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扬顿挫地响着外,只听得见雪花飞落的细声。我的衣袖被人扯了扯,我扭头就见华夏那写满不屑的脸。
“走吧,我们还有比听故事更重要的事呢。”华夏皱着眉头满脸不耐烦地说着,率先向小佛堂那边走去了。我只好跟在她身后离开了那些人和那个给我以安慰感的僧人。
进小佛堂里有一会了,我还在想着那个僧人讲的话。我看着壁画上的雷余,脑子里想的全是:忏悔!忏悔!高祖父大概没少听类似刚刚的那个僧人讲经时所说的那些话,因此他才想用宗教的力量来抵抗那个诅咒吧。这样做未尝不是一个好的解脱方式。
“这小罐子保存了这么多年还这么好,真是不错。”华夏含笑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把注意力从壁画上挪开,就见妹妹抱着个朱红色的小罐子走了过来,刚才在大殿里的,也是从中午的餐桌上就引出的坏心情一点都没有了。那小罐子朱红色,呈球形。这个形状美丽的瓷器一落到我眼里,立即就在我思维的底层激起了回忆的涟漪。我想起这个小罐本来是我们家里装盐用的。姨母的遗体被村里人在荒野里焚烧后,母亲因为找不到东西盛放姨母的骨灰就哭着把罐里的盐全倒在了村中的大井里,又用大水桶打上井水来把小罐子洗净了,还把洗小罐的水全倒进了井里。当初母亲哭着洗小罐子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当看到母亲把脏水也倒进井里的时候,我还问母亲为什么把埋汰的东西倒井里啦。母亲边哭边说,那是毒药,只要谁的心肠坏,喝了井里的水就会肠穿肚烂,就会死。那时我的年纪虽小,但也体会到了母亲无处渲泻的悲愤。母亲的那些话我和谁也没说。只是提心吊胆地等着村里谁家有人死。后来村里真有一个老人死了。尽管那人死时已经与母亲洗盐罐的时候隔了很长时间,但我也对母亲充满了神秘的恐惧心理。这心理直到我又长大一点懂事了才消除。
华夏捧着那个小罐子扭着笨拙的身子向我走来时,我才意识到是行动不便的妹妹一直做这做那的,而我,她的健康而敏捷的姐姐却站在一旁发呆。
“是啊,这小罐子好像比以前还新鲜呢。――这个壁画你仔细地看过了吗?”
“看过啦,怎么啦?”
“我觉得高祖父在让人画这副画的时候忏悔的心情一定是很急切的。”
华夏听了我的话,哈地一笑,说:“忏悔?只有善良的人才知道真正的忏悔。……我问你一个问题,这世上还有善良的人吗?”
没等我回答,华夏就接下去说了一些话。从而我知道华夏其实并不想要我的回答,她只是把那个问题作为她要说出那些话的引子。“这是今天早上你没起来之前,于阳问我的话。――于阳那个人挺有意思的,他说他现在变得很坏,很不象样。可是以前是好的。好的时候他会画画,坏了后他就什么都画不出来了,他说艺术是美啊,他变坏之后就再也画不出什么来了。他失去生命的源泉了……他还问我他还能不能变得和以前一样,变得和我一样。我怎么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呢?可你没看他那认真劲呀,好像我是什么神仙,我说一声能他就能变的和他希望的一样似的。我当时就说能。他就乐的不行,一乐就把你吵醒了――不知怎么的,他问我世上还有没有善良人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们上高中时那些同学是怎么对待我的事来了。那些同学平时看起来是多么善良友好和蔼可亲啊。那时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冷酷残忍。那件事要是换在别的女孩身上,就不会产生那么大的反应吧?(华夏所说的是我们在高中时发生的一件事。华夏在小学和初中的境遇和在村里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不过初中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表示轻蔑的方式更含蓄而讲究方法了。初中毕业后,我和华夏双双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我的父母很高兴,他们已经预见到了女儿光明的前途。华夏也变了个人似的。她不再孤僻,胆小,而且很快就和同学们有说有笑地打成一片了。青春的美丽气息也从她身上焕发出来。现在想想我明白是考上重点高中这件事使华夏自信起来。而接近成人意识的高中生也不会像小孩子般的恶作剧了。重点高中的学生们可以说是同龄者中的精英,他们个个显得那么文明儒雅彬彬有礼。这样的环境使华夏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在不自觉中华夏对自己也有了新的认识。能够和同龄的优秀者们在一起平起平坐,让华夏认为她并不是一个无用的可怜虫,她也是优秀的。华夏不知道的是,开家长会的时候,华夏的班主任老师和母亲说录取新生时,学校单为华夏开了个会。绝大多数的校领导都反对录取华夏。他们都认为一个残废还上什么学。最后校长说:“我们不应该因为孩子有残疾就因此剥夺了孩子学习的机会。这样的学生能考上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一的学校非常的不容易。