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一定急切地想知道令爱案件的最新进展。”
“我在等着你说,楚小姐。”
“请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楚闻娟在他身边坐下,“今天早些时候我拜访过石中谨,他被关押在巡捕房的拘留所里。临走之时,他请我务必转达见您一面的迫切愿望。您能猜得出,他想跟您说什么吗?”
“楚小姐有自己的答案吗?”
“是的,我认为您应该拿出勇气把它说出来,而不是由我来说。”
“勇气,”何守仁笑了,没有嘲弄的意味。“如果你上过战场,也经历过爆炸、毒气乃至死亡的洗礼,就绝不会在这个词语上质疑我。”
“作为一个军人,您把荣誉看的比生命更为重要。对此我丝毫没有怀疑过。而这也正是您不肯说出事实的原因。”
何守仁不置可否。
楚闻娟把目光投向远方,讲起了石中谨和何颖的故事。“……学生会主席全是热情过头的人。石中谨把何小姐送进医院,忙前忙后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医生搞错他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就把病人的情况都告诉了他。”
她突然停下来,小声地说:
“您也是从医生的口中第一次得知何小姐怀孕的消息吗?”
“是的。”何守仁的回应迅速简洁,平静地出乎楚闻娟的预料。“你能想象的出我当时的愤怒。”
“女儿未婚先孕,任何一个父母都会跟您一样。不过我认为把根本不相干的石中谨和何颖撮合在一起很不明智。”
“我还能作出其他的决定吗?为了掩盖这件丑事,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何守仁坚定地说,“我原打算送颖颖到乡下,先把孩子生下来再另作安排,但那终究不是长计,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超超的亲生父亲是谁?”
“颖颖对此一直缄口不谈,我也不想去追问这件事。”
“于是您让石中谨和何颖成亲以掩人耳目,同样也是为了堵住他的嘴。有人跟我说石中谨是入赘到何家的,当时我还不明就里,现在回想起来,让超超姓石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我也知道对于他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实在很难接受,好在他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心里总觉得对中谨存有一份愧疚。”
“让他平步青云就是您最好的回报。这不也正是他希望得到的吗?”楚闻娟故意用挑衅性的语气说道。
花匠在墙根的阴影里蹲成一排,享受着劳作之余的片刻清闲。老烟枪举起来了,深深地吸上一口,再缓缓地呼个干净,这一进一出之间都是美滋滋的幸福。年轻人嘴上也不闲着,能想起来的所有事全成了插科打诨的话题,说道精彩处就没心没肺地笑成一片。
“从悲剧发生的一刻,所有的事情注定难以挽回。”何守仁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石中谨曾邀请巡捕房的同事到府上做客,因为一点点小误会我幸运地看见何颖书桌上石超的百岁照片,照片上有准确的拍摄日期,我也是因此给石超临时举办了一个五岁半生日会。据此不难推断出他的生日以及何颖怀孕的时间。石中谨认识何颖是在开学的前几天,也就是西历八月底九月初,而何超出生在次年的一月份,前后不过四五的月的时间。”
“原来如此,你对事物的观察真是细致入微。”
“多谢夸奖。”
“但你只了解了一半。”
“您原意告诉我剩下的一半吗?”
“我正有此意。”
“也就是说,您同意告诉我信上的内容?”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要多。”爵士露出意想不到的神情,“请跟我来。”
何守仁专用做办公的房间不大,布局简约,陈设雅致,办公桌对面有两张皮面椅,楚闻娟在其中一张上坐下。
“被我弄皱了,不过字迹很清楚。”
楚闻娟接过信,一个字不落地读起来。终归从小在英国长大,接受中国文化教育满打满算也没有几年,何颖的字只能说非常努力。好在内容不长,多是些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
“这个叫‘普之’的收信人与何小姐的关系不一般,”她放下信纸。“会不会是石超的亲生父亲?”
“我也这么想过。颖颖打算跟中谨离婚,有可能就是为了这个人,而且我也派人查过,致知公学的确有一个叫藏普之的人。”
“从信上的内容看,他们两人是最近一段时间才重新取得联系的,何小姐似有与他再续前缘的意思。”
“只要我还活着,她就别指望随心所欲。”
“何小姐给我的印象不是个肯听人劝的人。”楚闻娟继续,“您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藏普之这个人吗?”
