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先天性的畸形?”
“是的。缺趾症或者是合趾症。这也不能断言,不过感觉可能是合趾症。第二趾和第三趾、第四趾和第五趾分别连在一起的形状。”
“这很少见吗?”
“合趾症本身应该不是非常少见。”说着,这个原医学院的学生又将脸凑近小窗的铁格子。
“虽然笼统说是合趾症,但形式实际上多种多样。趾和趾粘合也各不相同,而且既有只在皮肤粘连的皮肤型合趾,也有连骨头都粘合起来的骨型合趾。既有粘合到趾尖的完全型合趾,也有只粘合到中段的不完全型合趾。仅从这个脚印来看,好像是相当严重的完全合趾,但还无法判断是皮肤型还是骨型。”
“据说现在一般会通过外科手术形成五趾,但玄遥好像没进行过这方而的处理。考虑到他出生的时代,这恐怕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
“玄儿,你以前知道玄遥肉体上的这一特征吗?”
“不,从没听说过。”玄儿扭头看着我,缓缓地摇摇头,“不过看到望和姨+++那幅画,我对于画中怪物的脚趾也一直很奇怪。所以,今早和你告别之后,我又去画室确认了一下。”
是吗?是这样吗?
“总之……”
玄儿刚开口,马上就闭上嘴:刚才听到的那好像是呻吟又好像是吼叫的令人不快的声音再次隐约传来。
我们俩默默地相视一下,又向小窗中看去。
踢踏、踢踏……
又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踢踏、踢踏、踢踏……
声音一点一点逼近。
这不是嘴里发出的声音,而是脚步声。是赤着脚在因泥泞而打滑的地上行走的声音。是慢慢从台阶爬上来的声音……我浑身僵硬起来。旁边的玄儿也是同样的反应。
脚步声的主人当然应该是玄遥。他可能察觉了我们的说话声或者气息,正要从地下爬上来。正要爬上台阶,将他可伯的身影呈现在我们面前……
……受不了!
……已经受不了!逃吧!
虽然是自己提出来看“迷失的笼子”,但此时,我的确想逃开。
我想逃出去。我不愿现在在这儿看到玄遥——我怕见到他,非常怕。现在,我才发现玄遥依然活在“迷失的笼子”中的事情竟然让自己万分惊恐。如果那样,我肯定会…………受不了!逃吧!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身体依然僵硬,动都动不了。就在此时——
“你们在干吗?”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这让我——恐怕玄儿也一样——的确吓得跳起来。
“玄儿少爷、中也先生!”
啊,这个颤巍巍的嘶哑声音!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回头一看,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就站在距离一米远的地方。那是身上裹着肥大黑衣,兜头帽被压得很低的“活影子”——鬼丸老。
“玄儿少爷!”黑衣老佣人说道,“你知道吧。即便是您,要是随意进入我就为难了。”
“啊,啊啊……”玄儿掩饰不住狼狈,“这我明白——因为想尽早确认一个问题,所以……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好,但是……”
“哦?您想确认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玄儿老实回答“是这扇门”,接着,他又反问起老佣人:“对了,鬼丸,有门钥匙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是的!”
“也就是说能开这扇门的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
“这个——你只在给里面的玄遥送水和食物时,打开这扇门吗?”
“是的!”
“其他时候,完全不开?”
“也不是完全不开。如果需要,有时也会开,而且还会到墓室里去。”
“所谓的需要是指……”
“检查下面的情况或者做基本的清扫什么的。”
“原来如此……在那种时候,玄遥没有出去过吧?”
“绝对没有这种事。”
“鬼丸,你有没有带他出去过?“
“没有!”
“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在两个人的对话期间,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一只耳朵听着那声音,后背感受着他迫近的可怕气息,身体依然僵硬不已。
或许玄遥很快就要爬上台阶,走过来。或许那个幽灵般的影子已经在身后铁门的对面。或许他正透过小窗,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的背影。他那腥臭的气息很快就会喷到铁格子上,他那令人不快的呻吟声就要在身边响起……
尽管紧张和恐惧让我快全身颤抖,却怎么也不敢转身确认。
“您知道的,玄儿少爷!”鬼丸老说道,“玄遥老爷早已不是‘活人’。作为‘复活’失败后的‘迷失者”永远在‘迷失的笼子’中徘徊,这是规定。他绝不会被允许到外面去。
“柳士郎老爷曾经命令我不要去管现在的玄遥,但既然他是达丽娅夫人曾经挚爱的人,所以我不忍心将他看做和自杀者相同的‘迷失者’而置之不理……最终,我略微照顾了他一下。但是,仅此而已。破戒把他带出这里,太荒唐了。我怎么会……”
“真的?”玄儿问。
鬼丸老略显不解:“玄儿少爷,你觉得我撒谎?”
