其说在肉体上,还不如说在心理上。
我又想起前天野口医生说的话。
与其说在肉体上,还不如说在心理上……
或许这句话里还有另一层含义。难道不能认为除了极度恐俱身体被分开,坚持“两个人合而为一”之外,在其他方面,她们的心理也有重大“问题”吗?
刚才她们用“杀人狂”形容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如果将此说法直接套在她们身上……
我无法遏止自己不断扩大的可怕想像。
隐藏在她们内心深处的“重大而确切的邪恶”——恐怕是一种疯狂。因某种原因而显现出来的疯狂促使她们杀了蛭山和望和。
关于杀害即便置之不理、早晚也会丧命的蛭山的理由,我觉得昨晚玄儿的说法可能是对的。行凶时,美鸟和美鱼并不知晓蛭山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朝不保夕”的程度。暂且不论动机,她们可能觉得“他身体虚弱,乘机可以动手”。
关于杀望和的理由,那或许是疯子才会有的短路般的思维。比如为了将可怜的表弟从他母亲过分的挂念和干涉中解放出来……
我将过滤嘴被烧焦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中,脱去身上的对襟毛衣,解下手表,和睡衣口袋中的那张“疑点整理”的笔记一起放在床头柜上,躺到床上。我觉得自己无法再坐着或继续思考了。刚躺下,我就感觉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似乎就要沉入床里面。
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以及右肘内侧的针眼交替疼痛。左手的伤处更为疼痛,但让我放心不下的却是右肘内侧的针眼。
玄儿用那个注射器将自己血液注入我的体内。这是异国魔女达丽娅的直系子孙玄儿的血。这是浓厚地继承了玄遥那令人诅咒的基因的血。他至今还游荡在“迷失的笼子”的黑暗中。现在,我的体内也有……
——我觉得你“存在的形式”和我相似。
……啊,为什么玄儿要这么说?
——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都是夜行性,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为什么玄儿要这么说我?
——这可不行哦。
……妈妈?
——你是哥哥,怎么能这样……
……啊,妈妈!我,我到底……
——喂,中也君!
——不许顶嘴!
——你明白吧,中也君?
——中也先生已经和我们一样了。
——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你能理解吧,中也君?
——是啊!中也先生已经一样了……
……眼皮很重。怎么睁不开。
如果现在闭上眼睛,恐怕用不了几秒钟,我的意识就会滑入睡眠中,滑入那可能没有一点梦境、完全被黑暗笼罩的睡眠深处。
这样好吗?能这样吗?——突然,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涌上来。
能这样睡过去吗?
如果现在,在这里睡着,那么在等待我的黑暗中,自已的存在将发生某种决定性的转变吧。那种变化是因为在“宴会”中吃的“肉”造成的;那种变化是因为被玄儿注入我体内的“血”造成的。
那种变化将无法逆转;那种变化将让“我”不再是“我”。而且——而且我……
……眼皮很重。怎么也支持不住。
我无法抗拒,终于闭上眼睛。不出所料,只几秒钟,我的意识就滑入睡眠中。但在滑落的一瞬间——
我好像看到了——在昏暗的紫红色空间中,像蜘蛛网一般张开的银色表链。(……为什么会这样?)浮现在中心的圆形表盘。(那块怀表在这儿……)——拥有罕见“幻视力”的画家藤沼一成的那幅奇异风景(藤沼一成这个画家,好像……)为什么会在那儿?它好像突然发出了朦胧的白光……
……在睡眠深处,果然只有深沉的黑暗。
4
(……怎么回事?)
在“我”陷入沉睡后,依然保持清醒的“视点”后面,他突然陷入巨大的疑问中。
能动、自律的意识渐渐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浮现出来,正慢慢恢复功能。然而对于被“视点”捕获的“现实”,他还只能进行零碎的认识和思考,无法整体把握。在那种状态下——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断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通过“视点”,他一直注视着这“世界”中展开的一切。虽然还不能进行整体把握,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自觉地将这些作为认识、思考的对象进行回顾和选取。这样一来,疑问使更加膨胀、增多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能不重复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这些四处散落的众多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有的十分隐秘,有的则非常明显。如果意识正常,应该能立即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现在他还无法理解这众多的……
……比如说……他试着提取具体的问题。
比如说天气!比如说颜色和形状。比如说名字和长相,还有电影和电视新闻。比如说火山爆发和地震,还有风格怪异的建筑家和著名的侦探小说家……除此以外,还有很多!
