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
我和小莲一离开旅馆马上穿过地下道,从新宿车站的东口走出来,混在从车站里涌出来的人潮里,走上靖国大道。已经快六点了。我在Sun ParK大楼前看到了次郎。他站在人行道边上,悠哉地望着流动的人群。一看到我,他马上伸伸空空的两手,让我知道家伙已经顺利交到了富春手里了。我轻轻点了点头,次郎在一瞬间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像只猫似地弓起了他那高大的背,朝着大高架桥的方向走了去。
“那个人是谁?”
目光敏锐的小莲看着他的背影,向我问道。这是她离开旅馆以后第一次开口。
“一个老朋友。”
“又来了。”小莲尖声嚷着,从次郎的背影移开了视线。
我忍不住苦笑着,用余光寻找富春的踪影。富春说不定会干傻事,现在就跑去天文的店前面等元成贵。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怎么也找不到富春的踪迹,看来是他也巧妙地混在人群里了。
“要过马路罗!”
松屋前的红绿灯刚好转绿。我推着小莲走过斑马线,朝着西武新宿的车站走去。我透过墨镜左右张望,映入眼帘的不过是歌舞伎町平日傍晚的风景。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异样,就是看来像中国人的家伙比平常少。大家都窝在家里,瞪大眼睛对着六盒彩的中奖号码。
“健一,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小莲开始用北京话说道。
“什么事?”我也用北京话回答。
“你知道哪里有很棒的温泉吗?”
“不知道,我很少离开歌舞伎町嘛!我知道的澡堂只有三温暖和泰国浴。”
“喔!”
“怎么了?”
“我明天想和健一去洗温泉。”
“只要今晚能平安无事。”
小莲并没有听进我的话,只像是着了魔似地喋喋不休。
“先泡泡温泉,享受美食,然后再关在房间里搞上一整天。
不要像今天这么粗暴,要慢慢的、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来Zuo爱。”
“想的话,咱们就去吧!”
“我们都是因为在都市里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一定是这样。
假如窝在温泉里,大概就不必再为健一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而紧张,就能变成普通的情侣了。”
“在那里的时候,说不定真能这样,但是一回来不就又变成老样子了?”
“那也无所谓呀!假如两个人都为了摸清对方的底细把自己搞累了,再来一趟温泉旅行不就得了。即使不泡温泉,去旅行也可以呀!”
小莲的声音干干的,听来就像一个在干得冒烟的沙漠里徘徊了好几天的遇难者似的。这样的人,是为了喝一滴水,连亲人都可以轻易出卖的。她这种声音刺痛了我,在我胸膛穿出一个洞。
不过我的胸口并没有流血,漏出来的不过是干燥的沙子。
我搂着小莲的腰,把她抱了过来。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过,现在可没时间想这些,专心一点吧!小莲,假如不能顺利度过今天晚上,我们俩就都没有明天了。”
“我知道。对不起!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活。”
小莲抬起头看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那就是咸享酒家。”
我指着那家装着红绿灯饰的餐馆说道。虽然距离我们所在的咖啡厅有相当的角度,灯饰却没有被任何东西遮住。
“再过三十分钟,元成贵就会从那里出来。一看到他,你就打大哥大给我。”
“可是我不知道那个元成贵长得什么模样啊!”小莲把咖啡杯放在桌上说道。
“别说些无聊话。”
就算不知道他的长相,敏感的人也马上就能认出他来。小莲一定是够敏锐的。
“看不出有任何问题的话,就响一声后挂掉,有问题的话就响两声。”
“那健一呢?”
“我会在另一个地方守着,总得确定富春不会搞砸才行。元成贵离开餐馆后十分钟左右就可以搞定,如果没事的话,就回旅馆等我。”
“知道了。”
我喝干了杯底残留的咖啡,站了起来。
“那么,我走了。”
“健一……”小莲拉住我夹克的袖子,好像想要问我些什么。
“没问题吧?”
“嗯!”
