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官正色道：“没误会。南京守军破釜沉舟，要与日寇背水一战。我们奉南京城防司令唐司令长官令，销毁长江上一切船只。违令者，严惩不贷！”
杜小三道：“销毁一切船只？老总，不能啊！我们还指望这条船吃饭呢，您这么一来，不是断了我们的生路吗？”
那军官冷冷道：“胡说八道！那辆汽车是你的吧？连汽车都开得起，还指望一条破渔船糊口？你他妈糊弄谁呢？”
杜小三道：“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能不能通融一下，交个朋友。”掏出两封银元，捧到军官马前。
那军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银元，目中闪过一丝冷光，道：“少跟我来这套！赶快把船划到挹江门码头，由驻军统一销毁。”
杜小三道：“您嫌少？”又取出一封银元，道，“这总够了吧。”
那军官哼道：“你倒挺大方啊。”
杜小三道：“好说，好说。彼此行个方便。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不能让您带弟兄们白跑一趟，这钱给大伙买碗酒喝……”不等他把话说完，那军官猛地挥起马鞭，重重抽在杜小三胳膊上，抽得他像被烙铁烫了一样蹦了起来，手中的银元散了一地。
杜小三捂着胳膊，道：“你干什么？”
那军官道：“日本人打进来，老子连命都打算豁出去了，哪儿有工夫花你的破钱？”
杜小三眼睛瞪了起来，道：“老总，没见过你这么不给面子的！”
那军官道：“执行军令，没面子可讲！你再敢废话，小心军法从事。”
杜小三怒道：“操！老子先给你军法从事！”双手一翻，像变戏法一般拔出两支手枪，手到枪响，啪的一声，一个点射将军官手中的马鞭打断成两截。
那军官看了看半截马鞭，道：“可以啊，枪法不错。”
大阿姊（10）
杜小三道：“把路让开，我给你留条命。”
那军官将半截马鞭扔在地上，道：“我和这些兄弟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这两把破枪，吓唬不住人。”闪电般拔出驳壳枪，在大腿上一蹭，蹭开保险，对准杜小三，道，“你两支枪，我这边十七支枪，打起来，你们谁都活不了！”
十几名国军士兵都将步枪对准杜小三，四周响起一阵咔嚓、咔嚓推动枪栓的声音。情势一触即发，刻不容缓。
方隐锋见事态危急，大声叫道：“把枪放下，都别乱来！”
那军官与杜小三举枪对视，眼珠都不错动，道：“闭嘴！谁再废话先挨枪子儿。”
方隐锋道：“王大柱，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那军官一愣，向方隐锋望来，脱口道：“方医官，怎么是你？”跳下马来，跑到方隐锋面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方隐锋打量着他，微笑道：“行啊！两个月没见，都干到中尉了。”
王大柱不好意思地一笑，道：“熊团长说我枪法不错，干了好几年警卫，有些委屈了。让我下连队带兵，开始时干排长，从上海撤退时走在最后，被日本人赶得急了，忍不住违抗军令，打了一个迂回反插，运气不错，干掉了一个日本少佐。团长很高兴，当场升我做了连副。”
方隐锋赞许道：“老熊身边的人，个个都有出息。好小子，打完南京这一仗，没准能升到校官。”
王大柱道：“咱一个泥腿子，从没想过能干大官儿，反正能有仗可打、有鬼子可杀，我就挺满足。”
方隐锋看了看四周，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一场误会，你叫弟兄们收了家伙，小心不留神走了火。”
王大柱道：“是！”向士兵喊道：“误会，都把家伙收起来。”
方隐锋又道：“我有几个朋友要去江北，别为难他们，放行吧。”
王大柱脸上露出难色，道：“城防司令部下了禁船令，即使我这边放行，江北的守军也不让靠岸。他们已接到向江中船只射击的命令，你们这时候渡江是找死。”
方隐锋道：“原来是这样。”想了想，向杜小三道：“你带他们先回城吧，我去想想办法。”说完又向王大柱道：“走，带我去你们团部。”
当方隐锋见到熊天厚的时候，他正在吃饭，端着军用饭盒，盛了满满一盒小米捞饭，就着几根鲜红的辣椒，吃得鼻头冒汗。
王大柱是卫兵出身，跟团部的人混得老熟，用不着通报，直接闯进指挥所，叫道：“团长，您看谁来了？”
熊天厚一抬眼皮，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大惊小怪？我早知道方医官会来，碰上这百年不遇的大仗，他能不来凑热闹？”放下饭盒，站起身，向方隐锋道：“吃了没有？”
