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下如此露骨的表白,他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三天后,终于到了离麻线田最近的小镇。又饥又渴的红卫兵想弄点吃的,供销社却大门紧闭,于是命人去叫供销员来开门。有人说供销员三天前被抓走了,理由是他的大眼镜系美国制造,一个连帝国主义的一副普通眼镜也当宝贝的人,谁能保证他心里面没有叛国通敌的丑陋动机?
听到阎汪即将到成都上任,山口的红卫兵欢呼雀跃。留守山口的头儿拍着心事重重的队长说:“我们跟着阎哥把成都革干净,然后一起到北京报功,一来给阎哥长脸,二来也好弄一官半职耍耍,你说怎么样?”
“人呢?”队长没有理会他,淡淡地问。
“人?那个倔得像头牛的女人?躺在你前面的沟里——这个女人像是给她身边的男人们吃了迷魂药似的——老弟,说来可要让你大吃一惊——我长这么大,亡命到这分上的男人还是头一次见到……每次我们发起冲锋时,他们总是一个接一个地上。你可不知道,我们把这些亡命之徒围困在一条窄窄的绝路上,他们就依靠着有利的地形用身躯挡住我们的去路,子弹打在他们身上,尽管血肉横飞,可是两支手抓住路边的石头或者是树枝跪在路中央不肯让路。最后一个男人最厉害,他用树枝做的弓箭射伤了我们很多人。后来我们的人蜂拥而上俘虏了他和女人,把他的皮剥下来。临死时他还在骂:‘爷爷朱左死前给你们报个名,哪天你们不得好死,定是你爷爷我索的命!’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怪吓人的,想不到这个世人真有这等男人!——这女人真有福气……”
一个稚气未脱的红卫兵把朱左的皮挂在一截大木桩上,一来供新来的红卫兵欣赏;二来证明他们头儿所说的话句句属实;三来炫耀他们的战绩。
小赛Q闭上眼睛,心里默念道:“朱左兄弟,我对不起你……”
“你们先走吧,阎哥让我来行刑。”队长瞥了一眼树桩上随风晃来晃去的人皮,身子微微有些颤栗,不过他笑得很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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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队像一阵旋风似的向山外冲去。队长命令手下的五个人在谷口待命,然后押着一瘸一拐的小赛Q向深沟里走去。
楚子下半身躺在湿地里,她努力抓住身前的几株蒿草,试图使自己站起来。可是她太虚弱了,挣扎了几下,手一滑又跌在地上。不一会儿,湿地上浮起一层浅浅的殷红。
“楚子,我可怜的楚子,你怎么啦?”小赛Q声泪俱下。
“我们的孩子,快要生了。”楚子吃力地回答道。
“感谢佛祖,我们终于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就要看到太阳了。”
“亲爱的,孩子不会看到太阳了,他们会杀死他的,我可怜的孩子……”楚子泣不成声。
小赛Q抱着楚子,面对队长黑洞洞的枪口,哀求道:“求求你大发慈悲,放我爱人和孩子一条活路吧,我生不能报你的恩,来世当牛做马也要回报你的大恩大德。如果你不相信有来世,干脆你就把我的皮剐下来当座垫,你坐厌了就让你儿子来坐,然后你孙子坐——请允许我用这种方式报答你的仁慈……”
“不,亲爱的,你就是我的灵魂,灵魂没了,要个躯壳干什么。至于孩子,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取他的生命,可我是个一无所有的母亲呀,如果我的皮能赎他活下来,这肯定是我这一生最自豪的选择。”
孩子呱呱坠地。
是个男孩。
小赛Q抱着孩子失声痛哭:“我也有儿子了,老蔡家有后了!可是儿子呀,你可怎么办?”
枪从队长的手中慢慢滑落。他摘下墨镜。扑通跪在小赛Q面前:“师弟,我是云戒,你还认得我吗?”
“原来是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赛Q一手抱着昏迷不醒的爱人一手抱着哭啼不止的儿子万分惊讶地失声问道。
“红卫兵说师傅收留你犯了通匪罪,因此把寺庙砸了个精光,还常常滋事殴打弟兄们,没办法,我们只得离开寺庙流落他乡。
这年头人人自危,无处化缘,我差点饿死。后来一个在红卫兵中做小头目的远房表弟救了奄奄一息的我。再后来,我就还俗跟着阎汪到四川。由于表弟和阎汪是铁哥们,加上平时阎汪认为我很顺从,因此很快得到他的信任,所以今天他特派我来取你们的人头。”云戒从小赛Q的怀中把孩子抱过来,接着说,“其实,刚才一路上我都在想,一定要放你们走,就是要我马上死也得这样做,尽管现在到处是红卫兵,你们侥幸活下来的机率微乎其微。可是你不能死在我的手里,不然佛祖不会宽恕我的。但现在为了孩子,你们必须得死,见不到你们的人头,阎汪不会饶过我的,这样孩子就完了,原谅我,师弟……”
“感谢师兄,感谢我佛慈悲!说句实话,此时此刻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上天有眼,佛门有眼!”小赛Q感激涕零,他把身上的钱一把递给云戒,“谷口那几个红卫兵你还得打发一下,剩下的就替我和爱人为孩子买几件衣服吧。”
“阿弥陀佛,师弟师妹请走好,孩子我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养大成|人。”云戒抱着孩子准备转身就走。
“让我再看孩子一眼。”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的楚子用异常凄惨的语气哀求道。
“我的孩子,你一定会长大成|人的,将来娶妻生子,到没有黑暗没有屠杀的地方过上你父母亲梦想中的生活。请不要记住仇恨,这是你不称职的母亲唯一的要求,快乐地去生活,把父母那份曾经奢望过的幸福补上,这才是母亲最高兴的事。我的孩子,上天会保佑你的……”
两个男人泪流满面。
“我还有一点请求,请您务必答应我——”楚子把孩子递给云戒说。
“请讲。”云戒擦干眼泪说。
“这一生没有机会堂堂正正地和我的爱人在一起,死后,我想他到哪里我都会追随在他左右,因此我们不能没有眼睛,不能没有记忆,所以恳求你帮我们最后一个忙,请不要砍掉我们的脑袋,就把我们夫妻的皮剥下来拿去交差吧。”
云戒点点头,转身用手帕塞住孩子的嘴,消失在崎岖的山路上。
云戒把孩子藏在离口谷最近的一棵大树旁,然后从容地向呵欠连连的手下走去。
半空中下起一阵钱雨。欢呼声响彻空谷。
“去把他们结果了,开枪打死后把皮剥下来,不准伤及尸骨特别是大脑,记住,枪朝心窝开,清楚了吗?完事后来小镇上找我。”
深沟里传来凄凉却掩盖不住平静的笛声。
一会儿,枪声传来。
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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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声!
