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又怔怔地发起愣来……”
她发着呆,他也不理她。一连串的折磨和打击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他竟渐渐地睡着了。他在睡梦中听到鸡叫声,猛然醒了过来。接着他意识到,他是被她推醒的。而且她就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脸。他看着她,不禁吓了一跳。他也就睡了一小会吧,可她的样子已经大变样了。像是生命忽然在她体内消失了,她在一瞬间老了。苍白憔悴的一张脸,看不出原本的红润。蒙了一层白皮的嘴唇上布满了裂开的小血口。原本光滑闪亮梳理整齐的两条粗短辫,也变得蓬松毛糙,软塌塌地垂在肩头。
“怎么了?”他说,“现在就要把我抓走吗?”
通过不久前的那一次谈话,他觉得她和他已经可以沟通了。
她摇摇头,只盯着他看。后来她忽然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问这个干什么?”他防备地说。
她大叫起来:“你也不敢说你是好人,是不是?你们都一样,都一样!我让他对着毛主席相发誓说他做的事都是对的,他发了。可我让他当着神明发誓,他就不敢。还教训我,说我相信封建迷信,不是无产阶级的好战士。他妈的!他在骗人!他骗人!他骗了我!他今天和别的女人订婚了。你知道吗?他心里相信那个诅咒!比谁都相信!可嘴里比谁说的都好听。你也一样。你们他妈的这些骗子!”
“我是好人!”
“好人,证据呢?”
他一听激动起来。多天的愤怒和委屈大暴发了。“证据?说我是坏人,你们又有什么证据?我本来就是一个好人,可你们说我是坏人,我就是坏人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还不是你们说的?哪一个又有证据了?”
她半天没说话,像是在考虑他的话对不对。
他看出她在各种矛盾的想法中挣扎。
“我是好人。我真是好人。”他又说。
她忽然委屈地说:“我老爷爷也说他自己是好人。可是他杀了他自己的妹妹。还是活埋!他也说他是好人,可他做的事他知道是不对的。对,他做的事一定是不对的。要不他就敢在神明面前发誓。可他不敢。他说你是坏人。他让我回来挖出你这个深藏在人民当中的狡猾坏分子,我就回来了,我抓住了你。可是你不骗人,你不知道那个诅咒是不是真的,你就承认说不知道。可是他不是。他不是!他骗人!你知道吗?他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我呢……我呢?我把你抓住了。我那时是相信你是坏人的,……可是,可是你最起码不骗人……你倒底是不是坏人?啊?你是好人吗?……我是被他利用了吗?啊?是吗?”
她说着也不听他的回答,就猛地站起来,在牛棚里走来走去。他发现她脚步踉跄,走得又快,好几次都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可她像全没注意到似的。她真的摔倒了,她也不站起来,就爬着到他面前,急急地说:
“天快亮了。天一亮他们就要把你带走了。县里公安局就要来人把你抓走了。不管你是不是好人,你快跑吧。我来的时候看守你的人就在睡觉。现在他也不能醒。你快跑吧。”她说着伸手给他解开绑在他身上的绳子。这绳子是革委会主任怕他逃跑,天黑后特意跑来给他加上去的。她的手碰到他手上。他感到她的手火一般烫。解完了,她忽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慢慢站起来的他。他怕她后悔,就说:“我是好人,你是救了一个好人。你放心吧。”
姨妈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有一个人跳河死了……我问他他不告诉我,他跳河死了……万一你是好人呢,我不能让你死,不能让你也死……那个人知道我爹是什么样子的……可是他不告诉我,他死了。我爹可能真的是个怪物呢,是不是?”她慌乱地求助地看着他,目光直直的。“是不是?啊?是不是?我们家真的是被诅咒的,对不对?”
他愣住了一时间没明白她说什么。
她忽然一巴掌打在他脸上,骂道:“你在心里骂我!对不对?你在骂我是狐狸精。你们谁都没见过我爹!就以为我爹是怪物?我告诉你,我没见过我爹,可我敢说我爹不是怪物。我也不是狐狸精。我不是!我没长狐狸尾巴……你看看……你看看!我没长!你看看,我有吗?我有尾巴吗?”