方隐锋也不客气，道：“有饭就吃。”
熊天厚道：“柱子，去拿碗筷来。等等，后边还有几听红烧肉罐头，一块拿过来。”
王大柱立正道：“是！”转身跑去。
方隐锋道：“你这家伙，人家好歹也是连副了，你怎么还当卫兵使唤？”
熊天厚道：“听我使唤，他乐着呢。这小子就是当上将军，也还是我的兵。”说话间，王大柱抱着几听罐头进屋，用刺刀挑开，又给方隐锋盛了满满一碗饭。
方隐锋也真饿了，端起碗便吃。这饭是把小米烧开了花，捞出来上锅再蒸，熟透的小米特别干，一粒是一粒，嚼起来极筋道。方隐锋一连吃了两碗，抹了抹嘴，道：“饱了。”
熊天厚意犹未尽，又添了一碗饭，道：“可要吃饱啊！回头打起仗来，恐怕又是上顿不接下顿，再也吃不上这么好的小米饭了。”
大阿姊（11）
正说着话，桌上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一个参谋抓起电话，听了一句话，向熊天厚叫道：“团长，是师座的电话。”
熊天厚接过电话，听了一会儿，连声说：“是，是，是……”放下电话，神情肃穆。
方隐锋道：“怎么样？”
熊天厚沉声道：“不好！”
走出指挥所，快步登上江堤，眺望东南方向。只见远方飘起黑烟，越来越浓，夹杂着隐隐的炮声。
方隐锋跟在他的身后，见到这景象，心中也是一沉，道：“日本人打来了！”
熊天厚道：“双方在城外围阵地接上火，拼得很猛，你听，重炮都用上了。国军主力部队已经陆续向城中撤退。”
方隐锋道：“咱们团的任务是什么？”
熊天厚道：“守卫挹江门！不准一兵一卒从城中撤离，有逃跑者，格杀勿论！”
方隐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道：“日军从三面围攻，一旦城门失守，只能从城北渡江突围。挹江门是部队后撤的唯一通道，你卡在这里，是绝了他们后退的念头，逼他们死在城里。”
熊天厚的目光中流露出丝丝冷气，道：“当兵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不死在城里，死在哪里？”
方隐锋不安道：“你说咱们守得住吗？”
熊天厚道：“够呛！这仗，不好打。”
方隐锋道：“为什么？”
熊天厚道：“打仗凭什么？凭的是兵！这个团是我带起来的，每个人的脾气秉性我都清楚，不是我吹牛，一道命令下去，他们是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没有半点含糊！”他指着王大柱，道，“像他这样的兵，我活着，他们跟我冲锋陷阵，我死了，他们也会拼命把我抢回去，绝不让团长的尸体落在日本人手中，你信不信？”
方隐锋郑重道：“我信！”
熊天厚叹了口气，道：“当兵就得像这样！可惜……淞沪一战，团里被打掉了三分之一多，几个骨干连基本被打残了。现在团里人数虽然满员，却都是刚补充进来的新兵，还有不少抓的壮丁。这么短的时间，只够教会他们放枪和投弹，各项战术演练来不及安排，这样的兵还能指望什么？日本人的机枪和掷弹筒打得多凶，到了战场上老兵都忽悠，这些新兵还能不尿？”
方隐锋道：“那怎么办？”
熊天厚道：“还能怎么办？以仗炼胆，子弹专啃怕死的，通常一仗打下来，不死的都成了老兵。”
方隐锋点头道：“有道理。”
熊天厚看了他一眼，道：“前边打得太狠，你哪儿都别去了，就留在我这里。”
方隐锋道：“胡说，你这里是后方，见不到伤员，我留在这儿干吗？我到前面去。”
熊天厚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并不奇怪，道：“战场上的事你都清楚，我不多嘱咐了，小心点！”
方隐锋道：“晓得。”
熊天厚又道：“再说最后一句，万一前方守不住，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别往挹江门撤。我奉命在此执法，到时候难免会向溃军开枪，枪子儿不认人，我怕误伤了你。”
方隐锋道：“行，我记住了。”转身走了几步，回头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熊天厚不假思索，痛快道：“行，你说。”
方隐锋道：“万一这是咱们最后一面，记住，下辈子还做兄弟！”
熊天厚的眼睛湿润了，一字一板重复道：“一言为定，下辈子还做兄弟！”
古城忠魂（1）
1937年12月8日，南京保卫战进入最后阶段。日军已经完成对南京城外围阵地的占领，集中兵力向城内发起猛攻。
在日军强大的攻势下，中国军队赖以抵抗的，还是明代城墙。南京的城墙高大巍峨，城砖由糯米汁、石灰和桐油砌就，坚固异常，紧密的垛口和坚固的藏兵洞均体现出冷兵器时代的战术特点。