“我可以相信吗?”玄儿再次确认。
鬼丸老的回答毫不犹豫:“我绝没有撒谎!我所有的行动都是遵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就是说,玄遥!一直——这18年来一直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步。”
“是的!”
“是吗?“玄儿低声嘀咕着,扭头看着我,“对了,中也君!”
“嗯?”
“只要鬼丸老明说,那他就不会撒谎。在我们这里,这可是不言自明……无需怀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默不作声,暖昧地点点头。
这时,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僵硬的身体终于恢复正常。门后的脚步声和呻吟声也已消失。不知何时,玄遥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吧,中也君!”玄儿熄灭手中的电筒,“市朗可能等急了!”说完,玄儿向沉默的鬼丸老轻轻点头致意,然后朝门口走去。
我刚要慌忙跟上去,他又停下来,转身对老佣人说起来。
“对了,鬼丸,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啊?“鬼丸老又有点迷惑,“如果您一定要问,就请问吧!”
“我是看到门后的脚印才知道的,玄遥的脚上只有三个脚趾,对吗?以前就这样吗?”
“是的!”鬼丸老没有拾高、也没有压低那颤巍巍的嘶哑声音,“达丽娅夫人好像还很喜欢——玄遥老爷的三个脚趾的脚。”
“啊?”
难道这自称魔女的达丽娅有某种源于她魔性的错乱的感觉和嗜好吗?难道在普通人看来只会让人不舒服的这种奇异肉体特征,在她眼里反而具有邪恶的魅力……
“那我再问一个。”玄儿盯着黑衣老佣人隐藏在兜头帽下的脸,接着问:“从昨天开始,在这个宅子里有两人被杀。这你应该知道。被害者是蛭山和望和姨妈,但是到底是谁,为何做这种事?”
“您这是在问我吗?”
“嗯,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嗯。”
“我……”鬼丸老罕见地踌躇片刻,然后缓缓地摇摇头,“我很难弄清楚。”
“你没有想到什么吗?”
“这……”鬼丸老又踌躇了一下,沉默几秒钟,低声叹口气,“万事都按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8
(……怎么回事?)
他再三自问。
和先前一样,他通过“视点”从头到尾看着围绕现在的“我”展开的事件。在此过程中……
他不得不再三自问。
怎么回事,这种矛盾感?这众多的矛盾感?这散落在四处的众多的矛盾感。
比如说……他又试着提炼具体的问题。
比知说衣服。又比如说汽车、香烟和火柴,还有钱包、告示牌和招牌。
还有画家、签名书和流感,还有富士山第一次覆盖山顶的雪、大分海域发生的货船事故和山形市的济生馆主楼……其他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啊,到底这些是……
(……怎么回事?)
但是在不断自问的同时,他隐约有一种预感。随着宣告暴风雨回归的乌云的扩散,这个冗长的“故事”终于要迎来大结局。
第二十六章 缺失的焦点
1
雨比先前大了,布满天空的乌云越来越厚,风也急了不少,天气真的出现暴风雨再次来临的前兆。
留下鬼丸老走出“迷失的笼子”后,我们没回东馆,而是在来时路上的岔路口折向左,直向北馆而去。玄儿在前面走得很快,可能是因为不想淋雨并且希望早点到达吧。我用一只手按着帽子以防被风吹走,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着前面的友人。
北馆一楼面向中庭的露台正好在沙龙室的南侧,和建筑一样都铺着黑石。露台向左右细长延展,为了方便进出,在它中央设有一扇法式落地玻璃窗,依旧是黑色窗框和黑色窗棂,镶嵌着青色的花纹玻璃。从外面看,深青色的玻璃颜色更深,几乎和黑色没有区别。
大雨乘着狂风倾盆而下。玄儿从大雨中逃出,向那法式落地窗飞奔而去。
“鞋不用脱了,快进来!”
他两手握住把手将窗户打开,便回过头用催促的目光对我说。
“好!”