要是拒绝录取这个学生的话,那这个学生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对她的成长产生不好的影响?这些因素大家都要考虑。我建议录取这个学生。”这样华夏才得以上了高中,可以说高中的前两年是华夏最快乐的时期。在上高三之后不久,华夏经常跟我提起一个男生的名字来了。那男生是学校足球队的队员,在操场上跑起来奔马一样野。很多女生都偷偷恋慕他。那年冬天,事情开始发生时我并不知道。我和华夏虽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但她学文科在二楼,我学理科在一楼,除上学放学时我们在一起走外,没事我们很少到对方的班级去。那年冬天,一个晚自习的课间,我坐在教学楼的楼梯口处休息的时候,一帮男生走了过来,他们看见了我,其中的一个就怪声怪气就说:“某某某我爱你,来,我来吻你啦。”说着他嘻嘻地怪笑着,一手一划一划,一腿一拖一拐地在其他人的轰笑中向我走了过来。那姿态是华夏走路的姿态。我一下子站了起来。那人站住了。“认错人了,认错人了。”他们说着没趣地走进楼里去了。我敏感地感到他们认错了人,他们本来以为我是华夏。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我问华夏是不是有谁欺负她了。华夏摇摇头没吱声。脸上露出已在她脸上消失了好久的忧郁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华夏越来越亲近了,我一直充当着她的保护者。我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她。第二天课间,基于某种说不清的担心,我上二楼去找华夏。刚上二楼我就觉出怪异来。二楼的走廊两边夹道站满了男生。这些男生看着我的眼神是意味深长地窃笑着的。或许从他们当中一些人的身上发现了他们不自觉的行动中露出的某种暗示,我向走廊一边的结满了厚厚霜花的玻璃上看了过去。玻璃窗厚厚的霜花上面写满了字。每扇窗上都有!那些字的意思因为表达的巧妙更易让人产生卑劣的联想。因为含蓄增加了想象的空间而使那内容更恶毒更有杀伤力。这些标语似的,或是大字报似的玻璃窗上所写着的内容都是明确的或是暗示性地指向华夏。看在我的眼里那些字立即化成一柄柄闪着冰霜般寒光的利刀,带着冰霜的温度一齐扎到我的心脏上。我快步走到华夏的班级门前。在推开门之前我看到了那张漫画。立即愤怒让我的大脑在一段时间里形成了空白,接着锥心的痛苦在我的心口曝炸。我几乎忍不住要大哭起来--我想华夏在看到那张漫画时的感觉只会比我更强烈。那漫画最大限度地夸张丑化了华夏身体的畸形。画的下半部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话写着漫画的说明,其中的一句是:最无耻的贱货怪物的宣言:“我是最美的美人,某某某爱我吧!”我一把撕下漫画,闯进教室。
第二天(中)(2)
“谁干的?谁干的?!”我强压着要哭的冲动,挥着那张漫画说。
教室的一个角落里飘出一声轻笑,然后就没有动静了。一些人没事似地低着头,一些人看笑话似地看着我。我不知找谁为攻击目标,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同谋,每个人看起来又那么无辜。
我气极了,走到华夏的座位旁边,把那张漫画拍到她桌上说:“你怎么允许别人那么对你?你怎么不去告诉老师?”
华夏脸色苍白--我想起她这样苍白着脸已经有很多天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漫画说:“这张漫画已在门上贴有三天了,老师要是想看到的话也应该早都看到了。可是直到今天你来才把它撕下来。--我想看看最后是谁把它撕下来的,也想试试我能忍受多久。”她说着慢慢把那张画着漫画的纸折成一个细条放进了兜里。“我知道这些人盼望着从我痛苦的尖叫里获得某种快乐的满足和兴奋,只要我一天不现出受伤的狗一样的可怜态度来,这些人就会不停地想出折磨我的新花样儿来。可是我偏不满足他们。谁也别想再让我回到可怜软弱的过去当中。谁也不能!”华夏说着,甚至还微笑起来。那微笑和那眼神里有某种东西使我害怕。当天晚上,华夏发起高烧来。呓语中她一个劲地说着:“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们那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吗?”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希望我给她一个答案。她拉着我一步也不让我离开。我一旦露出要走的意思,她便惊恐地大叫:“我怕,我怕呀!别走!”然而,第二天烧退以后她又高高地昂着头平静地走到学校去了。
对有人那么恶毒地伤害华夏的事我不想善罢干休。依我的意思无论如何都要告到校里去,让校领导找出侮辱华夏的人来,但华夏很冷静地阻止了我。
“你让校里怎么找呢?窗玻璃上的字一划就没,那张漫画让我撕掉了。就算没有撕掉,也找不着人。法不责众,还找什么啊?”
