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谨府邸前的马路原先没有这么繁华。如今商贩的吆喝声充斥在街面上,让人不敢相信仅仅几年前,这里还只是上海郊区的一幢西洋别墅。租界急剧扩张的脚步踏平了乡村田园,所到之处无不留下大上海的足印,霸道地由不得你做好准备。
汽车只能缓慢行进,最后停在别墅门前。司机阿根跳下车,拉开大门,又跑回来把车开进去。
尽管几天前来过一次,楚闻娟对这里还是没有多少印象。前院西面栽种着一株法国梧桐,从粗大的树干判断至少有五十年以上的树龄,茂密的枝杈几乎要探进二楼的房间里。两根麻绳吊着秋千,树下的草地已经踩出了黄土。其他地方则是绿草茵茵,从前院一直延伸到府邸后面。
汽车绕过椭圆形的花坛,稳稳地在大房子跟前刹住车,阿根替楚闻娟打开车门。他脸上还是没有丝毫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完成得毕恭毕敬,让人觉得好像稍有不慎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他身上。
任水从屋里迎出来,男管家容光焕发,看见他那张略显谄媚的表情任何人都不得不跟着心情好起来。
“下午好,楚小姐。老爷在后花园恭候,请随我来。”
楚闻娟跟在他身后,绕过房子,来到后花园摆放遮阳伞的地方。一个男人听见脚步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是楚闻娟第二次来到石府,却是初次见到石中谨。他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一副金丝眼镜架在满是书卷气的脸上,窄窄的肩膀像个女人,带有浅色横向条纹布料做成的上衣多少掩饰了这一点。根据他身材改良的西装有点不伦不类。
依着老丈人的权势,婚后的石中谨可谓平步青云,短短几年就要坐上公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的位子了。
他热情地伸出双手,寒暄的方式用在失散多年的亲人身上也毫不过分。
“我应该为上个礼拜的失礼道歉,有突发事件需要处理,请你原谅。”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才对,希望我表妹的粗鲁没有让尊夫人太困扰。”楚闻娟控制着语速,极力表现出一种上流社会的优雅得体。
“阿水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的建议是,忘了它吧。”新任处长转身对下人说,”阿根,叫荣妈把茶送到后花园,再去厨房看看阿华准备得怎么样了。”
“老爷,阿华前天被太太赶走了,现在的厨子叫阿维。”丁宝根说。
“哦……随便吧!”石中谨摆摆手,心不在焉地说。“我太太从小生活在军营里,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子,还喜欢挖苦人,我已经深受其害好多年了。”石中谨轻松一笑,“孤儿院的小孩也害怕她,只要她一去,没有敢不听话的。”
“石太太对慈善事业的热心我早有耳闻,真令人肃然起敬。”都沛沛读报纸上的新闻此时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不过是和富家太太们的社交活动,搞搞募捐,那些记者也乐得给她们上报纸露脸的机会。”
“善举理应被传颂。以我的观点,一件事情带来的好处只要多过坏处,哪怕一点点,它也是值得做的。”
“嗯,好处和坏处衡量的标准可能因人而异,但我认同你的看法。”相对于闲聊天,石中谨的态度过于认真了。”门伯伯说得对,你总喜欢向别人表达自己的看法。”
“门伯伯是谁?”
“我讲了超超奇特的五岁半生日宴会,还给他看了你们拍的照片。”石中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接着说,“他看完后指着照片上的你说,这样的主意一定是你出的。很神奇吧!其实今天邀请你来也是他的主意,我是从来不敢拒绝的,和我的岳父一样,完全是军人那种说一不二的作风。你瞧,说来他就来了。”
容妈端茶盘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身体健硕的老人。石中谨看到他赶紧站起身来。
“下午好呀门伯伯,这位就是楚闻娟小姐。——门先生是我岳父的私人医生。”
“是战友!中谨,是战友!”门医生纠正道。
“是你!”楚闻娟惊叫道,”你的脸怎么啦?”
“怎么样,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我吧!”
相信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首先被他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所吸引,老人叫门汝平,亲历了始于1914年那场发生在欧洲继而影响全世界的战争。作为一名军医,他参加了西线大大小小的十余次战役,脸上的伤疤是一枚德国炮弹送给他的“礼物”。
门汝平把两只粗糙的大手放在楚闻娟的肩上,说道:
“有人告诉我,你给巡捕房做事?”
