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大爷去世了……”
柳清浅没有说话,只是用困惑的眼光盯着眼前这个神情落寞的女人。中年女人苦笑一声,“看来我是真的与世隔绝了啊,甚至连大爷的死讯也不知道。”
柳清浅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任凭她一个人黯然伤悲。
沉默了一会儿,中年女人才缓缓说道:“不过还是谢谢你,若不是你无意中闯入这里,我想我至死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您究竟是谁?”
中年女人思忖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是谁?我是蒲家的大太太。”
“您是大太太?”柳清浅一惊,“那外面的大太太又是谁?”
中年女人仿佛陷入了回忆里,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既然你是蒲家未来的长孙媳妇,同你说了也无妨吧。我曾嫁给蒲家大爷,成了蒲家的大太太,但若我离开了,还有别人可以来坐这个位子的。它只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你说呢?”
柳清浅这才知道,原来她是上一任大太太,却非蒲须桐的母亲。按理说,蒲须桐的母亲应该是第一任大太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蒲家,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我冒昧问一句,您为何要隐居在此呢?”柳清浅隐约感觉这个女人身上背着一个漫长的故事。
漫长的故事。
蒲家的每一个女人身上都有一段漫长的故事。大太太如此,这个中年女人亦是如此。这个故事可能只是她生命中的某一段,一年,两年,五年或者十年,二十年,也可能是全部,这便是一辈子吧。
中年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悲伤地叹了口气,道:“我姓樊,二十年前我嫁给了蒲家大爷,蒲艄远。我本是狸子墓镇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家境富裕,谁知我过门后,父亲因为一笔生意与人结了怨,被仇家杀害,母亲无法承受这一切,自刎了,家道便败落了。”
【魔胎】
柳清浅小时候听人说书,也听过类似的故事,其中自然少不了富家小姐家道中落的情节,仿佛这些男女天生便是要受难的。他们在作者笔下受难,我们则在命运的笔下受难。世间万物都逃不出这个宿命,不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她仿佛陷入了过去的旋涡,沉沦了。
“那段日子,是大爷陪我度过的,我想要报答蒲家的恩情,便努力为他延续香火。不料我的肚子一直毫无起色,时间一长,老太太看我的眼神也有了变化。你知道,女人过门后没有身孕是致命的,更何况是蒲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不能为家族延后是大不孝。”
柳清浅顿时想起了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他们眼中,人生的最高目的是繁殖下一代。
想到这里,她蓦然感到一阵冰冷。这个想法甚至比之前她做的鬼梦还要可怕。起码那是一种能够见到的恐怖,这却是一种无法触及、无声无息便潜进身体的恐惧,融进了血液,无法剥离。
除非,除非死亡!
柳清浅凝视着她,樊氏继续说:“日子久了,大爷也疏远我了。偶尔的交流也变得冷冰冰的,仿佛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儿,在这个大院里无足轻重。可我是大院的太太啊,我不甘心哪。为了得到大爷的怜爱,也为了博得老太太欢心,我偷偷命人找了很多江湖郎中,吃了数不清的药,肚皮却仍旧平平的。”
柳清浅眼前蓦然浮现起一双幽怨的眼睛,那是大太太的眼睛,藏在樊氏身后,只有一瞬间,便消失了。
一缕阴风灌进了被子,仅有的温热被吸食个干净。
难道樊氏是由于无法为蒲家延续香火,才被关在这里?
她转念一想,若真是如此,蒲家大爷大可休掉她,何必让一个女子在此消耗了青春,用最残酷的方式惩罚她呢?
“在我心灰意冷之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说到这里时,樊氏眼中涌出一线光芒。柳清浅没想到,故事还在缓缓推进之时,有了峰回路转的改变,“老太太偶得一服秘药,药汤很苦,我第一次喝的时候差点昏过去,老太太十分不快,最后她让丫头掰开我的嘴,生生灌了进去。药汤太苦了,我当即昏厥了。醒来后不久,老太太便让丫头继续为我灌药。”
柳清浅抿了抿嘴,仿佛樊氏所说的苦意也渗进了她的嘴里。
“在我被灌药的第三十天,⒌㈨②竟真的有了身孕。当时,我觉得十分诧异,因为我并未与大爷同房。老太太甚是开心,大爷也十分高兴,我知道他并非为我有身孕高兴,他只是因为老太太高兴而高兴,为尽了孝道而高兴。”
柳清浅突然想到蒲家大爷去世前,为医治老太太的恶疾,不惜剜掉亲生儿子蒲须淼的心,他只想要尽孝,尽孝而已。为了母亲高兴,而繁育下一代;为了医治母亲的病,剜掉儿子的心。他做这些,只想要做一个孝子罢了。
“我的肚子迅速增大,甚至应该用膨胀来形容,而我却愈加消瘦,好像身体的能量都被腹中的胎儿吸去了。大夫为我号脉后说我身体一切正常,我也放心了。谁知临盆那天,只听产婆一声惨叫,我低头一瞧,我竟然……”
“怎么了?”柳清浅无来由地紧张起来。
“我竟然……产下了一个怪物!”有些惊恐,有些自嘲。
“怪物?”