“很遗憾,他离开学校后就没有了音信。”
“我们把书房找遍了,没有发现写了地址的信封。”楚闻娟说,“您为石中谨做时间证人,目的是阻止我把怀疑的矛头指向您,以保全这个苦守已久的秘密。”
“如果可以,我会带着它进坟墓的。”
“我没有想到您愿意告诉我全部的事实。”
“不是愿意,是不得不。”何守仁有些恍惚地说,“我老了,背负不了太多的东西。我非常感谢你,楚小姐,是你让我感受到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离开书房,您马上回到餐厅了吗?”
“是的。中谨根本不知道颖颖的打算,我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后您一直和女婿在一起吗?”
“我上楼看我的孙子。他睡着了,我就在一旁那么看着他。不管超超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永远也改变不了我和他的关系。”
“我想问的只有这么多。谢谢您的帮助,现在要去找藏普之的下落,您有他的照片吗?”
“致知工学的记录册上有,你可以去查一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不要客气。”
楚闻娟道了谢。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
“石中谨的出轨您早就知道,但是在您的心中他仍是可以保守秘密的人,我猜的对吗?”
何守仁答非所问。
“该发生,总会发生的。”
第三十五章 独悟
“折……福……寺!”都沛沛仰起头望着牌匾上的草书,满脸困惑。
“祈福寺。”
“我说嘛,原来写错了!”
楚闻娟无意跟她纠缠,迈步越过门槛。
今天她们特意起个大早,为的是在善男信女们到来之前,及早结束工作,以免在此佛门清净地引起不必要的纠纷。进展却不像她们想得那样顺利。此刻庙堂里已是香火缭绕,给人如入仙境的错觉。
跟自己过不去是人类表达信仰虔诚矢志不渝的第一选择。你画条蛇,我填上足;你做十五,我偏要做初一;你纵横八百里,我就上下五千年。欲求不满的人们意图在“菩萨保佑饼状图”上占有更大份额,久而久之就有互相攀比的嫌疑。
庙堂东侧有一圆门,修行的和尚住在后面的房子里。两人正要跨步而入,被一个声音叫住。
“女施主请留步。”
说话者是个身披袈裟的老年和尚,从身后慈祥地看着她们。
“二位有何要事,不知贫僧可否相助。”
“大师是……”
“法号戒嗔,乃是本寺住持。”
“原来是戒嗔住持,失礼失礼。”
楚闻娟想和他握手,发觉不妥,赶紧缩了回来。
“敢问住持,贵寺可有一位独悟大师在此修行。”
“本寺确有一位独悟,不知是否为施主所言之人。”
“就是他。大师可否请其来面见。”
“请恕贫僧实难从命。”
“为什么?”都沛沛不解地问。
“独悟已皈依我佛,潜心修行,从此不近女色。”
女色!听到这个词,楚闻娟莫名地心旷神怡了。
“大师误会了。我们是为了一桩——等等,莫非有其他女人经常求见?”
“哪里是求见,简直就是纠缠!”戒嗔咬牙切齿。“今天来了明天来,上午来了下午来,晴天来了雨天来。没完没了,不见不散,搞得我们早课都没法上,寺里上上下下一片人心惶惶,真XXX不知所谓!”
“大师!”
“啊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真是罪过呀!戒嗔,戒嗔,戒嗔……”
“你说那人会不会是何颖?”都沛沛在楚闻娟耳边小声道。
“除了她还能有谁!”
都沛沛央求道:“你就让我们见见他吧!您不知道,有起杀人案和他有关联……”
“但他绝对不是凶手。”楚闻娟连忙解释。
“出家人不问俗家事。”
“我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你到底让不让我们见他?”都沛沛说。
“二位施主请回。”
“看来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啦!”都沛沛叫嚣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刚才骂人的话我可听见了,需不需要我到方丈那里去再复述一遍。”
“岂有此理,你敢威胁老衲!”和尚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想必这样凶悍的施主他也是头一次遇到。
“你弄死我!”
“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你让我走我就走,凭什么听你的!进来庙门买了你的香火,我就是这里的顾客。有你这样对待顾客的吗?”