我穿着满是泥污的凉鞋,跟着玄儿奔入屋内。此时,远处仍旧雷声轰鸣。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感觉雷声比刚才近多了。
玄儿关上窗,气喘吁吁地拢着头发。这时……
“这么变化无常的天气,真让人受不了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是浦登征顺。他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张沙发上,悠然地看着我们。
“要是风雨再急一点,可能要回到暴风雨中了。你觉得是什么让上天如此发怒?”
征顺向玄儿问道,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可玄儿却绷着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耸了耸肩。
对面是昨夜那个少年,在他和征顺坐的沙发之间夹着一张桌子。那——好像是姓波贺——是市朗。他裹着毛毯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没有回头看我们。
“让你等久了啊,市朗!”玄儿和这个少年打过招呼后,转向来到身边的征顺,“姨父,您和他说过什么吗?”
“没有。”征顺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无框眼镜,摇了摇头,“因为我刚刚安顿好阿清才过来,也就是进行了初次见面的寒暄而已。”
“阿清在哪儿呢?”
“在二楼的卧室里,望和身边。”
“姨+++……遗体旁?”
“阿清正坐在床边守着她。本来在你姨妈头上盖着布,可他把它取下来了,并且还不时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可能是在祈祷她活过来吧?”
“活过来……”可能怕沙发上的市朗听到,玄儿压低了声音,“祈祷姨妈‘复活’?”
“因为并非绝对无此可能啊!”征顺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他的眉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咱们家有两个实例。一个是18年前的浦登玄遥,而另一个不是别人,正是玄儿你啊!阿清知道这些,所以他想望和也可能……他这么想也没什么过分啊!”
“是啊!”玄儿回答的同时,若有所思地合上眼睛,“是的!既然接受了‘达丽娅的祝福’那就应该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我希望不是像玄遥那样的不完全‘复活’。”
征顺痛苦地叹了口气垂下头,一下子陷入沉默中。远处又响起了雷声,仿佛突如其来的风夹杂着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
结束了对话,玄儿来到房间中央。征顺坐在原先的沙发上,我坐在他的旁边。
“对了,市朗。”玄儿站在桌子旁,单手叉腰俯视着市朗,“你应该认识中也君吧!他就是昨晚和我一起追你,在那边昏迷的那位——中也君,把帽子取下来吧!”
“啊,好!”
我把淋湿的礼帽取下,放在膝上。市朗裹着毛毯,从隐身之处向这边偷眼看来。虽然已经退了烧,但他的脸色如同重病病人一般苍白。清晰可见的黑眼圈和有裂缝的紫色嘴唇看了令人心痛。
“中也先生?”
市朗用嘶哑的声音小声嘀咕着,轻轻点了点头。这是“为了慎重起见”的现场辨认吧。这么一想,我还是莫名紧张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帽檐。
“哪么……”玄儿继续问道,“怎么样?昨晚在你悄悄潜入的那间大房子里,你看到一个可疑人物打破与隔壁房间相连的玻璃逃出来,那个人是这位中也君吗?”
怎么可能?我自己对自已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市朗默默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无力地摇摇头。
“不是?不是他,对吗?”玄儿确认道。
“嗯,我想应该不是他。”市朗的声音低得几平听不到。
“是吗?顺便问一句,这位征顺叔叔是刚才第一次见面吧?”
“是的。”
“当然也不是昨晚看到的那个可疑人物了?”
“我想不是的。”
“噢?那就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儿将原先叉在腰际的手抱在胸前,用手指摸着胡子拉碴的尖下巴。
“那么,自你来这里之后见过的人,差不多全部见过面了,但是没有人符合条件。虽然还有一个慎太——你看到的人不可能是他吧?”
“啊?这个……不是,不是慎太。”
“那就奇怪了!”
“市朗,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怀疑你目击证词的可信性了。”
“我……”市朗在毛毯下的身体缩得更紧,声音纤弱,略带哭腔,“我没有说谎!”
“即便没有说谎,但也可能是你记错了吧!”
市朗遭到严厉的斥责,惶恐不安地垂下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我注意到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几样东西。
怀表、钱包,还有火柴盒——这些都是玄儿先前说过的,是玄儿从市朗原先藏身的屋子中拿来的。向市朗的脚下望去,那里有一个脏兮兮的黄褐色背包。这肯定也是玄儿从那座废弃的屋子里拿来的。
我向桌子上慢慢伸过手去,抓住怀表的链子拉了过来。
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