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从华夏家回来之后,我专程去了她的寓所看她。
“这是你们家族的故事。”朋友拍着电脑桌上的一叠打印纸说。电脑、书、笔记本等杂物乱七八糟地摆在桌上。朋友就坐在桌前对我笑着。她晒黑了的脸上神彩奕奕,闪着健康的亮光。“我在你们家族不平凡的经历和磨难里找出了不同寻常的东西。我要把它写成真正意义上的好小说。”
序章(8)
“你说的不同寻常是指我们家族百年来每一代人中都有一个女人死于非命,而又没有一个健康的男人吗?”然而,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就像每一次想到家族的往事我便匆匆避开一样。这一次我也不愿提及。我拍着空空的书架说:“就算你对书上讲的内容产生了怀疑和否定,也没必要把书都烧光啊。书中的内容早根植在你的脑子里了,是一把火就能烧掉的吗?”
“是啊,一把火烧光这些书真是一时冲动。我无非是想摆脱它们对我的影响和束缚。现在我就把这希望寄托在我正在写的这部小说上。要是写出我自己满意的东西来,不用别人说好,我自己满意就行。那就证明我已经突破了原来思想的牢笼了。”朋友充满希望地说。
从那后朋友关掉了手机,呼机,扯掉了电话线,真的闭门谢客写起小说来。她连我都不见,直到我的婴儿死后,我才接到了她的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哭诉:“我写不出来,写不出来啊!我摆脱不了啦,我完了。”我简单地安慰了她几句,她没听完就放了电话。她根本就忘了我要生孩子并且可能已经生了的事实。打这个电话后不久,朋友就自焚身亡了。
朋友在火焰中看起来异常美丽。我想象着自己在火焰中的情形……然而,任我如何想象,我也无法把自己在火中舞蹈的样子凭空想象出来。结果我的想象只能和藏在记忆中的姨母死时的情景重叠起来。那情景曾被我忘记,现在又重新被我想起。姨母死时,就在电流的作用下以一种舞蹈的姿势奇怪地颤抖着,仿佛村里神婆大神附体时的模样。我的母亲,华夏,和我目睹了当时的情形。当时母亲抖着声音说:“诅咒,诅咒的力量……”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个诅咒。
诅咒的力量……我的婴儿,百年前的幽灵,和我的朋友站在一起,亲切地看着我……我向他们走了过去……我的身体如同落叶般飘坠。在接触地面的一刹那,正像我预料的那样,身体的所有细胞哗地一声,像水一样四溅开来,即而这些细胞,这些曾组成了我身体各个器官的细胞,又裂化成了各种元素在空中飘扬,接着这些元素很快与其他元素结合生出其他的物质。
我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第二部分第一天
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在山道上停了下来。司机拿了油桶下车去加油。于阳在我身边沉睡着。车厢里便只剩下一个清醒的我去面对车里车外的黑暗。于阳在上了这辆出租车后就陷在沉睡之中。
第一天(上)(1)
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在山道上停了下来。司机拿了油桶下车去加油。于阳在我身边沉睡着。车厢里便只剩下一个清醒的我去面对车里车外的黑暗。于阳在上了这辆出租车后就陷在沉睡之中。
我要是御风而行该是什么样儿的?坐在车里,我禁不住这样想。传说中鬼们都是御风而行。乘着风来去如电,想哪儿到哪儿,来去只在一念间。但我现在却不得不利用汽车这种缓慢的交通工具来行走,那就证明我没有死。那么,那天夜里的一切便可能是一次自杀的情景在我想象里的预演。现实或许是,那天夜里,我站在冬夜冷风呼啸的阳台上时,我的大脑被动地涌现着过去的记忆片段,同时又主动地幻想着自杀的情景,我就在想象里经历和体验了一次自杀的历程。后来于阳醒了。他走到阳台里看着我半天没说话。于阳的神情表明他完全明了我的意图。我也没出声。脑子里拼命地寻找着理由来抵挡于阳要出口的问话。那些话,无论是安慰还是劝解对我来说都会是我软弱颓丧的指责。然而,惭愧羞恼却让我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我在冬天的深夜里站在顶楼阳台上的行为。
不想于阳一开口就把我的担忧化解了。我的所有的戒备思想都在那一刻松懈了。
于阳说:“这里的空气是好一点。屋里要闷死了。”
我说:“是啊。”
于阳伸出手臂来,搂着我的肩带我回到屋里去。我在于阳的搂抱之下,意识里却涌起另一种想法:于阳心照不暄地说出那句轻描谈写的话,解了我尴尬的同时不也是堵住了一个了解我的突破口吗?于阳没有了解我在想什么的意图。他不要我的内心,只要看到我的肉体就够了。这么一想一股比穿过阳台的风还冷的失望就涌上了心头。
回到客厅里,我们沉默着坐在沙发上发抖。就在这时,朋友从稿纸的页面上浮现出来责备我说:
坐在这里受着死亡的诱惑,这就是你为死去的、你曾爱着的人做的有意义的事吗?你做这样的事不正说明你对死者的无所作为吗?