她边说边脱了身上的衣服背转身让他看……
老校长讲到这忽然停住了,一下子陷入了很吸引他的深思般呆呆地发起怔来。我不禁想象起那时的情形来。姨妈在那时显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她在感情被骗的情况下联想起骗了她感情的人可能也在其它的方面骗了她,比如信仰。在这种双重被骗的折磨中,她痛苦不堪,而那个诅咒又夹在其间更让她恐惧。或许在潜意识中,她还会认为如果证明她不是传说中的狐狸精,那么那个诅咒也就不是真的了吧?如果那个诅咒不是真的,那她就能摆脱痛苦的折磨了吧?就因为这样她才在一个并不是她情人的男人面前脱衣服并让他看看她是没有狐狸尾巴的。那时大部分的人是没钱买内衣,我姨妈也是。她的绿军装直接罩在身上,军装一脱下,她就赤裸裸地站在老校长面前了……老校长那时并不老。而我的姨妈又非常漂亮。除了华夏我们家的女人都漂亮。
第一天(下)(9)
“后来呢?您看见姨妈脱光了的身体上有尾巴吗?”我说。出于职业的敏感,我对人们心中隐秘的东西都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可是直接去问人家心中的秘密,人家是不会说的。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在谈话里设下一些小花招,让被问的人不知不觉中就把心中的隐秘透露出来。这次我也这么干了。这隐秘涉及了我的亲人。
“没有。怎么会有尾巴呢?”老校长很快地说,立即他又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往下说,像要给人造成刚才那么快的反应是本来就应该那样似的。“后来还是你姨妈搀着我把我送到村外的。第二天公安局来人时,我都跑到大山里去了。因为我的逃跑,他们差一点把看守我的人抓去啊。后来那个看守说,那天天傍黑的时候革委会主任来看过我。天黑以后还来过。那些人就怀疑是他把我放走的。郝爱民又向那些人透露了他是我本家侄的事,那些人就以这个为证据把他给抓走了。他怕我连累他,连亲戚也不认了,最后还是被牵连进去了。他没算计成别人倒被别人算计了,也是该然啊。郝爱民除去了这个对手后就稳稳当当地在这个村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头。现在想想就是郝爱民当初也并不是诚心的要害人啊。那么个严酷的生存环境下,就好像有一只大手把人们摆弄着玩一样,谁都不是人了,谁也不敢保证谁不害人。他也是怕他不害人人家就会害他呀。可是到头来又怎么样呢?还不都是一场空啊。争那些都没有用啊。我在大山里过了好几年,直到那场大运动结束才从山里出来,回到村子里。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你姨妈已经疯了。在村里的那场大运动,中只有你姨妈是没有私心的。可她的结局却又是最惨的。唉!”
“您已经不恨她了,是吗?”
“我从来都没恨过她。她批我是认为我真的是坏人。后来你姨妈她是认识到她自己做错了,才放我的。那年头被打成反革命而死的人老了。我要是被抓走,脚又成那样,凶多吉少啊,你姨妈她真是救了我一命。”
“我记得我很小时候,有一次姨妈犯病犯得特别凶,我母亲就请了大仙来给我姨妈看病。大仙说我姨母是被她害死的男鬼缠身了。要跳一种舞,姨母才会好。那时说的那个男鬼就是您啊。那个说法真荒谬啊。可是您被姨妈害成这样还能以善心待姨妈,您可真像是灵魂和姨妈跳了那种舞似的。”我笑着试探说。
过去村里人相信有一种方式可以化解人和死去的鬼魂之间的怨恨。要是有人被害死了,或是有人因某人而死。死去的人如果含怨就会化鬼来缠使他死去的人。这时被恨的人如果肯和鬼交合,那么那个鬼就会原谅人,再也不来缠他了。害了人的人要跳一种舞蹈来表示和鬼交合。有一次姨母犯病犯得很厉害时,母亲请了大仙来,大仙就让姨母跳那种舞蹈。因为姨母病着,那时的大仙又恰巧是个女人,母亲就多给了一倍香火钱,请大仙代替姨母去跳那个舞蹈。据说以前,跳那样的舞蹈要在宽阔的地方搭个台,设祭坛祀祭鬼神,然后身着彩衣,头戴彩帽的跳舞者就会跳着跳着把全身的衣服脱光,一边唱着,一边模拟男女交合时的动作。大仙为姨妈跳那种舞蹈时,风俗已经变得保守,舞蹈要在密室里进行。跳之前我领着华夏溜进了秘室去偷供桌上的供品,大仙来时,我们来不及撤走就躲到了围着桌帷的供桌底下。我和华夏透过桌帷的缝隙看见了大仙跳那个舞的整个过程。但那时大仙说的缠住姨妈的男鬼可不是老校长。
“无稽之谈。说是你姨妈害我成这样也不公平啊。她先疯了,后来又死了,又是谁害的呢?”
我立即觉出一股惭愧的火焰从我身体深处升上来火辣辣地烫着我的面颊。老校长对姨妈这样宽容的态度竟然使我产生了村里人惯有的想法,认为他和姨妈必定有着什么亲密的关系。这样想真是卑劣啊。我忙转移话题说:“我从您说的我姨妈的话里,听出来一点关于我外祖父不太对的地方来。听我姨妈话里的意思,她没见过我外祖父,那怎么可能呢?”
