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
他说的是天上,不是天尚!
我感到手脚发冷了。
飞机飞在天上,我无处可逃。这个怪人就近近地坐在我身边,我甚至感到有些拥挤……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极为恐怖的设想:每次发生空难,地面的人都不会看到飞机上的真实情况。是不是每次空难之前,
飞机上都曾出现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比方说,登机时是300人,到了天上,就变成了301人。而这个多出来的人
,正是前一次空难的一个乘客。飞机坠毁之后,尸骨又变成了300具……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一趟航班上的人都在劫难逃了!
我不敢正眼看他了,而他一直都在看着我。
“这飞机飞得可真高啊。”他说。
“是的,真高……”
“你看外面,天上多安静!”
“真安静……”
“如果飞机能像汽车那样停下来多好,我们都可以到外面活动活动筋骨,到云彩里跑一圈。”
“跑一圈……”
“你抖什么?”
“啊,我一坐飞机就有这种反应。”
我一边说,一边回头朝后看。有人在睡觉,有人在看报纸,有人在喝饮料,甚至还有人去厕所……没有一个人意识到
大难已经来临。
我突然问:“你叫什么?”
“你叫我陆客吧。”
“陆客……”
“对,陆客。”
那个上厕所的人已经回来了,我注意到他穿着一件印着飞机图案的T恤衫,估计是哪家航空公司赠送的。“飞机衫”
走到我们跟前时,无意中看了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一眼,一下就停下来,瞪大了眼睛!而这个陆客并没有看见他,陆客
一直面对着我。我感觉,“飞机衫”似乎认识陆客,他呆了半晌,终于惊骇地走开了。
我对陆客说:“你让一下,我去解个手。”
他笑着让开路。
我朝后面走过去。我的眼睛一直在乘客中扫视,寻找刚才那个表情异常的人。
终于,我看见了他,他正神秘地跟旁边的一个同伴说着什么。
我走过去,弯下身低声问“飞机衫”:“请问,你认识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吗?”
“飞机衫”十分紧张地说:“你是谁?”
“我是一个普通乘客。在我睡觉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就出现在我旁边了,他说他叫陆客……”
“是的,他叫陆客!前几天,他就坐在那趟出事的航班上!”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全身都轻了。
“……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我和他是中学同学,他在商业局工作。我们这些同学都知道他坐飞机遇了难!”
“……我们见鬼了,你快去报告机长吧!”我喃喃地说。
“机长根本不会相信我的话!”说到这里,“飞机杉”半蹲半站地探出脑袋,害怕地朝前看了看,小声说:“你回去
千万不要对他说我说了这些话,啊?”
“好的。”
……我慢腾腾地回到了座位。
陆客眼睛奇亮,正等着我回来。
我和他相互笑了一下,然后,我坐在了他的外侧。
“周老师,您这次回去还有什么打算?”他搭话。
“还是写作呗。”
“当个作家也挺辛苦的啊。”
“就是。你做什么工作?”
“过去我在商业局。”
我一惊。
“现在呢?”
“被除名了……”
我又一惊。
“你是不是……经常出差?”
“对呀,你怎么知道?”
“4月4号那天你出门了吗?”
“4月4日?”他愣了愣,立即笑得更甜了:“你怎么问这个?”
“噢……我随便问问。”
空难(5)
“那天我出门了,我买的正是那架出事飞机的票。”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不过,那天路上塞车,我误机了……”
难道传说中那个误机的人正是他?不可能这么巧吧!