“就便宜了那些卑鄙恶劣的混蛋了吗?”
“算了,我也从中得到一个好处啊--让我认清了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就凭这一点我还得感谢他们呢。”
我听了华夏的话,没有去找校领导。后来,有知道内情的人告诉我说,由于华夏经常向她的朋友--除我以外的唯一的朋友--说起那个足球运动员的名字,华夏的那个朋友认为华夏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注意男孩子,她甚为惊奇,背后讲了不少华夏钟情运动员的话。这些话传到那个足球运动员和他朋友的耳朵里,他们认为受到了奇耻大辱。他们对华夏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提醒华夏要有自知之明。我至今不敢肯定我没有去找校领导追究这事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女孩子对男孩子有兴趣不是很正常的么?为什么放在我身上就不可以了呢?后来我才想明白了促使他们那样做的深层原因。在他们看来,我这个残疾人就是软弱无用低人一等的可怜虫。那我就不应该有正常人的心理、要求和能力。我这样的人只配做他们表演同情怜悯以显示他们善良有爱心时的道具。我这个道具在接受了他们廉价施舍的感情上的残渣剩汤后还要对他们感激涕零。如果我不这样做,不在他们当中表现出弱者的可怜自卑相以显示他们的优越,还偏偏要把自己摆到和他们平等的位置上时,他们就觉得自己的优越被剥夺了――这是因为优越只有被别人承认时才体现为优越。我这个能体现他们自身优越的弱者不甘于当弱者的思想行为就意味着对他们优越的否定,他们就受不了,就在潜意识里认为是我剥夺了他们的优越感。作为弱者我对自身命运的反抗就是向他们这些强者挑衅。当我还有比他们更高的追求时,他们就会认为我居然敢篡越他们这些优越的人而愤怒。这样他们就联合起来一起打击我。想让我回到他们认可的我应当处于的受施舍的可怜的地位当中去。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做出那些事来的原因。在这件事里你在哪里看到善良了?”
“可是当初捉弄你的人只是一小部分啊。善良的人还是占大多数的。”
“少数吗?可是在当时我真的认为全校的师生都怀着恶意嘲笑我啊。……就算是少数吧,但这并不能说明大多数的人都是善良的,只因为我是个小人物么,不值得激起多大的反应。就是那件事让我看清了隐藏在文明外衣下的人的凶残本性。如果你说这事小看不出什么来,那么咱们就看看在那场影响了姨妈他们那一代人的大运动中,人们是怎么表现他们的善良的。平时看起来都不错的人,为什么在那场大运动中表现的那样凶残呢?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弱者丧失了一切自我保护的权力,人们无论怎么样对待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也不必负什么责任。这种情况下,人凶残的本性就全暴露出来了,才在对待受他们欺凌的弱者的时候无所顾忌把人所能造成的暴力手段发挥的淋漓尽致。可悲的是他们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根本就没意识到他们的行为对那个受欺凌的弱者是多么的残酷。这都是存在于他们头脑里对弱者的控制意识的本能在作祟。人类只要有这种强者的控制意识的存在,那人类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善良。像高祖父这种曾经做过控制者的人,要是那恶业的报应不应到身上他会忏悔吗?因为报应来了才忏悔也不过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浮皮潦草地摆摆样子骗骗他们心中的佛主以求得自我安慰罢了。又怎么是因为伤害了别人心中难过才忏悔呢?这副画要真是高祖父用来表现忏悔的,那可真体现出那些控制派们的忏悔心理来了。――那画里表现出的软弱无力不正说明他们希望降到他们头上的恶报不要那么强烈吗?他们在欺压别人的时候可没想过要手下留情啊。那个僧人说的歌利王,他是把佛主的手脚五官割下来了,佛主有法力会长出来。歌利王残害的要是普通人呢?普通人可不会像断了身体的蚯蚓长出另一半身体一样地长出一副手脚来的。那么歌利王的忏悔对那个受害的人来说又有什么用呢?这样的忏悔真是虚伪啊。要是我来忏悔的话,我倒愿意雷余的九把刀都砍到脖子上也不会用那么一副破画去自我安慰。”
第二天(中)(3)
我们都看着那副画。那副画里的温暖柔和在我的心底里激起宁静平和的感觉,可是妹妹却对它鄙夷不屑,甚至充满了厌恶感。这厌恶感和我们刚才听那个僧人讲经时华夏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