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多,接到结束工作的北川打来的电话,他说:「想和你谈十分钟。」最后又叮咛了一句:「注意一下,有没有人跟踪。」
幸田走到吹田车站,在已经歇业很久的小钢珠店的巷子里和北川碰面。北川一见面就说:「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今天野田白天到老头住的地方,观察他的动静,发现有人来找他,这个人一定是末永。到了这个地步,他仍然和外人往来,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到底要不要和他断绝关系,全看现在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件事情是围着桃子来的……住田大概没问题吧!」
「但是……」
「现在的问题是要十亿金块,或是要桃子,桃子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即使少了他,我们仍然可以计划进行。但是少了老头,电梯没有人负责,一切就免谈了。」
「你的看法确实如此吗?」
「是的,如果桃子有什么问题,事后再找老头算帐。他敢动桃子一根寒毛,我决不轻易饶过他。我也活不成……」
「那就照计划进行……」
北川盯着幸田,幸田连忙将视线移开。走到巷子口,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啤酒,一罐交给北川。握着啤酒罐的手已经冰冻僵了,而脑海中依旧茫茫然。桃子今天的危险和过去全相同,而且今天更严重。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五,晴天。
一连三天都喝得烂醉,早上睡到很晚才起来,一醒过来,就觉得肚子饿极了。找不到吃的东西,幸田只好丢下桃子,自己跑到车站前买东西。买了一盒寿司和牛奶,慢慢地爬过片山盯的坡道回家。正午的钟声响起,更让人觉得天空正中央的太阳亮得令人头晕目眩。走过高台的草坪时,瞥见了出口盯教堂上的尖塔,幸田想起桃子说过:「改天再去那间教堂。」
回到公寓里,桃子紧闭着窗帘,一见到幸田就说:「电话线被切断了。」然后从床下的蓝色皮箱里,取出一把长枪,检查弹匣中的子弹。
「幸田,原谅我,没时间逃出支去,暂时躲到壁橱里,拜托……」
幸田看着眼前长发、脸色苍白,假份女生的桃子,连眼神都和早上看到的不一样。这是来自遥远国度一位职业杀手才有的眼神。
「别傻了!」幸田说:「我们现在就出去。刚才我回来时,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桃子摇摇头,露出悲戚的笑容说:「幸田,这种场面我见多了,你最好乖乖地听我的,拜托……」
幸田并没有受到桃子地哧阴,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抢下桃子手中的枪时,突然门铃声响起,桃子一把将幸田拉到门边。
门铃声继续响着,桃子用自己的背将幸田抵在门的一角,手握着枪把,枪口直向门口。桃子的长发拂在自己的脸上,有一丝润丝精的香味。刚才出去买东西时他洗了头吧!
门铃声停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门口,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
但是,门锁响起一阵金属物撞击的声音,背后的门板猛烈地震动首,转瞬间,门上破了一个大洞。
「幸田,趴下!」桃子一边叫,一边将幸田从门边拉开。幸田走进厨房。身体向前倾,同时从桃子的背后看见门被打开了。屋外明亮晃眼太阳光,在眼角晃动着。
下一个瞬间,听见铁锤到处敲打的声音,身子被弹到后面,厨房的桌子被敲得稀烂。
幸田觉得视线里的影像都变得倾斜了,就像刚才见到的太阳光,不停地晃动。其中包括桃子也在动,而且他的双手紧握着手枪。随着一声尖锐的枪声,门口有一个黑影倒下,桃子跑了过去,将那个男人拖出门口,然后把门关上。看到这里,全世界的颜色突然全部消失了,连在他身旁的桃子所穿的蓝色毛线衣也变成白色,又变成黑色;桃子在他耳边轻唤着:「幸田……」听起来竟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叹息。
恢复意识之后,开始觉得有点儿冷。虽然身上盖着重的棉被,仍冷得不停发抖,忍不住叫着:「好冷!」
桃子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温过的伏特加,帮他灌进嘴里,结果有半杯溢了出来。
「因为失血,所以觉得冷。」桃子说。「不过,你很快就会暖和起来的。」
「被打到什么地方?」
「右肩,肩骨下面,子弹已经拔出来了,骨头有一点儿碎。」
「为什么不痛……」
「因为我帮你打了一点吗啡。「
「你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你好像什么东西都有!」
虽然窗帘紧闭着,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天色已暗了。房间里还留着极浓的血腥味。
「那个男人那里去了?还留在门边吗?」
「我用毛毯包起来,放进壁橱里了。」
「……是北边的家伙吗?」
「是的。」
「那么……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
「幸田,你现在能动吗?」
桃子扶起幸田,方式很奇怪,只用右手将幸田夹着,笑着说:“被打中的地方和你一样。”
问他有没有关系,桃子只是默默点头,提了手提袋,将把把六十四式手枪留在桌上。桃子说:“物归原主吧!”
