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的世界?
地狱?
或是比地狱还要深远和黑暗的地方。
忽然,柳清浅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体内倏地蹿出一股奇怪的力量,瞬间将五脏六腑揉在一起,身体也随着抖动起来。站在一旁的绿珠急忙凑上来,一把扶住了她,问道:“大少奶奶,您哪里不舒服?”
柳清浅连续呕了几下,摆摆手,示意没什么。不知为何,她最近总会莫名呕吐,次数也越发频繁了。
回到红蓝阙后,虽然天色尚早,不过柳清浅却有些倦意。绿珠为她安排好一切,便默默退出了房间。她喝了几口热茶,方觉得胃中舒服了不少。刚刚上床休息没一会儿,她便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吵醒了。她缓缓起身,拉开帘子,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温软的声音:“大少奶奶,奴婢是绿珠。”
柳清浅有些不快,冷冷回道:“我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情等明天再说吧。”
绿珠似乎很焦急,说道:“大少奶奶,老太太传话来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要您过去呢。”
柳清浅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绿珠推开门,侧身进了房间,然后靠到床边,连忙束好帘子。
柳清浅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要你这么匆忙地来通知我?”
绿珠摇摇头,说:“我刚刚在干活,莲音过来告诉我说老太太有重要的事情宣布,我问她是什么事,她又说不清楚,好像和二少奶奶有关系。”
又和唐婉有关?
柳清浅猜不出是什么事情,与其在这里苦苦冥想,不如过去一探究竟。想到这儿,她连忙换好衣服,随绿珠匆匆去了东院。
这时,众人已几近到齐,蒲须桐见柳清浅来了,挪步过来。
牟叔环视了一圈,小声道:“老太太,人都到齐了。”
老太太点点头,欣慰地说:“大家坐吧。”
众人入座,蒲须桐虽是晚辈,不过他是长房长孙,便携着柳清浅坐在了长房的位置上。蒲二叔、二太太和蒲须瀚坐在二房的位置上。三太太去世不久,三房的位置只有疯癫的蒲三叔和蒲须尧,之前四房的位置上只剩四太太一人,现在她死了,那里便永久空置了,柳清浅抬眼看了看那个位置,不由得一阵伤感。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一脸笑意,“今天召大家过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宣布。”她看了看唐婉,将她唤到身边,一把牵住她的手,“我们蒲家的二少奶奶有了身孕!”
唐婉有了身孕?
柳清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耳际忽然回响起一阵阵荡漾的笑,带着某种战栗的快感,尖厉而刺耳!一对男女彼此纠缠,他们表情欢愉,即使看到了柳清浅,不仅没有丝毫的尴尬,反倒无比的从容。
“唐婉有了身孕,一切都要格外注意了。”老太太又看了看金蝉,嘱咐道,“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差错,拿你是问。”
金蝉怯怯地点点头。
柳清浅的目光落到金蝉的脸上,一眼便看出,那怯弱是佯装的。她的瞳孔里透出一丝丝诡秘,带着一缕凉意,灌进了柳清浅心里。
唐婉有了身孕,成了蒲家的功臣,也成了老太太面前的红人儿。蒲二叔和二太太自是喜笑颜开。
老太太年事已高,让出“当家人”的位置是迟早的事,虽然她未言明,但眼下只有两个人可以对这个位子一争高下,那便是蒲须桐和蒲二叔。蒲须桐是长房长孙,蒲家大爷死后,他便成了“当家人”的重要人选,再者便是蒲二叔,父辈之中他声望最高,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本来,二人势均力敌,各有优势。谁知此时,唐婉突然怀有了身孕,蒲二叔凭借儿媳妇腹中的孩子抢得了先机。
他侧眼看了看蒲二叔,没想到蒲二叔也正望向这边,那眼神中渗出丝丝轻蔑,仿佛在告诉他:这场暗战,我赢定了。
老太太又对蒲须桐说:“须桐,你们也应该考虑了,不然可被弟弟和弟媳抢先了。”
蒲须桐干涩地笑笑,柳清浅也只是默默听着。老太太之后又说了一番话,她全记不得了,她只是能够分辨出蒲二叔、二太太的笑,偶尔抬头,也会被他们夸张的笑脸压回来。
滑稽而令人作呕。
柳清浅忘记是何时从东院回到红蓝阙的了,亦忘记了是怎么回来的了,她只是软绵绵地蜷缩在被子里。不敢闭上眼睛,她害怕再次看到那一幕。两个赤裸的身体在床上翻滚着,他们表情愉悦,却让她感到了无尽的阴冷。呻吟声如此刺耳,画面亦是如此刺眼。
刺,深深地刺,刺痛了她的心。
自从唐婉怀孕后,柳清浅便再没有见过那个陌生男子,他好像从未来过。她发现,或许陌生男子并非唐婉的情夫,唐婉只是在利用他让自己受孕,现在受孕成功,他自然可以消失了。
噗的一声,如一个气泡,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个女人为了让自己怀有身孕,不惜躺在陌生男人身下。她需要的,仅仅是一颗种子,她要将这颗种子种在体内,看它发芽、破土,然后茁壮成长,直至开花结果,瓜熟蒂落。
为了在蒲家立住脚跟,为了能够得到永久的宠爱,为了需要的一切,唐婉必须有身孕!
