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儿子要死去的事了。路易斯手一抖,啤酒撒在衬衫上。丘吉疲倦地抬起头想弄清楚是否这意味着那天晚上路易斯的踢猫活动要开始了。
路易斯突然想起他问过乍得的一个问题,当时乍得胳膊一抖,撞翻了桌上的两个空啤酒瓶的情景,有一个瓶子碎了。乍得当时说:你不要再谈论这些事,路易斯!
但路易斯确实想谈论这些事——或者至少要想一想这些事。宠物公墓,宠物公墓那边的那个地方。这种想法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路易斯无法抗拒。丘吉在公路上被撞死了,盖基也在路上被撞死了。可丘吉又复活了,就在这儿趴着,虽然变了,变得有些令人讨厌,但它就在这儿。艾丽、盖基和瑞琪儿都对小猫产生了一种慢慢不喜欢它了的情绪,因为它捕杀小鸟,的确,还把几只老鼠咬得血肉模糊,肠子都出来了,但捕杀小动物是猫的天性。丘吉没变得十恶不赦,在很多方面,它还是跟以前一样好。
一个声音小声说:你再理智地想想,它不像以前那样好了,它变得像鬼似的,那只乌鸦,路易斯——还记得那只乌鸦吗?
“上帝啊。”路易斯声音颤抖心烦意乱地大声说,他声音怪异得自己都听不出是他自己的声音了。
噢,上帝,是的,对,当然。如果要提到幽灵或鬼的话,这丘吉可真是个鬼般的东西。路易斯在想什么呢?他在欺骗自己。他没有合情合理地思考,而简直是在欺骗自己。
那真相是什么呢?你那么想知道真相,到底真相是什么呢?
真相是自从丘吉复活后,它就再也不是只真正的猫了。它看起来像猫,动作也像猫,但它只是在假装。人们很难看破伪装的东西,但人们可以感觉出它不是真的。路易斯想起有一天晚上查尔顿小姐来家做客,那是圣诞前夕的一个晚上。大家吃过饭后坐在一起聊天,丘吉曾跳到查尔顿小姐的膝盖上,她立刻把猫推到了地上,嘴里还本能地发出一种厌恶的声音。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大家也没对这事说什么。但是——这事是有的。查尔顿已经觉察出来了小猫的真实面目。路易斯又喝完了一罐啤酒,走回到冰箱旁又拿了一罐,一边想,要是盖基复活后也变成这样,那可太可恶了。
路易斯打开盖,大口大口地喝着。他现在又喝醉了,醉得很厉害,明天他肯定又是头晕脑胀的了。他可以写本《我怎样带着宿醉去参加儿子的葬礼》;再写本《我怎样在关键时刻失去了他》等等数不清的著作。
醉了,的确。路易斯现在想起他怀疑当时醉的原因是可以在酪配大醉中认真思考那个疯狂的想法。不管怎么说,那个想法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有一种魔力,是的,最重要的是——那想法有一种魔力。
乍得的话又在路易斯的脑中响起来了:人们那么做是因为人们被它给控制住了。人们那么做是因为那个坟场是个神秘的地方。人们想把这秘密告诉别人……他们就编出种种理由来……看起来像是好借口……但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那么做是因为他们想要那么做,或者因为他们必须那么做,路易斯,这些事都是些秘密的事……男人的心肠更硬些……就像古老的米克迈克坟场上的土。一个男人会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他做了什么会得到什么
路易斯开始回忆起乍得给他讲过的关于米克迈克坟场的其他的事了。他开始整理分析那些话语,就像准备参加大考之前的复习一样。
那只狗,斯波特。乍得说,我能看到带刺的电线刮伤它的所有痕迹,但这些伤口处都没有毛,皮肉好像凹陷进去了。
那头公牛。摩根把他那头得过奖的公牛埋在了米克迈克坟场,他一路用雪橇把牛拖到山上去的……两周后又开枪打死了它。那头牛变坏了,真的变得邪恶了,但我只听说过这一例是变坏了的复活的动物。男人的心肠更硬些。它真的变得邪恶了。我只听说过这一例。大多情况下人们那么做是因为一旦他们去过那儿,这些人就属于那儿了。皮肉好像凹陷进去了。一个男人会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我把猫给埋了,让它死而复生。于是它就捕食老鼠和小鸟,那也是你的地方,一个神秘的地方。这地方属于你,你也属于它。
它真的变得邪恶了,但我只听说过这一例。
路易斯,你下一步想做什么?趁风高夜黑之时再去那个地方一次吗?再爬那些石阶?你想让儿子就那么死了呢还是看看他死而复生后会怎么样?