樊氏好像一瞬间老去了,她绝望地点点头,道:“我产下了一个怪物。它没有四肢,只是一个肉球,却有心跳。有心跳,你明白吗?”说到这里,她的情绪有些激动。
她意识到了,又沉默了。
一团粉扑扑的肉钻进了柳清浅的脑袋,湿湿黏黏的。一个尖厉的声音从肉球里蹿了出来,用一个暧昧不明的声音叫道:“母亲!”
母亲。
她第一次对这个称呼感到了恐惧。
许久,樊氏深深吐了口气,说:“我产下了一个肉球,众人皆说我身子脏,毁了蒲家的名声。按家规,我本该被处死的。但大爷还是爱我的,他向老太太求了情,将我软禁在迭香阁,直至老死。”
这是爱吗?
真可笑,这该是入骨的恨吧!
柳清浅一阵心寒,男人毁灭女人的最好方法并不是杀了她,而是让她活着,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耗尽青春,看一张光滑的脸如何变得皱纹丛生,这才是真正的残酷。只是愚钝的人哪,陷在孤零零的爱里面,抱着残存的暖意,至死不渝。
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
柳清浅没想到蒲家还住着这么一个凄惨而神秘的女人。她曾是一个无比光鲜的大太太,现在却成了一个住在如坟墓一般的小院里的活人。
【活埋】
沉默像是疯长的藤蔓,瞬间将二人紧紧缠住了。
良久,柳清浅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问她:“您是否知道有关大爷的……”她正欲问下去,忽然听到了一阵撞门声。
咣当。
咣当。
咣当。
单一的节奏,粗暴得让人生厌。
有人来了!
樊氏一惊,忙起身提起一把伞,便出了门。柳清浅没有多想,披上樊氏为她准备的旧衣服,也下了床,匆匆跟了出去。
来人正是牟叔,身后跟着两个护院。
他的目光越过樊氏,落到了柳清浅身上,然后略带苛责地说:“柳小姐,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家整整找了您一个晚上啊。”
柳清浅恍然意识到了她的过错,垂下头,说道:“昨晚我只是出来追猫,没想到迷路了……”话未说完,便被牟叔重重打断了,他吩咐身后的人:“快点,伺候柳小姐回去吧。”
两个护院凑了过来,一把架住了柳清浅。她有些不快,却不忘转身对樊氏露出一个笑靥,“谢谢您。”
若她知道这是对樊氏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一定会说些别的。
樊氏没有回话,慌忙低下头。
柳清浅出门时,牟叔突然止了步,转头提醒她道:“这里是禁地,望柳小姐谨记。”她抿了抿嘴,然后他又说:“好了,我们快走吧,不要让老太太等急了。”
柳清浅点点头,四人便匆匆消失在了雨中。
樊氏像失了魂一般,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才转身回去。她有气无力地关上门,仿佛躺进了棺材,住在里面的活人自己合上了棺盖。她应该有些欣喜,十几年前,她便将自己活埋在此了,十几年后,这里再次有了访客,不管怎样,她也该满足了吧。
牟叔带柳清浅去了东院,老太太本想责备她的,不过看着她惨白的脸,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了几句,便让她回去了。
出了东院,她径直回了红蓝阙。
刚刚进门,她便见到了如坐针毡的蒲须桐。见她回来了,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责备道:“死丫头,你跑哪儿去了?”
柳清浅看看一旁的立春,将他推开了。
他这才意识到立春还站在一边,便缩回了手臂。立春不好意思地说:“既然清浅小姐回来了,我先出去了。”
立春正准备出房间,却被柳清浅叫住了:“立春,你等一下,我有事情要问你。”
柳清浅坐了下来,喝了两口热茶,一口气将昨晚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知道蒲家曾有这么一个大太太吗?”