那稿子就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极不起眼地和一堆杂物滩在一起。它是我睡前拿出来准备看,却没有翻看一页就随手丢在那里的。
这个小说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是啊,摆脱困境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让我的灵魂活在作品里,那样,我就挣脱牢笼,我就是不死。
我想起朋友生前一直想着要挣脱,挣脱什么她自己又不明确。仿佛她身在一个别人看不见而她自己又能深切体会到的牢笼里。“常常有要窒息的感觉啊,就是要摆脱。要是摆脱不了的话,那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感到快乐。”朋友坐在那叠厚厚的纸上重复着她生前说过的话。裹着身体的火焰,明亮鲜艳。
你和我是一样的。
她再一次说。
于是,我的视线就穿透了燃烧着的朋友,穿透层层钢筋水泥的墙壁,看见了已滩在地上分化成各种物质那个我。城市里的尘土垃圾飞扬。我是它们的一部分。百年前的幽灵夹在其中飘来飘去。我再一次感到我已经死了。
“好吧,那我就试试看吧。”
我对坐在稿纸上燃烧着的朋友说。这么说着的同时,一种清醒的认知又出现在我的思维里:丈夫抛弃了我;我的孩子是个畸形儿,又在我的疏忽下死去了;最知心的朋友自焚身亡;唯一的亲人是残疾的妹妹,她还新丧了丈夫孤独地住在乡下;情人不爱我,他和我的关系仅是单纯的性伴侣;而我身背着积蓄了含有恶毒力量的诅咒,我的身体里或许隐藏着妖怪的基因……我疲惫不堪地重复说:“我试试看吧。”
“你傻坐在那儿,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呢?”于阳说。
“我要到乡下我妹妹家去。快过节了,妹夫又新丧,我不能让妹妹一个人过节。”我说。同时,白天在街上看到朋友的母亲为安慰她所说的话这时格外清晰而确定起来。“另外,借这个机会我还可以再去找找资料,看看能不能把朋友没完成的小说续下去。”
我的朋友为了追溯我们家族的往事,采访过很多地方,并记过详细的记录。那些记录着第一手资料的笔记本,本来按着朋友母亲的意愿也要交给我的,但朋友的其他家人生怕从那些笔记本和稿子里蹦出一个冒着火的陶俑般的怪物来威胁到生者的世界,所以一致反对朋友母亲保留朋友的一切带有文字的东西。那份稿子还是朋友的母亲偷偷留下的。其它一切带有朋友手迹的东西,就在朋友的其他家人为小心谨慎而点燃的火焰中化为灰烬了。因此,我无法找到朋友在我老家乡下那段日子里的历程。凭直觉,我认为那段历程与朋友的死,有着极大的关系。
“就是你的朋友寄托了生存希望的那篇小说吗?”
“是啊,”
“那小说可不太吉利,为它死了一个人嘛。要是你也要通过写这小说来找到生存下去的希望,那你就得当心啊。”于阳开玩笑似地说。
“我还是要去看看的。”我说。没听出自己的声调因恐惧而提高了。
“我跟你去。”于阳说。大概他也觉得自己的决定突然,便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我说:“我还没到乡下去真正地生活过一次呢。我一直想体验体验农村的生活来着。农村的生活总给我生机勃勃的印象。再说城市的生活真让我厌倦啊。”他说着,像拍衣服上的灰尘一样拍拍赤裸的身体,仿佛皮肤上那些油彩涂就的花纹会像灰尘一样被拍下去似的。或许,他的潜意识里认为这些花纹如果能拍下去的话,盘踞在他心里的某些东西便会随着那些花纹的离去而消失吧。“离开城市一段时间就能抵挡住毒品对我的诱惑吧。”于阳又自嘲地说。
第一天(上)(2)
司机还没有上车来。车头灯打出的近程光穿不透夜的黑。那一点炽白的光亮只把车前的山壁照亮了一片。虽只是一小片,也可以看出山壁陡峭的趋势。壁间低矮的灌木丛,枯枝老叉攀岩而立。纵横的枝叉间,树根草茎间,拢着团团残雪。毫无生气的枝叉鬼怪的手臂一样探向空中,在车窗前凝然不动。光亮之外是模糊黑暗的世界,只能看到山壁的褶皱凹洼处堆积着一片儿一片儿的雪条,一条一条鳞片般直盖到山顶上去了。山间的树木也影影绰绰,一团一团,粗硬的黑毛般长在山体上。大山就像个巨大的长着白色鳞甲的怪兽蹲伏在黑暗里。东北大平原上极少见山,偶有,也是丘陵一样线条柔和。然而在我家乡一带,山势不知什么原因变得陡峭起来。地势也险恶。山道像带子一样盘旋迂绕着在山间穿行。