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起眉毛。
“我的房客? ”
她特别强调“我的”两个字,似乎非常困惑、惊讶。
“现在已经不算是了。”他说。
“去年只有一个人搬了出去。”
“斯韦德。”
“对,有个叫斯韦德的住在这儿,他去年春天搬出去了。他怎么了? ”
“他死了。”
“是谁对他做了什么吗? ”
“对他开了一枪。”
“谁? ”
“他可能是自杀的,我们也不确定。”
“我们可不可以轻松点儿? ”
‘‘当然可以。不过你说轻松点儿是什么意思? 称呼彼此的教名吗? ”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说:“正式问话很枯燥,我厌恶那种感觉。当然如果有必要,我也能应付得体,也可以卖弄风骚,擦上眼影和口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马丁·贝克觉得有些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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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说:“要不要喝杯茶? 茶很不错呢。”
他很想,但是他说:“不要麻烦了,我不需要什么。”
“得了,”她说,“胡说八道。你等一会儿,我也顺便帮你弄些吃的。来份烤三明治应该不错。”
他立刻感觉到自己也想要一份。在他能开口拒绝之前,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要不了十分钟的,我弄吃的手脚很快,一点儿也不麻烦,而且会弄得很好吃。做什么就要像什么,虽然生活品质是越来越差了,但是煮点儿好吃的东西还不难。我先泡茶再把三明治放进烤箱里,然后我们就可以聊天了。”
要拒绝她似乎不太可能。他开始对她有了新的看法:倔强,意志坚强,难以抗拒。
“好吧,谢谢。”他顺从地说。
他还没说出这句话,她已经开始忙碌了,她弄出许多声音,速度和效率却很惊人。他从没见过这种情形,至少在瑞典没有。
在那七分钟里她忙着弄吃的,没有时间说话。六份夹有番茄薄片和乳酪的热三明治和一大壶茶——他看着她当场做出一份点心,心想她到底是几岁了。
就在这时,她坐到他面前说:“三十七,虽然很多人认为我年轻些。”
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在想这件事,不是吗? 吃吧。”
味道不错。
“我肚子很容易饿,”她说,“我一天吃十到十二餐。”
每天吃十到十二餐的人通常很难维持体重。
“我吃那么多也没变胖,”她说,“其实根本没有差别。加减个几磅不会让你改变太多,我还是我,不过我如果没吃东西就会受不了。”
她一下就吞下三份三明治。马丁·贝克吃了一块,犹豫了几秒钟,又吃了一块。
“我想你对斯韦德有自己的看法。”他说。
“没错,可以这么说。”
他们似乎心有灵犀,而且很奇怪,他们并不感到惊讶,这似乎是不证自明的。
“他有些不对劲,是吗? ”他说。
“是的,”雷亚说,“他是个奇怪的人,没错,真的很奇怪。
你弄不清楚他的来历,所以老实说,他搬出去的时候我很高兴。
对了,他怎么死的? ”
“他是上个月十八号在他的住处被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亡至少六个星期了,可能更久,据推测应该有两个月。”
她摇摇头说:‘‘他妈的,我不想知道细节,我对太血腥的事情很敏感,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听到后常常会做噩梦。”
他想说他不会做太多不必要的描述,但发觉说这些是多余的。
反而是她说:“总之,有件事错不了。”
“哦,什么? ”
“如果他还住在这里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不会? 为什么? ”
“因为我不容许。”
她一只手撑住下巴,鼻子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他注意到她有个相当大的鼻子和强壮的手掌,指甲也很短。她正严肃地看着他。
她突然又站起来,在架子上摸来摸去的,最后找到一盒火柴和一包香烟。她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捻熄,吃掉最后一块三明治,再把手肘放在膝盖上,头低低地坐在那儿。她瞥了他一眼,说:“我或许无法阻止他的死亡,但是他不会躺在那儿两个月而没人注意到,有我在,甚至不会超过两天。”
马丁.贝克没说什么,她说的当然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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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国家里,房东是上帝创造的废人,”她说,“但是这个社会鼓励他们去剥削别人。”