嘿——嗬,让我们走吧。
变坏了……惟一的动物……皮肉看上去……一个男人……是你的……他的……
路易斯脑中漫无目的、思绪零乱地想着。他把剩下的啤酒倒进水池,突然觉得想吐,房子也旋转起来了似的。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
有很长一段时间,好像是很长时间,路易斯以为这只是他脑子里的幻觉。但敲门声一直在继续。突然路易斯想起猴爪子的故事了,心里一阵恐惧。他不自觉地走到门口,颤抖着手指拉开门闩,边打开门边想,这会是帕斯科吧,穿着运动短裤站在门口,一副惨相地又来告诫我:不要去那儿。有一首老歌怎么唱的来的?宝贝请别走,宝贝请别走,你知道我爱你没有够,宝贝请别走……
门开了,站在门前台阶上的是乍得,他那稀少的白发被冷风吹得乱成一团。
路易斯想大笑。时间好像在逆转,又回到了感恩节。很快他们就要把艾丽的小猫装进塑料袋去埋掉了。噢,别问这是什么,让我们走吧,去看一看。
乍得问:“路易斯,我能进来吗?”说完他从衬衣兜里拿出盒烟,抽出一根放到嘴里。
路易斯说:“告诉你吧,天晚了,我喝了一大堆啤酒。”
“啊,是啊,我能闻出来。”乍得说。他擦亮了一根火柴,风给吹灭了。他用手拢着火又擦亮了一根,但乍得两手颤抖,火柴又被风给吹灭了。他拿出第三根火柴,准备擦亮时,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的路易斯问:“我点不着火柴,路易斯,你是让我进去呢,还是不让?”
路易斯退到一边,让乍得走了进来。
三十八
路易斯和乍得两人坐在餐桌旁,桌子上放着啤酒。路易斯有点惊讶地想,这是第一次我们两人在我家厨房喝啤酒。突然艾丽睡梦中大声哭叫起来,两个人一下子僵住不动了,像儿童的游戏中的雕像一样,接着哭声停了。
路易斯说:“好了,你在12点一刻来有什么事呢?我儿子今天就要被埋掉了。乍得,你是我的朋友,但这也有点过分了。”
乍得喝了口啤酒,用手掌抹了一把嘴,然后直视着路易斯,眼中带着明了的神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路易斯,你在想些不应该想的事。比这还糟的是,我怕你正在考虑这些事呢。”
路易斯说:“我什么也没想,只想着该上床睡觉了。明天还得去埋葬我儿子呢。”
乍得轻声说:“我该为你内心的痛苦负责。因为我知道,可能是我导致了你儿子的死。”
路易斯吃了一惊,抬头问:“什么……乍得,别说疯话!”
乍得说:“你在想把他埋到那儿去。路易斯,你不用否认你有这种想法。”
路易斯没回答。
乍得说:“那个地方对人有多大的影响力呢?你能告诉我吗?不能,就是我自己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我在这儿已生活了一辈子。我了解米克迈克人。那儿一直被认为是他们的圣地——但是并不见得是个好地方。斯坦尼哗跟我说过,我父亲也跟我说过,不过是后来的事了,是在斯波特第二次死后。现在米克迈克人、缅因州和美国政府在法庭上争论到底谁该拥有那片土地。路易斯,没人知道到底谁该拥有那片地,再也没人知道了。历史上有许多人都宣称过那片土地归他们所有,但没有谁能永久拥有。为了土地所有权问题人们争论不休,随着时代和地理环境的变迁,土地的拥有问题也不断在变化。”
路易斯忍不住问:“难道人们没有文件记录吗?”
乍得又点了一支烟说:“噢,有,不过都太古老了。像你家这片地的所有权及面积就像这样。很早以前是从耸立在里治山上的一棵大枫树那儿开始,一直到奥灵顿河边上,都是属于原来土地所有人的。但1882年大枫树倒了,到1900年树都烂得没影了。奥灵顿河也因泥土堆积变小,经过十年的变化成了沼泽了。这么一来,土地所有权问题就乱套了。不过对安森来说这无所谓,因为他在1921年被闪电击中,死在了坟场那儿。”
路易斯盯着乍得,乍得啜了口啤酒,接着说:“这无所谓,历史上土地所有权问题总是人们纠缠不休的问题,争来争去只帮助律师们赚了钱,狄更斯很了解这一点。我认为最终印第安人会收回去的,我想这也是对的。但是,路易斯,这些事都不重要,我今晚来是为了告诉你迪姆和他爸爸的事。”
“谁是迪姆?”