“她和你母亲见没见过你外祖父,我不知道。村里的人确实是没见过他。村里人有一天忽然看见了你姨母你母亲和你姥姥,才知道华家还曾经有过你外祖父那么一个人的。村里人第一次见到你母亲和你姨母时时,她们也已经有五六岁了。在这之前没人见过她们。”
“怎么,这三个人就这么凭空冒出来的?这可有点不可思议啊。不是说那时候我们家是大户么。一般的小户人家有个添人进口的事都会传遍乡里。我们家里有了新的后代,怎么会没人知道呢?而且有五六年没人知道。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是啊,你母亲和你姨母真像是一生出来就那么大了似的。”
“我外祖父的事就更没人知道了?”
“嗯……好象有个人知道一点。他父亲以前是阴阳先生,你外公死的时候是他父亲和他给下的葬。”
这时老校长慈眉善目的老伴摆上饭来。这时候了吗?我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不知什么时候起,雪花已经轻飘慢舞了。时间已是午后时分了。正是农家开一天中的第二顿饭的时候。
“在这儿吃吧,姑娘。”校长的老伴向我热情地发出邀请。
“啊,不了,我回去吃。家里也准备好了呢。”我推让着说。
第一天(下)(10)
“那么那个安葬了我外祖父的人现在还活着吗?”和老校长分别前我说。
“还活着。他儿女不肯养活他,还把他的房子给占了,他没处住,就住到山上的寺院里了。算是寺院里的杂工,帮寺院的僧人们做点杂活什么的。其实就是寺院养着他呀。啊,对了,你要找华夏,去寺院里问问寺院的住持看看。寺院里的那个住持经常下山来给村民们讲经,和华夏很熟的。”
从老校长家回来,一进家门,一股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小走廊里全是水汽。我向小走廊右面东边屋的门玻璃上看了看。华夏的公爹耷拉着双腿坐在炕沿上,双手袖在棉袄的袖管里,坐着打盹。我推开左手边西屋的门,走进幺屋里去。走过幺屋再拉开门进去,就是华夏的居室了。居室里,于阳像只老猫似地蜷在炕头上睡着。那么是谁在灶间里做饭呢?难道是华夏回来了吗?我脱了大衣,走出去。走到灶间里。灶间里满是翻滚的白色水汽,什么都看不见。我一边摸索着前进一边叫:“华夏,华夏!”
一个人从地上升起来,差点撞着了我。那人的一张脸在水汽中也能看出警惕而孩子气的气恼神情来。
“是娟啊,”我很失望。“又是你在做饭啊?”
“这是华夏交给我的任务,我是不会不完成的!”
娟像和谁赌气似地说。我作为华夏的姐姐却说了华夏的坏话,在娟看来也是没良心不可原谅的吧。帮我们做饭真是她不情愿的,可因为对华夏的尊重她不得不做,这就是娟想向我表明的态度吧。我在厨房站了一会,娟当我如空气一样,我就走了出来。
一会娟出来了,垂着眼睛冷着脸往头上扎着围巾,向门外走。
“你也在这儿吃吧。”我邀请娟说。
“啊,你是吃过才来的吧?”华夏的公爹紧张地看着娟说。
娟眼皮都没抬,没听见似地向外走。
“你知道华夏在哪儿,是不是?告诉我她在哪?”我叫住她说。
娟这一次抬眼看了看我,然后,走了。她眼里的神情分明在说:知道也不告诉你。
“你妹妹和寺院里的住持很熟。”华夏的公爹低眉搭拉眼地说。
我想起一样意思的话老校长也说过。老校长说这句话的语气可和华夏的公爹语气不同。这老头的话就像绕梁三日犹不绝的孔子的音乐一样余韵袅袅,意味深长。
吃过饭,我决定到山上的寺院里看看。老校长和华夏公爹的暗示都太明显了。说不定华夏真的在那。我和于阳走出门时,天空中雪花的密度浓了一些,却依然静静地飘着。我怀疑于阳是听我说要到寺院里找华夏才和我出来的,而且他一定和他的罂粟美人约会过了,否则他不会这么精神。于阳的心里还涌动着对华夏的幻想吧。
顺着大道向东走,不久就到了山谷平原的东半部。这一部分都是田地。冬天,田地光秃秃的,一眼望过去,白雪茫茫中有一点黑,此外别无他色。那一点黑就是我家的祠堂。近了,可以看见那座黑色的石头房子孤独地立在几处荒草飘摇的雪地之间,沧桑而落寞。
于阳忽然对这石头房子发生了错误的兴趣,非要就近看看它不可。我们就趟着厚厚的雪走到石头房子的近前去。
“这个房子是你们家的祠堂?怎么你们家把祠堂盖在这儿啊。那样年节祭祀时多不方便啊。”于阳看着面前的大门说。两扇厚重的大门上都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