这一刻,柳清浅忽然觉得蒲须瀚十分可悲,或者说整个蒲家的人都十分可悲,他们宠爱的二少奶奶怀的竟然不是蒲家的后代,甚至都不知道他生父是谁!
不过,既然这个孩子孕育在二少奶奶的身体里,那他的命运便被写好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世,没有人知道他的终极秘密,即使知道的,也不会说出去。柳清浅深知,这是一个足以让唐婉尸骨无存的秘密!
【猜心】
你说,深海之上就一定是蔚蓝的天空吗,又或者是另外一片深海。它悬浮着,在它之上。
唐婉有了身孕,便一下子挣脱了黑暗世界,飞向了美好的光明。不过这种光明并未持续多久,她便再次坠入了无尽的深海。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
唐婉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她觉得有些口渴,便唤了几声,发现金蝉并不在房外。她有些不快,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自有了身孕,她也变得异常娇弱起来。
喝了些茶,缓解了渴意。她才拉开房门,出了卧房。她找了一会儿,也没有见到金蝉,这丫头不知道去了哪里。无意识的,⒌⒐⑵她向厢房深处走去。春风阁格局比较特殊,前楼后面还有一排厢房,平日里无人居住,亦无人过来。阴凉的地方甚至结了重重的青苔。她害怕滑倒,便扶着一旁的墙壁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隐隐的,她听到最里面的一间厢房内传出了奇怪的响动,好像有人在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唐婉悄悄踱了过去。
窗户被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她将头探了过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屋内布置得一派喜庆,红色的喜床,墙上贴了一张夸张的“囍”字,供桌上摆着两支粗大的红烛。一旁的圆桌上散了些干果和水果,还有一个酒壶和两只酒杯。
这好像是一间新房。
没错,是新人的洞房!
这时候,唐婉的目光落到坐在桌旁的两个人身上。她满腹疑惑,他们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新郎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小帽,身上穿着蒲家特有的蓝袍子,不过身体显得有些单薄,仿佛风一过便会被吹倒在地。新娘子则坐在桌子另一边,一身大红袍,头上遮着红盖头,秘密便隐藏在那块红布之下。
“今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你高兴吗?”声音从新娘盖头下面传来,娇滴滴的,有些熟悉,不过唐婉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新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新娘又笑了笑,笑声中充满了极致快感,不过在唐婉听来,那里面却藏着隐隐的寒意。
缕缕的,流进了心里。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的相遇是一场上天注定的缘分。十四岁,我进了蒲家。我清楚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在二太太的房里。”
二太太房里?
唐婉只感觉一碗满满的安稳被这句话搅乱了。
“当时二太太让厨房做了可口的酥茶饼。你进门的瞬间,冲我微微一笑,问了二太太一句‘这女孩叫什么’,二太太指着我说,她叫梨花。你笑笑说,这个名字太俗气,当时正是夏季,蝉鸣连连,你便脱口而出,说我帮你取一个新名字吧,叫金蝉,怎么样?”
听到这里,唐婉蓦然发现,说话的人是金蝉!
若她是金蝉,那坐在旁边的男人是谁?听这口气,这个人是和二太太非常亲近的人——除了蒲二叔便是蒲须瀚了?莫非,她说的这个人是蒲须瀚?!
好像有什么东西揪住了唐婉的背,肌肉猛地收缩,双肩和脖颈也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
新娘好像沉入了自己的世界,继续说:“从那一刻起,我便被你明亮的眼睛吸引了。我每天最开心的事情便是见到你,见到你时,我满心欢喜;见不到你时,我又会心神不安,盼望着哪一刻能够快些见到你。我知道,我是深深喜欢上你了。你是一颗种子,播到了我心里,扎了根,根和我心脏上的血管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将你剔除了。”
咔嚓一声,有一道闪电,径直劈到了头上。唐婉这才发现,这么多年,金蝉一直暗中喜欢蒲须瀚。
“我喜欢你,我想要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去做,不过你只是拿我当一个妹妹。后来你患病卧床,我终于能时时刻刻伺候你了,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蒲家也无法容下我这个地位卑贱的丫头,但在我心里,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故事也悬在这里,没了下文。
唐婉站在窗外,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她没有想到,一直在蒲须瀚身边默默侍奉他的金蝉竟如此疯狂地迷恋着他。
她还说,在她的心里,她已经成了他的妻子。
妻子?!