立春困惑地摇摇头。
蒲须桐思忖了一下,说:“我想是父母成亲后,生下了我,后来我被遗失了,母亲忧郁而死。父亲继而迎娶了樊氏,但她因为诞下了一个肉球,被软禁起来了吧,最后,父亲才同现在的大太太成了亲,有了一子,须淼。”
也许是吧,不过还真是一段纷繁复杂的关系啊。
柳清浅应了一声,说:“既然她是你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或许她知道有关你母亲的故事呢?不如我们过去找她问个清楚吧。”
蒲须桐看了看她疲倦的脸,虽然只是一夜未见,却感觉她一下子虚弱了很多。他关切地说:“你还是好好休息一天吧,我们明天再去拜访她也不迟的。”
经蒲须桐这么一说,她也发觉自己有些累了。蒲须桐吩咐立春熬了一碗安神的汤药,她服下后,便睡下了。
【缝】
沉沉地睡了一天,甚至连一个简单的梦都没有做。柳清浅感觉被黑雨冲刷掉的体力正在逐渐灌满体内。
翌日,她早早起了床,同蒲须桐出了红蓝阙。蒲家太大了,大得近乎夸张。相似的围墙,相似的厢房,相似的廊子,相似的小径。凭着柳清浅混乱的记忆,他们寻了整整半日,才找到迭香阁。墨黑色的小门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迭香阁”三个字。柳清浅上前,叩了叩门,却无人应声。
她好奇地看了看在一旁撑伞的蒲须桐,又叩了几下,仍旧没有回应。
“或许雨声太大了,她没有听见吧。”蒲须桐猜测道。他稍稍用力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光秃秃的小院倏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彼此困惑地对视了一眼。
耳边除了噼里啪啦的雨水声,再无其他。柳清浅轻声唤道:“请问,有人在吗?”这声音钻进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进了一座墓地,四周涌来浓稠的泥腥味。
他们进了院子,又循着小径进了外厅。
外厅内有火光,却空荡荡的。
绕过外厅,他们到了后面的卧房。卧房内也有光亮,只不过门是虚掩的。蒲须桐敲了两下,也无人回应。
柳清浅猜测道:“或许,她正在休息,我们这样打扰她,不太礼貌吧?”
蒲须桐的话打消了她的忧虑,“你放心吧,她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不然也不会救你了。”
柳清浅没有再说什么。
窗外的雨声钻了进来,吧嗒吧嗒的让人心烦。蒲须桐径直推门进去,一眼望去并无异常,白色的幔帐遮住了床。
他凑了过去,柳清浅一把拉住了他,小声说:“这么做不太好吧?”
他摇摇头,缓缓抬起了手臂,指尖触碰到帐纱的瞬间,突然停住了。停滞了几秒钟,还是伸手撩开了帐纱。他本能地向帐内看去,无故地一颤。
“怎么了?”
蒲须桐吞了一口唾液,仿佛咽下了一个重要的秘密。柳清浅也将头探了过去,看到了帐内的一切。
床上铺着厚厚的被子,被子下凸显出一个人形,应该是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好像一具尸体。当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冒出来的时候,忍不住一阵心悸。
柳清浅看了蒲须桐一眼,然后他伸手轻轻掀开了被子。他们不知道,一个恐怖的旋涡正汹涌而来。
随着被子的一角被掀开,他们发现被子下确实躺着一个人,正是樊氏。
眼前樊氏的脸色呈现一种怪异的青白色,像涂了一层劣质的粉,白得有些刺眼。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仿佛随时要突破眼眶的限制而出,眼球亦被一股浓郁的灰色覆盖了。最让柳清浅感到森寒的是,她的嘴巴竟被人用针线缝上了!
没错,她看得真真切切,樊氏的双唇紧紧贴着,密密的针脚上上下下,整齐地锁住了她的嘴巴。
锁住的,只是嘴巴吗,还是别的什么?
柳清浅不禁退后几步,她抬头看了看站在前面的蒲须桐,此刻他也被吓坏了,他站在那儿,身体不自觉地抖动着。显然,他们都没有想到被子下面恐怖的一幕!
许久,他才开口问道:“你说,她死了吗?”
她带着颤音,回道:“我……我也不知道。”
蒲须桐壮着胆子躬身将手指探了过去,她问他:“你要做什么?”
“我看看她还有没有呼吸。”说着,他的手指颤抖着移至樊氏的鼻孔下,静止了几秒钟,静静的,没有了任何气流变化。
他沉重地说:“她死了。”
柳清浅不断抿着嘴唇,她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抑制心中的恐惧,“那我们该怎么办,昨天早上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怎么今天过来,她就死了?”
蒲须桐环视了一圈,严肃地说:“看来昨天你离开后,有人来过了。一定是这个神秘造访的人杀害了樊氏,然后用针线缝住了她的嘴巴。”
柳清浅困惑地问:“她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地生活了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为何会在我离开后神秘被害?还被残忍地缝了唇……”
蒲须桐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