小莲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我转过了身子装做没看见。我怕再这样看着小莲,又要说出那句傻话。
“小莲,可别背叛我。”
一走出店外,我就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而它只是句没意义的傻话罢了。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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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富春从通往地下街的地下道口探出了头来。他果然照着我的指示,在天文餐馆前的地下道口埋伏着。
我慢慢走向他,竖起大拇指晃了晃,告诉他一切没问题。富春冷静地下巴一点,朝楼梯走下去。他的右手握着一个沉重的纸袋,里面就是我和小莲的救生索。
我在天文餐馆的角落右转,从Alta后边转了一圈回到了靖国大道。过了红线灯,在樱花大道入口前的一栋住商混合大楼前停下来,拿出大哥大。
我微微拉下墨镜,凝视着靖国大道。刚过六点,迟来的黑夜刚开始覆盖歌舞伎町,进入歌舞伎町,由上班族、学生、抱着吉他的假音乐家等汇聚而成的人潮,络绎不绝地穿越靖国大道进入歌舞伎町。隔着靖国大道,就在我前方的松屋角落附近,有两个看来像是中国人的家伙站在路上聊天,偶尔也会朝周遭瞄一下。
他们不是元成贵的手下,就是崔虎的手下吧!一定错不了。我只希望他们俩是崔虎的手下。
我推回了墨镜,接着用大哥大打了通电话到天文的店里。
“喂!”
“我是健一,天文在吗?”
“我就是。”
“爷爷来了吗?”
“嗯!正在喝茶。”
“知道了,谢啦!小文。”
“喂……”
天文突然好像咬到舌头似地住了嘴,大概是差点又要叫我大哥,才赶紧停嘴的吧!
“假如有人在店门口杀人,今天就做不成生意了。损失的金额总该由你来负责吧?”
天文就连用“人”来称呼我时都顿了一下,我轻轻笑了笑,打消了天文的顾虑。
“哎!没办法。我会负责的。”
“不好意思了。”
“哼!我说小文啊——你真该庆幸杨伟民教过你这些生意经。”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自己耸了耸肩。
瞄了一下表,六点四十分,握着大哥大的手已经开始冒汗了。我伸手掏出香烟。虽然嘴里黏答答的,根本不想抽烟,但是这时候不叼根烟可受不了。
在表上的秒针转了两圈半的时候,大哥大响了一声,是小莲通知我元成贵已经离开“咸享酒家”到天文的餐馆约要五分钟。
我打了通电话到富春手上的大哥大,才响一声,耳边就传来富春粗重的喘息声。
“是我。元成贵已经离开了他自己的餐馆了,赶快准备好。”
“知道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隔着马路看到富春从地下道的阴影里探出头来。
“笨蛋,你想给人发现吧?赶快给我把头缩进去!”
“啊!不好意思。”
“元成贵一靠近我就会通知你。你只要用霰弹枪轰他就好了。”
“我知道啦!别大吼大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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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简直像在责备我太紧张了似的。
“不管怎样,一定要送他上西天哟!”
“知道啦!”
等红绿灯的人形成了一道人墙,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富春了。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朝高架桥的方向望去。
来了。用丝质西装包着微胖身躯的元成贵,正朝着我这里走过来。两个也穿着高级西装的男人,在后方左右紧跟着他。
“来啦!”
我转个身子以防被他们认出来。
“他带了两个手下。”
我对着电话低声说道。等号志一转绿,我便朝元成贵望去;元成贵要过马路了。
“那些家伙正在过马路,从Sun Park的方向走来了。”
“知道了,看我的吧!健一。”电话就切掉了。
“富春!?怎么把电话挂掉了!混蛋!”
我破口大骂,但已经太迟了,电话那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但已经没时间再拨一次了。我把大哥大塞进夹克口袋里,往元成贵的方向望去。元成贵正悠哉地朝天文的餐馆走来,偶尔向背后的保镖说一两句话。
有点不对劲,情况和平常不一样——孙淳没出现。那个总是像机械一样紧跟着元成贵的保镖,今天居然离开了工作岗位。
我随即顿悟,原来黄秀红的男人就是孙淳。孙淳从秀红那里听说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事,照我的劝告离开了元成贵的身旁。想到这里,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元成贵行经Sun Park大楼的前方时,富春从地下道的阴影里站了出来。我做好准备,等着把元成贵被霰弹枪给轰个粉碎。