他咬着下唇,马丁… 贝克从没有在公开场合发表过他的政治理念,也总是避免谈论政治话题。
“不谈政治,嗯? 没有关系,那我们就不谈政治。”她说,“只是我不巧就是一个房东——是不小心当上的。我继承了这个垃圾堆,我刚才说过了。事实上它是栋不错的公寓,但是我继承下来搬进来的时候,它真的像个猪窝一样。我父亲十年来从来没有为房客换过一个灯泡,或修过一扇破掉的窗户。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好几英里远,他只管收租金和赶走那些没有按时付房租的房客。他把房间分割成许多床位,用高得离谱的价钱租给外国人和一些别无选择的人。他们不得不找个栖身之处,不是吗? 几乎所有的旧房子都是这样。”
马丁.贝克听到有人打开前门进来。那个女人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一个女孩子进了厨房,她穿着便服,手里拿着一包东西。
“嗯,”她说,“我可以用洗衣机吗? ”
“当然,请便。”
女孩子没有注意到马丁… 贝克,还是雷亚开口说:“我想你们并不认识,这是——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再说一次好吗? ”
马丁·贝克站起来和女孩子握手。
“马丁。”他说。
“英吉拉。”女孩说。
“她刚刚搬进来,”雷亚说,“住在斯韦德以前住的那一间。”
她转向那个拿着一包东西的女孩子。“住得怎么样? ”
“一切都很好,”女孩子说,“可是马桶今天又出问题了。”
“妈的,我明天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水管工人来。”
“除了这个,一切都很好。对了——”
“什么? ”
“我没有洗衣粉。”
“就在沐浴乳后面。”
“我真没脑子。”
“别这样,别为这种小事烦心。你改天或许能帮我一些小忙呢,例如帮我锁上后门。”
“你真好。”女孩子进了浴室。
雷亚点了另一根烟。
“就是这样。斯韦德住的是一间不错的房间,我两年前才重新整理过,租金是一个月八十克朗。不过虽然如此,他还是搬出去了。”
“为什么? ”
“不知道。”
“给你找麻烦了吗? ”
“没有,我不会和房客产生纠纷,没有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人好玩就在这里。”
马丁·贝克没有说什么。他感觉精神没有那么紧张了,也发现根本不需要他来问问题。
“斯韦德最奇怪的地方是他在门上装了四个锁。人在房子里根本不需要上锁,除非你真的不想受到干扰。他搬离的时候把所有的链子和门闩都拆下来带走。他受到非常周全的保护,就像现在的小姑娘一样。”
“你是说——打个比方? ”
“当然,我是指性方面。我们那些大人物对于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儿——在十三岁时就已蠢蠢欲动的事实,老爱大惊小怪。白痴,每个人都知道从十三岁开始我们就有性经验了。有避孕药这样的东西,女孩子就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在我们那个年代,女孩子多怕会怀孕啊! 对了,我们怎么会谈到这种事情? ”
马丁·贝克笑了笑—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但是它真的发生了,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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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在谈论斯韦德的门。”他说。
“对了,而且你笑了。我想你不很常笑,或者你已经忘记该怎//、笑了。”
“我只是碰巧今天心情不好。”他说。
可是这不是真的,这和他想要表达的完全相反。她的脸上露出一抹失望的表情。她是对的,而且她知道。
想要欺骗对方是很愚蠢的,所以他说:“对不起。”
“我一直到十六岁才开始谈恋爱。可是那个时候情况完全不同。”她捻熄了香烟,冷静地说:“我总是话太多,那是我成堆弱点中的一个,不过这不算性格上的缺陷,对吧? ”
他摇摇头。
她挠挠脖子说:“斯韦德还是装了那些小锁? ”
“是。”
她摇摇头,踢掉脚上的木屐,脚跟支在地板上,脚趾头互相摩擦。
“我搞不懂。他一定患有某种恐惧症。这对我来说挺麻烦的,这栋公寓所有的门我都有备用钥匙,有些人已经老了,他们可能会生病,需要人帮助,这时就要有人进得去。但是如果门反锁了,备用钥匙又有何用? 斯韦德实在很老了。”
浴室传来一些噪音中断了话题。雷亚大叫:“需要帮忙吗,英吉拉? ”
“是的??我想??”