笛声戛然而止。
突然暴雨大作。顷刻山洪肆虐。
云戒抱着孩子朝山下跑去……
第四十章 真佛
公元二00二年春天一个晴空万里的黄昏,一架直升机在沉寂了二十几年的麻线田上空久久盘旋。飞机上年轻、英俊的驾驶员心急如焚地询问身边一位老态龙钟的僧人:“这么说来师傅已经分辨不出当年我父母遇难的地方了?”
“只有碰碰运气了,下面到处是树木,以前可没有这么多树。”僧人揉揉眼睛说。
“我们到前面看看吧,兴许师傅您记错了地方。”年轻人驾着飞机低低地掠过梨花宫,一阵晚风吹来,梨花漫天飞舞。
“居然有这样美丽的地方,难怪我父亲会来到这里!”年轻人被迷人的梨花宫深深折服。他不禁又问:“师傅,你说我母亲很美,没错吧?”
“没错。”
“就像这些梨花?”
“胜过这些梨花。”
机身几乎接触到了麻线田的残垣断壁。年轻人唏嘘不已:“哪堵断墙才是我父母的呢?”
“不,不,孩子,你错了,你父母一直到死也没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家——走吧,别伤心了,先找到谷口。”老人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
除了树还是树,当年的谷口已经不复存在。
突然窗外闪过一条深不见底的淡黄|色的沟壑。
老僧人拍着额头激动地说:“我记起来了,行刑的红卫兵拿着你父母的人皮到小镇上找到我时,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说行刑结束后,他们才走了几十步,只听暴雨中一声巨响,离尸体大概十来米远的地方瞬间出现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沟壑,狂怒的洪水从沟壑中呼啸而过。”
“这么说来,我父母的尸骨就在深沟的左岸?”年轻人激动异常,声音有些颤栗。
“不出意外,应该如此。”老僧人苍老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阵红光。
飞机降落在沟壑左边一块芳草萋萋的空地上。空地左侧的一棵老树旁,两具白骨半跪着身子紧紧拥抱在一起。由于风雨冰雪无情的侵蚀,骨架严重受损,只有两个胸腔异乎寻常地完好无损——原来它们紧紧贴在一起,不给风雨任何乘虚而入的机会。
这对尸骨相拥到了异国他乡。
年轻人觉得美国太喧嚣,打搅了父母的宁静,于是放弃了他心爱的别墅和工作移居到太平洋一个佛教盛行的小岛上。
当然,他的选择得到了老僧人的全力支持。
不久后,小岛上多了一座奇特的寺庙。这座寺庙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菩萨披着金边的袈裟高坐在屋檐顶上,而且只有一对相拥而吻的无名菩萨。更令人不解的是偌大一座寺庙,只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年轻僧人,他们从来不招呼香客,也不参禅念经,每天寺门大开,人却不知去向。
远远的太平天洋上隐隐传来中国独有的勾魂蚀骨的笛声。透过稀疏的椰树林,烧香拜佛的信客们发现一叶小舟迎着风浪若隐若现,金边的袈裟在阳光下煜煜生辉。
当然,人们最关注的还是那对有悖常理的菩萨。刚来此寺的善男信女们总是无一例外地嘲笑说:这怎么可能是佛?不拜也罢!不过很多人终究还是悄悄地回来了,而且香烧了一柱又一柱,总舍不得离去。
夫妻和恋人们到此都要许上一愿,人虽各异,愿却惊人的相似——但愿今生来世都能做这样真实的菩萨……
最后,作者还要向读者交待一件好事和一件算不上是好事的事——粉碎了“四人帮”的阴谋后,文革中很多为虎作伥、无恶不作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是好事;可是汪区长到底是否活着走出那个恶梦般恐怖的地方,是否把麻线田的真相呈报给毛主席和党中央,还有那个阎汪,是否恢恢天网,让他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谁也不得而知。这是算不上好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