日军从战斗伊始便摆出决战之势，尽遣精锐，以十六师团攻打紫金山，十三师团攻打栖霞一线，第六师团攻打雨花台、中华门一线。飞机和大口径重炮都用上了，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
光华门首先告急。一阵狂轰滥炸之后，西侧城墙被炸开一个V字形豁口，硝烟散处，无数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兵蜂拥而上，太阳旗沿着破碎的城砖攀缘向前。
消息传来，城防司令部内的空气骤然紧张。
萧山令将军伏在地图上，神色凝重，道：“光华门的守军怎么样？顶得住吗？”
贺锦程浑身泥土，看样子刚从前线撤下来，道：“守军是教导总队二团和八十八师一个营，拼得很苦，部队伤亡近半，阵脚已有松动的迹象，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萧山令眉头紧锁，低声道：“这个口子开不得，必须把它堵死！”
贺锦程指着作战地图道：“仅靠守军反击肯定不行了，驻守中华门右翼阵地的是八十七师二五九旅，能否请他们向东北方向的敌阵穿插，打乱日军的部署，同时命二六一旅由北向南猛攻，吸引日军火力，缓解光华门的压力。”
萧山令道：“我已经通电八十七师王敬久师长，请他务必派兵支援。”用红色铅笔在地图上打了两个重重的横杠，道，“通知教导总队长桂永清，立刻调炮兵团前移，设阵地于明故宫，援助前方守军！”
贺锦程道：“是！”
这时电话铃响，萧山令抓起话筒，只听了一句话，脱口道：“什么！真的吗？”惊愕之后，脸上流露一片戚容。
贺锦程见司令神色不对，小心问道：“出什么事了？”
萧山令放下电话，沉声道：“二五九旅奉命出击，旅长易安华、旅参谋主任倪国鼎殉国……”
贺锦程大惊，想不到战斗进行得如此残酷。
萧山令在屋中来回走了两圈，道：“不行！必须增援光华门。”决心一定，向贺锦程道，“你去！”
贺锦程挺起胸膛，大声道：“是！”
萧山令道：“咱们宪兵团还能调集多少人？”
贺锦程道：“城中两个团都调到前线了，手上只剩下一个教导连，负责宪兵司令部的警戒保卫，是咱们最后一支预备队。”
萧山令不假思索道：“调上去！由你亲自指挥，连同司令部中所有能打枪的人，能找到多少人就带多少人，组成一个加强连，火速驰援。”
贺锦程道：“我把人都带走了，您的安全怎么办？司令部不能没人警卫，我给您留下一个排……”
萧山令断然道：“一个人都不留，全上去。城破了，一个排能守得住司令部吗？废话！”
贺锦程深知司令的秉性，既然说出这句话，身边绝不会留人，劝也没用。
萧山令又道：“这一仗事关全局，你有什么要求，赶快说。”
贺锦程想了想，道：“我们是去打补丁的，需要快速穿插，重武器带着不方便，轻机枪和手榴弹可得给足了。军需库里有六挺捷克造，一万发子弹，我全带走。”
萧山令道：“行，给你。手榴弹和炸药随你敞开拿。宪兵二团团部控制着六辆江南汽车公司的公共汽车，也调给你。你们坐车过去，一到目的地，立刻投入战斗。”
古城忠魂（2）
贺锦程敬了个礼，道：“我去了。”转身走去。
萧山令道：“站住！”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缓缓说道，“在宪兵的几个团中；教导连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我不会轻易把他们顶到火线上。现在我将他们交给你，一定要把光华门的日军堵回去！堵不回去，你不必活着回来见我。”
贺锦程斩钉截铁道：“是！”
萧山令一挥手，道：“去吧。”
六辆载满士兵的汽车快速驶过南京街头，车上士兵神情冷漠，默默握着手中的冲锋枪，冰冷的枪管从车窗探出，保险已经打开，随时准备射击。
在这群士兵中间，坐着身背药箱的方隐锋。他不是第一次上前线，对国军士兵也非常熟悉，但是这些士兵却不一般，大战在即，他们没有显出急切或紧张的神色，大部分人默默坐在车座上，少数老兵点燃香烟，也是默默吸着，每个人都极少说话，只是在偶尔闪动的眼神间，流露一丝丝压抑着的锋芒。更令方隐锋惊奇的是他们的武器，清一色伯格曼MP18冲锋枪，每名士兵都配有为冲锋枪专用的皮制六袋弹匣组，除此以外，人均携带一支德制二十发装驳壳枪和六枚米尔斯手榴弹，六辆汽车中至少携带了二十挺捷克造轻机枪。这种火力配备在整个国军中都不多见，即使是中央军嫡系的三个德式装备师，单兵火力强度也远远不及这支连队。
汽车驶到距离光华门三条街的地方，街头出现鹿砦和防坦克桩，路边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