入冬,雪后,山道上的积雪,被来往的车辆压成光滑的镜面,汽车行在上面,随时都有掉下山崖或是翻车的危险。我们从下午起就走上了仿佛是层层密林阻拦着的山路,一直走到天黑,目的的还是遥不可及。我看着车前方的山壁,觉得巨大的山体就要向汽车直压而下。路边阴暗凶恶的山石和山鬼般奇形怪状的树林都蠕蠕而动。我眼前便出现这样的幻象:甲壳虫般停在群山中的小汽车,忽然被白日里幻化成岩石和树木;在黑夜里又突然间复活了的魔兽和山鬼团团围住,车中的三个人也立即被这些怪物吸干了血肉,变成了三副枯骨,和于阳画在身上的骨骼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痛苦的人脸和红唇放在骨架当中,也没有那些彩色的条纹作陪衬了……司机终于开门上车了,他把油桶往脚下一塞,便发动了车子。车头的远程光一下子打了出去。路边的树木与树林并没因这强光而退怯,反到以更气势汹汹的势头向车头直撞了过来……又从车旁掠过去了。
“走了有一半路程了吧?”我小声问坐在前面的司机。
“还没呢。大概只走了三分之一吧,前天下了点小雪么,道就难走。”司机大概从我小心翼翼的声音里听出了我的胆怯。他又说:“别看这山里黑,其实一点没事,只要没有人出来抢劫,鬼来了都不怕。”
“什么?鬼!在哪里?”于阳忽然从梦中惊醒,猛地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在黑暗的车厢里如两点鬼火,不安地跳动着四处环顾。--我想于阳此时看到的我,也该是一副模糊不清的脸庞,一双眼睛因反映着车外的灯光而变成两个闪亮的鲜明的亮点儿。这样子看起来真像传说中的鬼呢。
“不在哪里,是司机大哥在开玩笑。”我安慰于阳说。在远离大都市的乡村山道上,我改回了称同龄男人为大哥的习惯,而不叫他城市里的通称:先生。
“啊,”于阳又闭上了眼睛。在我身旁跳跃着闪动的鬼火便消失了。在我以为他又沉入梦境中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开口说:“我梦见鬼了。很多的鬼,都从山上跑下来。他们手里都拿着兵器呢。”
“这不奇怪。”司机抢先说:“凡是有人夜里走山路又睡着了的话,山里的鬼就托梦给他们。这山里有老了鬼了,听说是被日本人赶到山里做矿工的人死后变的。小日本占领的时候可是死老了人啦。还有就是俄国鬼子和小日本占领时期山里的游击队员死后变成的。你梦见那些鬼们都拿着枪,那就可能是游击队的鬼。”司机像是在说一件大事似的一本正经地说,“啊,听说最开始的游击队还是一个女人拉起的呢。后来这个女人被自己家里的人活埋了。你要找的那个人就是这女人的后代吧?”司机说着回头看看我,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似的。我装作看窗外的山道避开了他的目光。玻璃上映着的他模糊的脸转瞬变成了后脑勺。
这个司机,有着东北地区大多数男人都有的粗大健壮的体魄,也有着同大多数东北男人一样健谈的舌头和粗犷的性格。从他那不讲究的穿着,随便的态度,以及古铜色的脸上,能看出他不仅是本地人而且是地道的或是刚从乡下走出不久的庄稼汉。那么,他听说了在山中广为流传的我们家祖先的故事便不是什么稀罕事。在不久前,他问我:“你要去家庙?去看亲戚吧?那亲戚姓什么啊?”我告诉他我的亲戚姓华后,他就回头着意打量了我一会。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打量我的原因了。听说我要找住在家庙的姓华的人,便把这人和传说中的传奇人物联系起来,并且确认那个传奇人物就是这人的祖先也是太冒失了点。
“山里真的有鬼吗?那还有狐狸精变成女人和男人幽会的事吧?”于阳开玩笑地说,他已完全清醒过来。
司机报复我刚才的冷淡似的好一阵子没开口,待到开口说话时,语气里也有着负气的故做的傲慢。“老辈子传说那个拉杆子和俄国人打仗的女人就是狐狸精投生的。”司机说着转头看了看我,像是看看他要说的话会不会引起我的不快来。“就是这个女人让一个家族受到诅咒,到现在都整整一百年了。我跟你说那个诅咒可灵了,华家的女人每一代都有一个不得好死,华家就没见过男人,老辈子说,就是有男人也都是怪物……”
“一个怪物。”丈夫看着婴儿,说。他抬起头看看我,脸上的笑容凄惨无比。“怎么会这样呢?”
我无言以对。某一根神经在脑子里蹦跳着疼。眼睛里却已经没有泪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