这两个字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讽刺,幻化成无数把锋利的小匕首,一刀一刀扎在唐婉身上。金蝉如此想要成为蒲须瀚的妻子,甚至到了一种疯癫的状态,可现在坐上这个位子的人却是自己!
庞大的恐惧当头砸了下来,唐婉瞬间成了一摊肉泥。
“我总在想,若我们永远无法长大多好。不过事与愿违,越想要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便越少。记得你十九岁那年,张媒婆来家里说媒,想把林家小姐许配给你,我知道你不同意,又无法和父母抗衡,我是真真正正了解你内心痛苦的人。有一次,我替二太太出门送东西,无意中看到了去观音庙上香的林家小姐,便一路尾随,趁她挑选挂饰的间隙,用刀子划伤了她的脸。众人还沉浸在恐慌里,我已逃之夭夭,蒲家只得推掉了这门亲事……
“其实,在我的心里,你只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我不想让你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不管你们是否相爱,我都不允许!”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强硬起来。
好像有一条蛇,哧溜一下钻进了唐婉的嘴巴,恐惧带着冰冷掉进了胃里。她记得,在她初嫁到蒲家时,确实听过一条有关林家小姐脸部被划伤的消息,不过当时并未在意,现在她才知晓其中的隐情,原来竟是金蝉所为,她只是为了阻止蒲须瀚同林家小姐成亲。
在她心里,她一定对自己恨之入骨了。或许,在她心中的某个角落,她已经对自己处以极刑,五马分尸或者千刀万剐了吧?
无形的恐怖将她死死包裹住了,她试图挣脱,却注定葬身其中。
金蝉又继续自言自语道:“不过,我没有办法阻止你成亲,当张媒婆再次登门,为唐家小姐提亲时,你再次点头了。这一刻,我绝望了。你身边的位子终于有了人,那个人却不是我,而是一个可恶的女人!”她的呼吸越发粗重起来,“她抢走了我的一切,我要报复她!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即使我重重伤害她,你仍旧不会明白我的心,甚至还会误会我,即使她离开了你的世界,还会有其他漂亮的富家小姐走进你的世界,而我,作为一个下人,注定无法同你有任何交集,我只能当一个看戏的人,看你们悲欢离合。所以,我要寻找进入你的世界的其他方法。”
唐婉有些困惑,她所说的其他方法究竟是什么?
【两个女人】
这时候,金蝉突然停止了言语,一下子站起来,猛然撩开盖头,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窗外的唐婉。
四目交接,无数的故事便在这一个瞬间幻化成了泡影。
金蝉的脸上化着浓浓的妆,好像戏台上的小丑,通红的两腮,重重的唇线,让她看起来滑稽至极。不过她身上的喜服却十分精致,唐婉不知道那是她亲手做的,她将对蒲须瀚深沉的爱全部埋进了这细密的针脚里。
一针一线,一进一出,缝在了衣服上,也缝进了心坎里。
金蝉冷静地看着唐婉,对于她的突然出现,不仅没有丝毫的惊讶,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唐婉这才明白,这一切是金蝉一手安排的。
她早早便等在这里,她早已知道窗外有人了。她是故意说那些话,说那些过去的事,她根本不是在自言自语,她是在说给唐婉听!初听上去,这只是一个故事罢了,若仔细一想,唐婉忍不住一颤,这是金蝉的一个严重警告。
她蓦然意识到,她竟没有发现,最危险的人一直藏在身边,甚至自己还将她当做知心姐妹,将心中的困苦向她倾诉。她们彼此没有说话,却好似看透了彼此的心意。
当时她向金蝉说出了心中的苦楚,金蝉向她提议若想得子,可找人帮忙受孕。
她实在太大胆了,不要说找人帮忙受孕,即使只是说出这几个字都会招来致命的灾祸!不过那一刻的唐婉已被逼到了绝境,她清楚,若吃完老太太的药粉,肚皮再没有动静的话,老太太便对她彻底失望了,在蒲家,这份失望在她看来,是比死亡更让人难以接受的。
生存或者死亡,是两种结果。
不过一个被蒲家放弃的女人却能够拥有这两种状态,她的身体活着,还能够呼吸,心却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
不生不死。
让人绝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