“我是巡捕房的探侦顾问,也提供私人调查服务,你有需要吗?”楚文娟开玩笑道。
“这么说左溪街十九号的侦探事务所真的是你开喽?”
“的确如此。”
“太不可思议了!不知道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年轻的侦探小姐,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促使你选择这样一种职业呢?”
门汝平说话的方式颇有些西洋味道。
“此事可说来话长了,您恐怕没有把它听完的耐心……”
“那就长话短说。”
“迷信!”
“哦……那可真是太糟糕了!不过回答得很精辟,我喜欢。”门汝平发出爽朗的笑声,一屁股坐到藤椅上,点燃了一根粗大的雪茄烟,再配上他那撇经过精心修饰的小胡子,看起来倒更些大侦探的气派。
在楚闻娟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门汝平与她的父亲有不共戴天之仇。楚雄才身为中医世家的第五代传人,对西医西药持有一贯的病态排斥心理,自从同在一条街上的门氏西医诊所把门面立起来的那天起,他传统的海派诅咒就没有停歇过。难听的话传到对面的耳朵里自然不会没有回应,一来二去同行间的矛盾逐步升级到民族文化生死存亡的高度上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局面直到门汝平的突然离去才告一段落。
即使存在这样的大背景,楚闻娟还是会偷偷地跑去门氏诊所玩。橱柜中摆放的玻璃器皿和里面五颜六色的液体远比家里丑陋的草根树皮好看得多。小女孩的聪明伶俐让无儿无女的门汝平心生喜欢,两人展开了长达数年的地下忘年交。没想到今天却在这里重逢。
“你家的老顽固近来可好?”
“托您的福,门氏诊所关门以后他就越来越好。”楚闻娟笑道,”当年你说走就走,原来是去欧洲打仗。”
“战争刚一结束我就回到上海,又重新开起了私人诊所。为了不跟你老子再见面,我换了个地方,离你的侦探事务所不远,也在望平街附近。若不是上校执意要我做他的私人医生,我的诊所可能会一直开下去。那些年里我给数不清的记者看过病。他们这个行业风险很大,一句话说不好就会得罪人,挨揍那是常有的事,所以我的生意一直好得不得了。你要知道,身为一名军医,我最擅长的就是处理外伤。”
“今天您没有用武之地了。”
闻听此话,门汝平眼角挑起一丝笑意。他挪了挪肥硕的身体,藤椅随之发出几声惨淡的呻吟。一时之间,楚闻娟的心里突然涌出不祥之感,那是女人的直觉,身为侦探的女人特有的直觉,通常很灵验。
第八章 晚宴(下)
石中谨和门汝平聊起了当前的国际时事,楚闻娟从不看报,那些发生在上海以外的事情在她看来和电影一样都是虚构的,那些没完没了政治暗杀、瘟疫蔓延、民族起义,她一样也没见过,所以是否真的发生过要打上个问号。即便有人站在跟前告诉你的事都未必可信,更何况远在天边呢!新闻从一个人的嘴传进另一个人的耳朵,如此往复,倒有了道听途说的成分。
人说的话就像一枚硬币,总有真与假两个面。它不像物证那样永远只存在一个事实。楚闻娟不喜欢无原则的信任,即便是自己说的话也得打个问号,比如都沛沛原本用来做夜宵却鬼使神差被猫叼走的香草蛋糕。她想。
临近傍晚的天空飘起了小雨,谈话被移入室内。何守仁的汽车就在这时开了进来。
“我的女儿为什么没有出来迎接她的父亲?”何守仁扯着大嗓门走进门来,和每一个人来了个法式拥抱。
“两个小时以前我上楼去,”石中谨煞有介事地看着手表,”她化妆刚好进行了一半。”
女婿的调侃让何爵士大笑起来,他身材高大,不像医生那么臃肿,脸膛红润,笔直的腰杆尽显军人风范,根本看不出他已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你们刚才聊得什么,说给我听听。”爵士动作夸张地将门汝平搂到身旁。
“他们一致认为你给我的诊费少得可怜。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你就不要指望再从我这里得到一个药片。”
“啊,你这个老吸血鬼!”爵士在医生的肩上用力的捏下去,“收起你那些该死的药片吧!只要有甜点我就能长命百岁。”
“早晚有一天不良的饮食习惯会要了你的命!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得学会控制自己的食欲,特别是甜食。就像哲人说的:如果你不控制欲望,欲望就会控制你!”