他冷不丁又说:“这趟航班上,还有一个我过去的老同学呢。”
我大骇:“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我还知道这架飞机里所有乘客的姓名,包括他们的职业、年龄、爱好、生辰八字。”
我说不出话来。
好像为了证实给我看,他指了指前面的一个人说:“那个女人,穿红衣服的那个,她叫张丽虹,彩虹的虹,她是一个
公司的财务总管。她是阴历一九六二年三月初四子时出生。不信你去核对一下。”
我没有动。
“还有这个机组的所有人,我都一清二楚。刚才那个空姐叫姜虹,也是彩虹的虹,她19岁,酉时生。她的男朋友在机
场工作,是个技师。她男朋友不知道,她同时跟一个有钱人同居,那个有钱人给她买了一辆跑车……我说这些你肯定
不信,我说你吧。你是阴历一九六七年八月初九寅时出生。你属羊,你的命不好。”
我惊愕了。
“其实,我在骗你——假如上次我真的误机了,那架飞机就不会爆炸。那天,我一登上飞机就知道,尽管这些乘客年
龄不同,爱好不同,工作不同,但是,他们的死期都是一样的……实际上,我用一只打火机就毁掉了一架飞机,壮观
吧!我活够了,又想死后给父母造点福,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登机前,买了20份航空保险。”
我猛地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去?”他敏感地问道。
“我……可以再去一趟厕所吗?”我的声音开始颤抖了。
他想了想,竟然很友好地点了点头:“哦,你去你去。”
我离开座位,直接跑向了机尾的工作间。
一个正在调制咖啡的空姐拦住了我:“先生,您需要什么?”
“我要见机长!”
“您有什么事吗?”
“我有重要的事,请立即帮我找机长!”
“……好的,您稍等一下。”
一分钟之后,机长来了,是一个年龄挺老的男子。
“机长!请你核查一下人数,这飞机上多了一个人!”我说。
“每次起飞之前,我们都要经过严格的核查,人数不会错的。”机长很有风度地笑着。
“这个家伙是后来冒出来的!请你相信我,再核查一下,这关系到几百条生命!”
机长想了想,笑着说:“好吧,您在这里等一下。”
然后,他就出去了。
大约十分钟之后,他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回来了,对我说:“人数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您多虑了,请回座位吧!”
“你算我了吗?”
机长收敛了他那职业的笑容,说:“我有那么笨吗?”
我半信半疑地回到了座位,发现那个陆客不见了!
我站起来,前前后后地找了半天,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我又找到那个机长,对他说:“那个多出来的人不见了!”
机长观察着我的眼睛说:“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你别怀疑我,我是一个恐怖小说家!我怀疑他趴在飞机翅膀上,或者钻进了油料箱里!”
机长对身边的一个空姐说:“你把这位先生扶到座位上去,要照看他一下……”
我摇摇头,说:“小姐,不用你,我自己能回去!我也能照看好自己!”
陆客一直没出现。
北京快到了,飞机已经开始降低高度。
他在天上出现,又在天上消失。
我知道他不会就这样消失的——恐怖刚刚开始,他一定还留下了什么伏笔!
我在座位上下反复查看,没有他的影子。最后,我拿起了座位上的耳机,塞在耳朵上。
好像线断了一般,耳机里没有任何声音。
我换了几个频道,把音量扭到最大,还是没有声音。
我正要把耳机摘下,突然听到了陆客低低的声音:“周老师,我在地下等你啊……”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认为:这个诡异的人不过是我读者中的一员,他在吓我玩儿。所有无法理解的情节,也许只是一
张逼真的面具在作祟。
时间可以消磨一切,包括山崩地坼的情感,包括濒临崩溃的恐怖。几个月之后,我终于把这件莫名其妙的鬼事情忘得
差不多了。
我依然在写我的恐怖小说,依然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偶尔接受采访,依然在天气不好的日子里偶尔邀来陌生的异性吃喝
玩乐……
这一天,天很阴,我和一个人吃喝玩乐,很晚才回来。
我有点喝多了,坐地铁回家。
地铁车厢里的灯总是那样苍白,像梦。这是在深深的地下,这是一条长长的人的洞穴,这里永远没有阳光……
车厢里的人不多,大家的脸在白白的灯光下都显得很憔悴,都昏昏地睡着。我听着风扇“嗡嗡嗡”的响声,一点点迷
糊过去。
空难(6)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地铁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我自己!
地铁还在朝前走,朝更深的地方开,朝更黑的地方开。
我马上意识到,这趟车不再循环,它到了终点,要歇息了。现在它要开进地下的车库,至于下一次什么时候开出来,
鬼才知道!
一般人对地铁的了解都少之甚少,谁都不知道它出现了故障在哪里修理,如何调度,车库在哪儿……
地铁到了终点站的时候,我没醒,也没有乘客叫醒我!