幸田将钱和护照,还有换洗的衬衫、内衣和一件毛线衣放进袋子里,以及望远镜、一顶鸭舌帽、一把螺丝起子和一把小刀;又从洗手台上拿起一支牙刷和洗发精。因为白天买了一个寿司盒和牛奶,他打开这些食物,勉强自己吃一点,否则明天可能没有力气作战。
桃子先出去,幸田迟了几分钟之后才出门。门锁在白天已经被枪打歪了,所以根本用不着上锁。走在前面的桃子经过片山町的斜坡,往出口町的方向走去。
穿过电信局旁边的巷子,就到了教堂的院子。教堂旁的集会所内所有电灯都关了,幸田打开玄关大门,这座教堂是完全依照二十四年前烧掉的模样改建的,连大门也完全一样,幸田看见这扇门,仿佛看见了母亲那件蓝色裙摆。
建筑物内的摆设和从前也完全相同。
桃子在最前排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幸田也坐在旁边,桃子微笑地说:“终于来了!”幸田也想着“真的来了!”
幸田将刚才没吃完的寿司和牛奶拿出来,和桃子分着吃。现在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听,虽然明天是决定胜负的日子,但是今天只希望能平静地度过。肩上的枪伤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大概是马啡的效力吧,不过,还是觉得非常冷。
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桃子已经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了。幸田双手抱在胸前,很快地睡着了。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六,上午六点半。
幸田又被冻醒过来,一醒来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桃子的头低垂在他的左肩上,幸田很快地察觉到这并不像正常人的肉体,放在膝上的手已经有些冰冷。幸田拍拍桃子低垂的头,没有丝毫反应,而且他的双眼是睁开着的,掉了口红的双唇变得苍白毫无血色。
幸田悄悄地将肩膀移开,一动身子,右肩就像喷火似的,全身痛得发狂,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提起桃子脚边的提袋,在里面翻找着,记得桃子昨天说还剩下一点点马啡。幸田从袋子最底下找到一个针筒,不管它是不是马啡,拿起来就往自己的右手臂上打去,果然不到一分钟,疼痛立刻消失了。
幸田拉开桃子的夹克拉链,又将毛衣从肩上脱下来,血迹早已沁出衬衫,四周的皮肤都变成土黄色了。流血的情况并没有比自己严重,而且背后找不到任何血迹,大概是子弹还留在身体里面吧。
幸田想将桃子的双手合起来,但是早已僵直得动弹不得了,甚至连眼皮都合不起来了。幸田再度从桃子的提袋里拿出马啡和注射筒,放进自己的袋子中。
他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因为这里不是他可以久留的地方。这是一个迎接尊贵的死者进入天堂的地方,不应该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存在。幸田很快地跑出去,就像背后有人在推他似的,他反手将门关上。
上午七点,幸田又爬上了片山町的山坡,站在高台上的草丛中,挖出九月初埋在这里的手枪。
朝阳照在黄褐色的屋顶上,屋顶闪闪发亮。朝日大厦烟囱冒出的黑烟直直往上升,今天是一个没有风的大晴天。山脚下的街道上,频频传来火车的声音。
岁末一个晴朗的日子,在大阪即将发生一件世纪性的大案件。
4
《14:00》
野田将横写着电脑维修公司名称的白色雅哥汽车,开进住田银行的地下停车场所。这时候停车场里一共有十二辆车子,和平常的星期六一样。其中有两辆是职员的,五辆是部长、次长级干部的私家轿车,四辆是顾客的轿车,一辆是大厦管理公司的营业车。户田次长的车子停在离出入口最近的车位上。
白色雅格汽车的车底放置着各种破坏工具、子弹,还有两个限时装置。这是要用在共同沟的,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野田要带着走。
警务室里坐着两位熟悉的警卫,一位正在打电话,一位对野田说:「买不到年假回家的票。」打电话的那一位则说:「死了这条心吧!」无可奈何的耸耸肩。
「野田先生,家住在哪里呢?是大阪吗?」
「看我这张脸像大阪人吗?松田先生,你该不是喝多了吧!我的老家在神户。」
野田回答得相当得体,但是语气却无法像往常那般自然,他一边努力装出最自然的表情,一边看着挂在墙壁上的工作分配表,现在这两位「松田」和「长岛」,两小时前刚交班的,有一个男人坐在显像器前的旋转椅上,背对着大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