“迪姆是路德楼镇的一个20岁左右的小伙子。他是1942年离开这儿出国去打希特勒的。1943年被放在一个上面盖着国旗的棺材里送了回来。他死在了意大利。他爸爸比尔一辈子都住在这个镇里的。他接到电报后几乎都疯了……后来他镇定下来了。你知道,他知道米克迈克坟场。于是他决定了要做什么。”
路易斯又觉得浑身发冷,他长时间地盯着乍得,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乍得是否在说谎,但乍得是认真的,故事是真的。路易斯终于问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呢?在我们埋了小猫以后,我问你是否有人在那埋过人,你说没有。”
乍得说:“因为那时你不必知道,而现在你需要知道这事了。”
路易斯沉默了好久,然后说:“只他一人在那儿埋过人?”
乍得严肃地说:“就我所知,只他一人。是否就只他一人试图在那儿埋过人呢?我就不知道了。路易斯,我对这很怀疑。人们试过的东西可能是已经试过好多次了。”
乍得低头看着自己长满老人斑的手,客厅里的钟轻声地敲了几下,已是12点半了。
“我想,像你们做医生的总是通过症状来诊断疾病,我决定直接和你谈谈是因为我听殡仪馆的人说你订了一个套筒式坟墓而不是密封式的。”
路易斯看了好一会乍得,什么也没说。乍得脸变红了,但并没移开视线。
路易斯终于说:“乍得,听起来好像你在探听窥视我似的,我觉得很遗憾。”
“我没问殡仪员你买的是哪一个。”
“也许没马上问吧。”
但是乍得没回答,虽然他脸色更红了,他的脸色快接近深红色了,但他的眼睛却并没有回避路易斯。最后路易斯叹了口气,他觉得累极了。“噢,算了吧,我不在乎。也许你还是对的呢。也许我是想过。要是那样的话,也已经过去了。我没想过要订什么样的墓穴,我只顾想着盖基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着盖基。但是你知道各种样式的墓穴是有所不同的,你的舅舅是个殡仪员。”
是的,路易斯知道这两种墓穴的差别。密封式的是用水泥浇铸,再用钢筋加固,然后仪式过后用水泥盖板盖上,再用一种类似热沥青似的东西封严的墓穴,这种墓穴可持续很长很长的时间。要想打开这种墓穴需要用吊车来掀开浇铸牢固的水泥盖板,不是一两个人用镐和锹就能解决的事。而套筒式的就简单多了,不过是大水泥柜子似的东西,上面不是封口。葬礼仪式完后把棺材下到墓穴里,然后教堂司仪把两块顶盖拿来,用铁丝绑在一起,再盖到墓穴上,每块顶盖大概60磅,也许70磅,最多80磅重。不需要浇铸封口,这种墓穴很容易撬开,乍得就是指这个意思。这种墓穴很容易打开,这样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儿子的尸体取出来,埋在别的什么地方。
嘘……嘘,我们不应该讲这些事,这些事是秘密。
路易斯说:“是的,我知道两种墓穴的差别,但我没想……没想你以为我在想的事。”
“路易斯……”
路易斯说:“太晚了,太晚了,我喝醉了,心直疼。要是你想要给我讲个故事的话,那你告诉我吧,我们该结束这话题了。”路易斯心里想,也许我该喝马丁尼酒,这样他来敲门时我可能已经醉得睡过去了。
“好吧,路易斯。谢谢。”
“你接着讲吧。”
乍得沉默了一会,想了想,然后开始讲了起来。
三十九
“在那时……我是说,在大战时……火车还在奥灵顿停车呢,比尔在车站雇了一辆车,把儿子迪姆的尸体从火车上运到外面的灵车上。比尔站在灵车边,脸色铁青,没有流泪。他把儿子的尸体送到了殡仪馆,两天后埋在了悦目墓地。噢,路易斯,我忘了跟你说,比尔的太太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就死了,到迪姆死时,她已去世10年了。这跟后来发生的事有很大关系。要是他们还有个孩子,比尔会好过些。你说是吗?还有个孩子会让比尔觉得还有别人也在痛苦,他就能好受些。我想是这样的,你就比他幸运——你还有另外一个孩子,我是说,你还有妻子和另一个孩子,她们都还好好活着呢。按比尔从部队接到的信上说,迪姆是在冲锋时倒在机关枪子弹下的。他在1943年7月15日死于罗马,死后得到了银星奖章。20日尸体被运回家乡,22日下葬的。但是下葬后的四五天后,路德楼镇的邮递员玛基说在路上又看到了迪姆,她吓得差点没把车开到路边去。你能理解为什么。她回到邮局,把邮包和没送发完的邮件向乔治的办公桌上一扔,告诉乔治她要回家,回家上床好好安静一下。
“乔治问:‘玛基,你生病了吗?你脸色苍白啊。’
“玛基说:‘我看到了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可怕的事。不过我不想告诉你。我也不会告诉布莱恩,或是我妈妈,或任何人。等我死了去了天堂要是耶稣让我告诉他的话,也许我会告诉他。但我不相信。’然后她就走了。
“大家都知道迪姆已经死了,前一周班格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