一旦开始想,各种问题便相继从各种场景中被发现,充斥在他那尚未完全恢复本来机能、依然处于时亮时暗的不稳定意识中。
5
“……中也先生,中也先生!”
这个尖细又有点沙哑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中也先生,快起来!”
熟悉的声音。尖细又有点沙哑……啊,是那个孩子——阿清的声音吗?
“快起来!喂,中也先生!”
阿清站在床边,双手摇晃着尚未清醒的我。隔着睡衣,我感觉他的手掌小而硬,力量小得可怜。
“……啊!”
我睁开眼睛,阿清慌忙把手拿开。
“那个,那个……”他扭扭捏捏地将双手放到身后,结结巴巴。
我慢慢坐起来,揉揉眼睛,轻轻地摇摇头。刚才似乎一直在熟睡,没做一个梦。
“怎么啦,阿清?”
得了早衰症的少年穿着黑色的长袖衬衣和长裤,头上依旧戴着灰色贝雷帽。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找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个,中也先生!”阿清战战兢兢地回答起来,“玄儿让我……”
“玄儿……干什么?”
“让我来叫你。他说你可能睡在这里,让我把你叫醒,马上去……”
“马上?”
“马上去北馆的沙龙室。”
“沙龙室……发生什么了了”我低声嘀咕着,突然产生莫名的不祥预感,“难道又发生凶杀案……”我尖声说道。
阿清摇摇头:“嗯,从外面来的那个叫市朗的人在沙龙室里,玄儿好像在和他说着什么……”
“那个少年?”
据说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发高烧,睡在西侧的预备室。难道说睡了一晚后,他的身体恢复一些,可以回答玄儿的问题了?
“他希望你马上过去,说明白了很多事情。”
“谢谢!”
我正要起床,听到屋外传来微弱声响。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表,已经过了正午,算起来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又下雨了?”我将视线投向紧闭的百叶窗。
“啊,是的。刚才又开始下雨了。”
“暴风雨好像已经过去了啊!”
“雨并不是很大。不过整个天空都是乌云。”
——莫名的不祥预感又拾头了。
“是吗?”我低声应了一句,“我要换件衣服,请稍等一下。”
“好的。”
我从包里拿出带来的换洗衣服,快速穿好,把手表戴在右腕上,稍微迟疑一下,拿起扔在床上角落里的那顶礼帽。阿清在门边候着,我走到他面前,戴上帽子,压得很低。
“玄儿喜欢这顶帽子。”我微微一笑,“那贝雷帽也很配你!”
“啊……是的。不过我……”
少年好像有点窘迫,低下“满是皱纹的猿猴似的”脸。
”没事吧,阿清?”我静静问道,“你母亲出了那种事。一想到你的心情,怎么说好呢,我就……”
“我没事!”阿清低头说道,“不管我如何悲痛,妈妈也不会回来了。”
“征顺先生——你父亲怎么样?”
“非常难过!”
“是吗……”
“爸爸一定很喜欢……很爱妈妈?”
这个回答坚强而老成,让人无法想像是九岁孩子说的。但越这样,我就越难过。据说昨晚他还紧紧地抓着母亲的遗体,哭个不停。一个晚上是绝对不可能摆脱那种悲痛的。
“对了,中也先生。”阿清问,表情痛苦,“妈妈是替我死的吗?”
“替你死?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妈妈总是说希望自己替我去死。”
“阿清,你的病并不会因妈+++死而痊愈。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
“所以,‘替我死’的说法并不合适。你母亲是被害的!明白吗?你没有任何责任,责任都在杀人犯身上。”说着,我的脑海里越发浮现出美鸟和美鱼的样子。即便我现在不想考虑那对双胞胎姐妹是凶手的可能性,但怎么都打消不了念头。啊,她们究竟是不是……
“中也先生,我——”阿清显得更加痛苦,“我还是没被生出来的好。”
“说什么混账话!”我不禁提高声调,“人生下来肯定有他的意义。‘没被生出来的好’的生命,在这个世界,根本就……”
……不存在吗?
这样的生命真的就不存在吗?
我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但随即陷入极其自嘲的心境,无法接着把话说完。生下来的意义?这是一个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的问题。究竟什么是有“意义”?是谁根据什么规定的“意义”?——“还是没被生下来的好”的生命?我们不必去谈论什么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