「原来你是神户人,难怪那么时髦。」松田将访客纪录放在门口,野田填上姓名、公司名称、时间。
然后野田就提着公事箱,搭电梯上地下一楼的电脑室。
《17:15》
从大正区泉尾四丁目的市营停车场出的四吨卡车,停在泉尾十字路口等红灯。驾驶座上的北川好像从早上开始就一口气开了数百公里一样,屏气凝神。
从早上八点多,接到幸田打来的电话,他就激动不已。桃子死了?幸田也被枪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最后北川跑到车站前的药房,买了一瓶五千元的精力剂,又到另一家药房买消毒液和绷带。最后才打电话给野田,再联络一遍,时间不到下午两点。
然后,接到幸田的第二通电话,告诉他:「没事!」虽然北川一再要自己镇静,但是仍激动得静不下来,准备好后从公寓出发。
北川现在已经穿上了电梯维修公司的蓝色工作服了,他相信幸田应该也已经向中之岛变电所出发了。如果幸田受伤成不了事,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就对不起了,我可不干。
过去实在完全看错人了,桃子是一个好人,直到他被射死的今天,北川才真的了解他。
灯号变了,北川用力按了一下喇叭,前面的两辆车子才慢吞吞地开走。
《17:20》
除了上午和下午各打一通电话给北川之外,幸田一整天都没有离开土佐堀游河人行道旁的板凳。上午跑到公共厕所打了一针吗啡,有轻微的呕吐现象,到了傍晚已经觉得舒服多了。
脑海里所想的尽是中之岛变电所的每一项设施,还有安装炸药的顺序,这是桃子教过他好几次的,应该不会出错吧!桃子,没问题。交给我来办。
《17:26》
幸田拐过田蓑桥走出停车场,越过铁栅,打开工作口,取出藏在这里的三只纸袋子。
《17:30》
幸田接着来到变电所车辆出入口旁,这里他以前也和桃子一起来过。他手上拿着一支别针,只花五秒钟,就将锁打开了。变电所的停车场和变电所之间,隔着一道五十公尺的水泥墙,幸田将两只纸袋背在肩上,右手完全没有力气,只靠左右支撑着爬上去。爬过有刺电线,跳进变电所里面,幸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能耐。
《17:41》
找到事先计划讨论好的炸弹安置处,幸田从纸袋中取出母线,依照桃子所教导的方式安装好之后,再回到一楼。
《18:15》
回到时限装置。看看手表,距离十六分还有五秒,等五秒钟过后,将计时器转到一零五分的位置,通电时间是下午八点整。
《18:30》
幸田用垂在墙边的绳子,在腰上紧紧地缠绕两圈,然后攀住绳子爬上去。这项工作非常花时间,幸田好不容易才爬过这座围墙。当他抵达停车场时,忍不住心中大叫:「桃子,你看到了吗?我成功了!」
《18:32》
北川在北滨四丁目的工作口四周,放置了五个工程用的夜间灯号标识。「大阪市指定业者?北野组」的卡车就停在路旁。住田东侧停靠了两辆保全公司的车子,还有一名夜警,他瞧了北野组的车子一眼,然后毫无兴趣似的将视线移开。
《18:35》
北川发动卡车引擎,驶过住田的地下停车场,在距离土佐堀川十公尺前,阪神高速公路下面,停了下来。
北川拿着一个手提箱,走下卡车,走过锦桥旁的派出所,他看看手表,身体毫无理由地颤抖。当他走上肥后桥时,看见对岸的人行道上有一个戴着毛线瓜皮帽的人,北川凝神注视着他,然后快步地跑过去。
「进行得还顺利吧?」北川问,幸田湿润着眼点点头。
北川松了一口气,在肥后桥旁叫了计程车,和幸田一起搭到日本电梯维修公司大阪分公司。
《18:50》
野田在住田地下一楼厕所的马桶上坐了五分钟,每次一紧张就肚子痛,这个毛病大概一辈子改不了了。
从厕所出来后,野田赶紧冲入从六楼下来的第一号电梯,门关上后到达地下二楼。只有三秒钟的时间。
野田开始照老头教他的方法,在电梯上动手脚,今晚的胜负全靠这三秒钟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野田知道他成功了。
松田从守卫室的窗口探出头来,说:「野田,怎么了?」
「这个电梯好像坏掉了,门已经关不上。」
「真的吗?这下子可就麻烦了。」
松田从守卫室走出来,野田在访客登记簿上写好离去时间,另一位保全人员坐在转椅上不停地左右转动着身体。
《18:55》
野田走到停车的位置,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然后又朝守卫室走去。监视器应该正在看着。
「车子的钥匙不见了。」
「怎么这么糊涂呢?再仔细找找看!」
「我已经找过了,公司里还有一把钥匙,明天是星期天,今晚可不可以暂时借放一下!」
「你也实在太浮躁了!」松田一边笑着,一边拿起电话,野田慢慢地走出停车场,听见松田对着电话说:「这里是住田总公司,我们的电梯坏掉了,请赶快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