最不应该的是,地铁工作人员应该检查各个车厢,确定没有人的时候,才能入库。可是他们疏漏了我!
我掏出手机,想求救,可是,手机没有信号!我和外界隔绝了!
我像困兽一样,情绪立即焦躁起来。
地铁“轰隆隆”继续朝前行进,我不知道自己将被拉到了哪里。在我的想像中,它一定离开了地铁的正常运行路线,
从岔道驶进了另一个地洞,这个地洞很深,前面没有出路,是死的……
走啊走啊,终于它慢慢停下了。
窗外是洞穴一般的黑。
有司机下车锁门的声音,但是很遥远。我之所以听得见,是因为静。
他下班了,要回家了!
我陡然想起一个传闻:多年前,一对青年男女谈恋爱,同样被地铁不小心拉进了地下的库房,结果两个人死在了里面
……
我不知道他们是饿死的还是憋死的,反正死了,都这么说。
那么我呢?
灯忽地灭了,四周漆黑一片。接着,风扇也一点点停了。
闷热,窒息。
我发疯地用拳头砸车厢的玻璃,又用脚狠狠地踹,大叫:“师傅,还有人呢!救命啊!”
谁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有过。谁都没有用拳脚击打过地铁的玻璃,我告诉你——那是打不碎的。至少我没打碎,
我用了全身的力气。
那个司机似乎已经离开了,四周一片死寂。
我惟一的指望就是等待这趟地铁开出车库了。我告诫自己,不能暴跳如雷,不能崩溃,不能再拳打脚踢,不能消耗体
力,要平静,坐下来,不动,等待转机……
我摸索着在座位上坐下来。
我听着黑暗中自己的心跳。
我不知道头顶多高才是地面,不知道上面是苹果园还是王府井,甚至还可能是北五环之外的荒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咳嗽!
我的寒毛一下就竖起来了!
是个男人的咳嗽声,就在这个车厢里,但是离我很远,应该在车厢的另一头!他的咳嗽不是向我提示他的存在,而是
那种实在憋不住而咳嗽出来的声音。
我不敢说话,竖起耳朵聆听着。
过了很长时间,对方又咳嗽了一声——这次竟然离我近了许多!他朝我这里走过来了!
可是,我为什么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他咳嗽第三声的时候,已经在我对面了!
“谁?”我惊恐地问。
他无声。
我抖抖地朝后退。黑暗包住了他,却藏不住我!
“你说呢?”他突然说,声音依然在我面前。
“……陆客?”
他说过,他在地下等着我!
“你为什么总躲我?我是你的热心读者啊!你签售那天,不但我去了,前段时间死于那场空难的人都去了……”说到
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我蓦地想起,我签售那天,好多读者的表情都好像不正常!
“……现在,他们都在这车厢里坐着呢。”
这时候,在我四周,咳嗽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我伸手一摸,座位上坐满了人!
“他们都在看你的书呢!”陆客说。
这时,地铁猛地动了一下,开动了!风扇慢慢转起来,越来越快。我掏出手机,颤巍巍地打开,借着微弱的手机屏幕
光,看见陆客站在我面前,他的脸依然是绿的,眼皮依然是黄的,眉毛依然是灰白的……
接着,我拿着手机朝旁边照去照,两旁果然坐满了人。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本我的书,有的在漆黑中认真地阅读,有的握在手里在打瞌睡,有的抱在胸前在想心事……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陆客指了指那些乘客说:“实际上,我,还有他们,都是一些影像而已。”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我们都是你造出来的。”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我们之所以出现,只是想让你体验一下——恐怖是一种享受吗?”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这时候,陆客和那些乘客的影像一点点模糊,一点点消消隐……最后,他们都缩进了书中。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陆客的最后一句话在我耳边回荡:恐怖是一种享受吗?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空难(7)
车厢里转眼变得一片空荡。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每个座位上都摆着一本我写的恐怖小说。
杀
半夜的时候,李鹃接到李彝的长途电话:“妈妈,爸爸疯了!”李鹃一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