她起身消失了一会儿。回来之后她说:“搞定了。说到年龄,我们两人应该差不多。”
马丁.贝克微笑着。他快要五十岁了,但他知道几乎每个人都以为他还要小个五岁。
“斯韦德其实也不算老,”她说,“但是他身体不好,而且病得不轻。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活那么久,他搬走的时候还到医院去检查过,结果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他去的是放射科。这听起来有些不妙,至少对我而言。”
马丁.贝克竖起耳朵,这可是前所未闻。前门再一次被打开,有人用嘹亮的声音说:“雷亚? ”
“这里,我在厨房。”
一个男人走进来,他看到马丁·贝克后犹豫了一会儿,但是她马上用脚推了一张椅子给他,说:“坐。”
这名男子很年轻,也许二十五岁,中等高度,体格不错。他有一张鹅蛋脸,直发,灰色眼睛,洁白的牙齿。他穿着法兰绒衬衫,楞条花布裤,趿着拖鞋,.手里拿着一瓶红酒。
“我带了这个来。”他说。
“我今天只打算喝茶。”她说,“不过没关系,你可以自己去拿个杯子——四个好了,如果你要拿的话。
英吉拉也在,她在洗衣服。”
她俯身,搔着左手腕,说:“一瓶酒难不倒我们四个人的。我也有一些酒,你在餐具室里找找,在里面靠门的左边,开瓶器在洗碗机左下方最上面的抽屉里。”
新来的那个人遵从她的指示,他似乎很习惯服从命令。他回来坐下后,她说:“我想你们还没有见过,这是马丁,这是肯特。”
“嗨。”那个男人说。
“嗨。”马丁·贝克说。
他们握了握手。
她倒了酒,用沙哑的声音朝里面叫道:“英吉拉,你洗完之后过来喝点儿酒。”然后,她带些困惑,看着那个穿法兰绒衬衫的男人说:“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怎么了? 又有事情不对了吗? ”
肯特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把脸埋在手里。
“雷亚,”他说,“我该怎么办? ”
“还是找不到工作? ”
“连个屁也找不到,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一文不名。鬼才知道哪儿会有工作。”
他贴了过去,想握住她的手。这使她不悦,所以他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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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想到最后一个办法,”他说,“但我必须问问你的意见。”
“你在想什么? ”
“去念警察学院。随便谁都可以到那里念书,即使是低能儿。他们现在非常缺人,而且以我的条件应该很容易就进得去,只要我先学会敲酒鬼的头。”
“你想攻击别人? ”
“你很清楚我不是的,不过进去后我也许可以做些事,从内部进行改革。总要有人去改变这种腐败的现象。”
“不过他们并不是只管酒鬼而已,”她说,“而且你要拿什么养斯蒂娜和孩子? ”
“我得去借。我今天填申请表时发现这些——在这里,我带来了,我想你可能想看一看,你什么都知道。”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沓表格和征募的小册子,递给他们。
他说:“如果你认为这很疯狂,尽管说。”
“我必须说,这非常疯狂。大体上我不认为警察喜欢用有头脑或是想要进行内部改革的人。你的家庭背景调查呢? 政治倾向呢? 没有问题吗? ”
“哦,我曾经参加过左派的学生团体,之外就没有了。而且现在他们可以接受所有的人,除了左翼政党的党员,也就是共产党员。”
她喝了一大口酒,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
“为什么不去呢? 这的确很疯狂,但是我想可能会很有趣。”
“最主要的问题是——”他喝了口酒,对马丁·贝克说:“敬你! ”
马丁·贝克也喝了一口酒。这是他们慎重的第一次接触。
“有什么问题? ”她不悦地问道。
“唉,雷亚,有谁还受得了? 怎么受得了? ”
她狡黠地看了马丁·贝克一眼,不悦变成了微笑。
“问马丁吧,他是个专家。”
那个男人看着马丁·贝克,露出惊讶和怀疑的表情。
“你对这类的事情很了解? ”
“一点点。其实警界很需要好手加入,这是个变化多端的职业,你可以从那本小册子里看到,还有许多特别的任务,如果你对直升机、机械、组织或训练马匹有兴趣——”
雷亚一掌拍向桌子,力气之大连杯子都跳了起来。
“不要说这些废话,”她愤怒地说,“他妈的,你就给他一些你真正的想法。”
马丁·贝克说了一些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他说:“如果你甘心被视怍呆头鹅,或被利欲熏心、自视甚高或只是个白痴的上司责骂,前几年你可能忍受得下去。总之你自己不能够有任何意见,之后你很有可能变成和他们一样。”
“显然你很讨厌警察,”肯特丧气地说,“情况不可能像你说的那么可怕。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就恨警察,这是事实。你认为如何,雷亚? ”
她发出会心大笑,声音很奇特,她说:“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