“你们俗人有云:‘顾客就是上帝。’请你自重一点,有个上帝的样子!”
“你这么跟上帝说话!”
“我是信佛的,我爱跟上帝怎么说话都行,你管得着吗……”
楚闻娟在一旁冷眼观望,脸上静如止水,暗自庆幸没有错过这千年一见的“盛景”。女施主和住持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当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讨不到便宜,戒嗔和尚低下头喃喃自语,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语气也归于平静。
“既然施主意决至此,烦请二位到云房稍候片刻,我这就带他来见你们。阿弥陀佛,唉……”
恰逢十五,祈福寺的早课迟迟没有结束。都沛沛摆弄着屋子里的佛器,说:“这家伙不会跑了吧?”。
楚闻娟悠哉游哉地说:“看破红尘的人可以往寺里跑,进了这里你又能到哪儿去!”
“何超的亲生父亲出家当了和尚,这都能让你发现!”
“一个人做一件事总有他的原因。何颖是那种会关心别人生死的人吗,我不这么看。频频光顾慈善*,还不是另有目的!”
楚文娟在致知公学的档案室里找到有关藏普之的资料,他比何颖早一届入学,三年级暑假过后没有回学校报到,因此资料记录的只有入学情况,从那以后他去了哪里便不得而知。但他的一去不返恰好符合石中谨和何颖相识的时间,使她进一步坚定了他何超亲生父亲身份的想法。而更加令人兴奋的是,档案上贴的藏普之照片使她立刻想起了最近见过的一个人。
“我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你是不是应该意思意思?”都沛沛油腔滑调地说。
“你有功劳吗?”
“没有我买的报纸,你能找得到藏普之吗?”
“报纸钱谁掏的?”
“我决定买的!”
祈福寺院子中央立着一座硕大的紫铜香炉。进门时,楚闻娟举起多日前的金鸡晓报,确认募捐慈善*的确是在这座庙堂前举行的。照片里的何颖和独悟和尚——或者叫藏普之——站在人群当中。这对老情人以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再次相遇,岂是百感交集所能形容。
“藏普之!”都沛沛叫道。
一个和尚呆立在门口不动,没有挑着水。
“在下法号独悟。以前的那个藏普之已死,请施主不必再提。”
“你自己做过的事,一句‘不必再提’就可以全部了结吗?”楚闻娟说,“我能找到你,就不会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搞大了何颖的肚子,然后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不要以为出家就可以一了百了。今天我是来恭喜你的,何颖被人杀死了。从今往后,她不会再来纠缠你。”
“什么,”藏普之原先暗淡无光的神色猛地转为震惊。“不可能的,几天前我还见过她。谁干的?”
“你关心吗?”
“我当然关心。”
“哪一个关心,独悟还是藏普之?”楚闻娟冷冷地说。
他精神恍惚,腿脚踉跄地走到窗前,两行热泪滑落下来。
“我以前从不理会别人的感受,才会屡屡酿下大错。”他说,“我自感罪孽深重,因此选择出家为僧。”
“你也不用说得这么夸张,你们的儿子石超——随了他现在父亲的姓——生得健康活泼,而且根本不知道你这个亲生父亲的存在。”
“不,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才选择出家的。”他痛苦地说,“你不明白。”
“说到我明白为止!”
“你让我从何说起。万事荒唐皆无妄!我自认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如果知道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弃她而去。”
“你口中的‘她’指的不是何颖?”
“不,我说的是丽珠。”
“丽珠是谁?”
“一个我曾经深爱的女人。”
“后来发生了什么?”楚闻娟追问。
“自杀——她无法容忍我的不忠。”
“她知道了你和何颖之间的事?”
藏普之垂下了头,许久才吐出一句:“不光是何颖。”
“还有搞头的嘛!”都沛沛说,被楚闻娟打了一拳。
“上个周六的晚上你有没有离开寺院?”
“三年前我来到这里,就不曾离开过。”
“我相信你。不过看你三年的修行依然六根未净,还须加倍努力呀!”她说,“我很好奇,出于私人理由,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保持缄默——难道你不想见见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今兹而往,生分已尽。”
楚闻娟用力点点头:“好,好,虽然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但从字面理解也知道你已打定主意了。人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走到今天这步也算是你的造化。我劝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对佛祖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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