“放心好了,我和你不一样,”何守仁满不在乎地敲敲太阳穴,”聪明的人懂得用意念把血压控制在正常范围内。”
此时,他才在人群里发现多了一个陌生人。
“他是你女儿?”
“不要开玩笑,”医生摆摆手,”你知道我没有结婚。”
石中谨给彼此介绍对方。
“哦,原来是一位侦探。”爵士突然表情严肃地说,“楚小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记住,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也要放甜品一条生路。”
在哄堂大笑中,何颖优雅地走下楼来,高跟鞋有些刻意地在地板上敲击出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
说实在话,何颖算不上漂亮。身材显得过于宽阔,这完全得害于父亲的遗传——与石中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她的目光里时刻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仿佛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在多数人的眼里,何颖无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楚闻娟也这么认为。
但是这种观点仅限于外人,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永远是天仙一般,何守仁极尽华丽辞藻赞美她的衣着。
任水走进大厅,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众人刚一走进餐厅,何守仁又大叫起来。
“天呀!这是谁的主意,为什么是淮扬菜?我的牛排在哪里,谁把它藏起来啦?”
“没有牛排,没有甜品,今晚的菜单是我的特意安排。清淡的食物对你的身体没害处。”何颖以不容辩驳的口吻说。
“多好的女儿呀!”门汝平幸灾乐祸地说,“这么关心你的人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何守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说的一点儿不错,这样的女儿花钱真的买不来,也卖不掉,我试过!”
套用一句外交辞令——晚餐是在友好而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的。餐桌上的话语权始终掌握在何守仁的嘴里。他是那种只顾自己”聊兴”的人。话题在他毫无节制的思维间肆意跳跃。显然,楚闻娟这位新来的客人让他兴致很高。欧洲战场上的所见所闻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她饶有兴趣地与之交谈,但从其他人打不起的精神不难判断,这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内容了。
楚闻娟的敏感神经渐渐体味到笼罩在这个家庭之上的隐隐阻滞。人人都摆出一副程式化的面孔,何颖尤为如此。她不动声色地送食物入口,咀嚼的动作微乎其微,似有说不出来的盘算。她对餐盘里的东西无所谓满意不满意,只希望不要引起别人对她的注意。每当父亲的目光投向她,何颖的嘴角会礼貌地微微上提,但随即又被冷淡所淹没。
门汝平面前的酒杯很快又见了底,任水第N次为他斟满。多年的行医生涯不仅没有改变他对酒精的特殊偏好,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在红色液体的刺激下,他的舌头不听使唤了,也不再像进餐上半场那样附和何守仁的话头。
石中谨适时地取代了他的位置。不可否认,楚闻娟对他有着极好的最初印象。平易友善,耐心十足。不知道他是天生的好脾气,还是婚后被调教的结果。至于他搭话的技巧可谓毫无技巧可言,少了一点灵动是这个男人十分直观的缺陷。
“……最惊心动魄的要说是1916年,”何守仁把食物送进嘴的同时,仍能滔滔不绝的将他在战争中的所见所闻,实在令人咂舌。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清晨,我的团在此之前与德国人在法国北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两岸已经对峙了一个多月。记得当时我还在睡梦中,突然接到指挥部的急电,命令我在上午八点之前一定要攻下河对岸的德军阵地。当时还只是初冬,河面上只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敌人一定会放松警惕。正是偷袭的最佳时机。可惜冰面无法支撑整个军队的同时过河。不得已,我只好让士兵分批前进,谁知道我们的行动很快就被敌人发现了。炮弹不断地落下来,薄薄的冰面很快就被炸得七零八落,后续部队无法通过,前面的士兵也退不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倒在敌人的炮火下。远远地看过去,金色的河滩上尸体遍野,很黄,很暴力,足以使任何经历过的人刻骨铭心……”
何守仁的话让楚闻娟顿时没了食欲,其他人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讲类似的故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只有石中谨假装饶有兴趣地问长问短。
“亲爱的,你能给我上楼拿条披肩吗?我觉得有点冷。”何颖故意用娇滴滴的声调说。
“我去吧!”容妈说着话就要上楼。
“不用你,以后也一样,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进我的房间!”
容妈想要争辩,嘴唇却哆哆嗦嗦地没有吐出一个字,她似乎正强忍着内心极大的痛苦。何颖的突然发作,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石中谨赶忙出来打圆场。
“不要这样说,那件事和她没有关系。”
“亲爱的,到巡捕房上任你最好收敛一下。”何颖冷冰冰地说,“这种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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