清脆的枪声旋即响彻了靖国大道,可是那并不是霰弹枪的声音,而是好几支手枪的射击声。几个刚才还在松屋里吃着牛丼的男人一起冲了出来,朝富春乱枪齐发。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响起了一阵凄惨的怒号、惨叫与汽车的喇叭声,间或点缀着零星的枪响,流向歌舞伎町人潮马上四分五裂。
我边握紧拳头压抑住身子的颤抖边找寻富春的踪迹。富春像到达终点的马拉松选手似地往后仰,努力想站稳身子,左手上湿了一大片。右手上的霰弹枪被抛到了空中。
我的心跳被打上了最高档。元成贵惊讶地望着那些从松屋里跑出来的家伙。全都是些生面孔——也就是说,这些家伙都是杨伟民雇来的。杨伟民想出卖我,来送元成贵一个人情。我边擦拭着满是汗水的额头边四处张望。看来不开溜不行,已经搞砸了。
一声猛烈的枪响打断了手枪的射击声。
富春终于扣下了板机。
一个从松屋里冲出来的家伙朝后方飞了出去,从背后撞上了正准备逃命的元成贵。倒在地上的元成贵好像也惊慌失措了,伸出被别人的血染得鲜红的手,大声向两个保镖求救。可是今天的保镖不是孙淳,两个都只是半专业的。惊得两人想拉起元成贵。
但几次都没成功,也没注意到从背后靠近的人影。
逼近的两个家伙是我不久前注意到的中国人,就是那两个站在松屋角落的人行道聊天的家伙。两人撩起夹克的下摆,把手伸向腰际,用熟练的动作把黑星指向元成贵,轻松地扣下扳机。两支黑星带着节奏射出子弹,元成贵与保镖随即血花四溅。
刚受到富春枪击的家伙们这才注意到背后的动静,但是太迟了。在那家伙还来不及转身以前,已没有必要再朝元成贵开火的两个枪手已经把枪口指向了他们。
一阵枪声、哀号与临死的惨叫混合在一起,摧残着我的鼓膜。不过这把我的脑浆搅成一团的噪音,听来却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袭击富春的家伙们胡乱开枪反击,但却好像事先安排好似地一个个倒下。惨叫与怒吼变得更响亮了。
枪声突然结束了。子弹用罄后,两人毫不珍惜地把枪丢在现场,转了个身子朝车站的方向跑去。受到他们这番动作的刺激,我这才猛然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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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时间再待在这里磨蹭了,现在孙淳一定红着眼在找我。
在我开始思索前,两脚就已经动了起来,朝着四谷的方向走去。我两眼寻找着富春——应该说是富春的尸体的踪迹。没看到富春,看到的只有那把掉在地上的霰弹枪。
66
走到区役所大道前的时候,我警觉到身后有人追来,头也不回便跑了起来。只听到在一片混乱的惨叫与怒吼声里,有人正用上海话大叫:“别跑!”
交通完全中断了。我穿梭在鸣着喇叭的车阵之间,穿过了区役所大道。背后响起了枪声,不知什么东西从我耳边掠过,随即感到一阵像鞭子般强韧的树枝拍打在脸颊上似的冲击。我的步伐变得踉跄了,但还是没有转身或停下来。激烈的心跳好像一阵持缩越紧了。
我一路推倒挡在眼前的路人,跑上了通往黄金街的散步道,边跑边拔起了腰上的贝雷塔。在散步道上朝着车站走去的上班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全部停下了脚步,可能以为我这是在拍电影。
上海话的叫骂声越来越逼近,我转过头,胡乱扣下了贝雷塔的扳机。清脆的枪声响起。追着我的上海人全部就卧倒,总共有四人。虽然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不过全是些熟面孔。四个全都是小喽罗,没有一个是干部,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好庆幸的。我又朝这几个趴在地上的家伙开了一枪,然后再度开始跑了起来。
已经听不到上海话了,取而代之的是路人的惨叫。
嘴巴里干透了,硝烟味冲进鼻子,想呼吸都有点困难。没跑两三步脚就不听使唤,但是我仍然在心里像念咒语般地念着:“不能在这里翘辫子,继续跑了下去。”
我在半路离开散步道,朝黄金街里面跑去。眼前就是大巡逻亭,我得跑得越远越好。我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穿梭,但目标是朝着黄金街的最里面。我身后的上海话又复活了,那节奏听来像是日本话的声响逐渐迫近,仿佛要攫住我的心脏。只要把我干掉,这些家伙就能在组织里出头,难怪他们要拼了老命。
眼前出现了花圈第五街的招牌,看来是要跑出黄金街了。我停下来站定,转过了身子。虽然还听得到他们的上海话,却还看不到人影。我举起了枪,但是激烈抖动的上半身让我无法稳住枪口。身旁的店门打开了,一个化浓妆的中年人妖探出头来,一看到举着枪的我,就哼了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些家伙从距我最远的巷子冲了出来。我扣下板机,一看到他们又趴倒在地上,旋即转过了身子,暂时先冲出黄金街,但随即又在花圈第八街左转。我尽量不出声,可是尽全力跑着,摸进了右手边的停车场里。
我激烈地喘着气,一边窥伺着那些家伙的动静。没多久,就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