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沈夜熙短信又来了:“什么?!你在公共汽车上?坐的哪路车?哪个方向的?!”
姜湖有点小郁闷,自己是稍微有点不认路,稍微有点不靠谱,稍微没了点语言天赋,可是怎么在这位沈大眼里,自己就跟个智商三十以下、生活不能自理的似的?
又一站到站,附近有人挤来挤去,姜湖往旁边让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复,沈夜熙又来,这家伙拇指神功简直出神入化:“公交车四处漏风的多冷?还那么多人。没病的多坐两圈都能冻出病来!明天之前我不想在局里看见你,要不然,你就等着下个月的奖金给大家当加班的夜宵补贴吧!”
姜湖笑了,回了一个“好”。
呃……其实好像,天气也没那么冷了么。
就在这个时候,姜湖觉得自己脚底下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响动,好像是什么小机械“嘀——”地响了一声,然而就这么一点动静,却让他头皮一炸,有点沉有点晕的头刹那间就清醒了下来,猛地往旁边跨了一步,随后,一声不那么友好的爆炸声在他原来站的地方响起来,车上瞬间安静,随后尖叫声起,人们躁动起来,姜湖眼色猛地沉下来——他看得分明,那一瞬间,只有爆炸的声音,没有爆炸。
怎么回事?
人们拥挤着混乱起来,司机紧急刹车,车厢巨震,原本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吓坏了,老人被旁边的人撞了下,一个没拉住,孩子就从她手里跑了出去,被人一挤,眼看着就往地上摔下去。
姜湖一把拉住他,紧接着,又一声爆炸声响起,这回他能感觉得到那股灼热的气流,和就在咫尺的爆炸声,巨响震得他耳朵生疼,连尖叫和人声喧闹都被遮过去了,姜湖只来得及把孩子死死地抱在怀里,背过身去,弓起后背,以自己的身体为盾护住怀里的孩子。
天昏地暗一样——他能感觉到那股爆破的力量在把他往前推,背后处传来撕裂一样的疼痛,孩子大哭起来,力量和血液好像飞快地从他的身体里流逝,他觉得自己很快就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然后向前倒下去。
意识失去的最后一刻,姜湖还记得被压在自己怀里的孩子,借着把孩子推开的力气,让自己向相反的方向倒下去,不要压到他……
真正的绅士是什么样的呢?翩翩风度,谈吐优雅,相处起来让人舒服,周到体贴或者……也有人说,所谓的绅士风度不过是那些为了标榜身价的假面,追逐女人的伎俩,虚伪得让人恶心。
然而它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出于自身和内心的本能,做为一个成年人,保护老人和孩子,做为一个男人,保护自己的爱人。在遇到危难的时候,挡在他们面前,在平平常常的午后,体察到他们最细密的心思,用心呵护世界上最美的东西——灵魂。
只有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爱,才会懂得如何珍惜和守护。
一滴眼泪,不知道从谁那里流出来,飞过充斥着硝烟味道的空气,滴落在姜湖沾满尘埃的、苍白的手指上。
此时另一边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本来人就少,还分两组行动,沈夜熙和苏君子分头在两起案发现场转了一圈,屋里的乙醚味道还没有散去,法医说尸体上有被麻醉枪击中的痕迹,推断使用的针水是M99——一种用在动物身上的麻醉剂。
很多迹象表明,受害者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被杀的。
这很正常,在男主人在家的情况下,能干净利落地持刀杀人的,要么是穷凶极恶的团体作案,要么需要借助麻醉药。
成年受害者都被过度砍杀,而墙上的血字也表明,凶手处在极度愤怒的状态中。孩子的死状,却相对安详很多,凶手好像不怎么愿意迁怒孩子,尸体身上的伤口都不多,而且死亡之后,都被精心摆放过,表情安详。
让人怀疑……这凶手,要么是极度分裂的状态,要么,是两个人。
什么样的私人恩怨,能让人做出这种愤怒的事情?
沈夜熙在犯罪现场外一边沉默地听着法医的发现,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这时候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沈夜熙漫不经心地接起来:“怡宁,什么情况?”
“头儿,刚刚接到报案,说另一辆公交车发生了爆炸。”
沈夜熙皱皱眉,看看鲜血淋漓的犯罪现场,觉得爆炸那破案子有点烦人,拖长了声音问:“哦,是么,有人受伤么?几路车?”
安怡宁沉默了一会。
“怡宁?”
“头儿,是二路……”
沈夜熙觉得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全都冲向头顶,四肢麻木冰凉,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几路?”
“二路!”安怡宁急了,“头儿,姜医生到底是坐什么回去的?他……”
沈夜熙没听完,立刻切断电话,飞快地拨出姜湖的号码:“娘的,接啊!快接!再不接老子扣光你下月奖金……”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操!”法医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还一脸深思状的沈警官,在接到了一个电话又打了个电话之后,面目狰狞地骂了一句话,然后风驰电掣地奔出去了。
第二十一章 最后的绅士 五
有人作恶,就有人行善。
人性从来谈不上多么的伟大,可是有时候,也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卑劣。如果这时候姜湖醒着,他会说出很多关于人格不同的理论出来。
在古代中国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众说纷纭过。孟子说,性本善,荀子就说,性本恶,告子出来和稀泥,告诉大家性无善无不善,世硕高深莫测,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
我们探索了几千年,翻阅过历史的记忆,见证了无数可憎、可爱、可敬、可鄙处,却没有得到一个从一而终的结论。而或者,我们只是属于一个种族,将精神和生命凝结在血肉之躯上,又将灵魂和心路徜徉于世界之外,时刻凝滞,又时刻不同。
再或者,是伊甸园的善恶果过了期,人间本无善恶。
爆炸仍然是小规模的,迅速平息下来,司机停车下来,惊魂未定的售票员报警并打了急救电话,神经同样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中的医务人员们,一会儿的功夫就风驰电掣地赶来,把受伤的人们抬到救护车上,孩子的奶奶领着已经停止了哭闹的孩子一路跟上去,甚至有很多坐得远、不相关的人都跟了上去。
安怡宁被沈夜熙毫无征兆地挂了电话,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当即给所有仍在自己的岗位上忙活的人打了电话,苏君子和杨曼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跳上警车直奔医院,只留下安怡宁一个人,干着急地在那里待命,以防紧急情况发生。
沈夜熙不知道自己心里越来越难耐的那股子焦灼是什么,他问自己,那个刚刚开始设法融入他们这个团体这个家的心理医生,真的就在他心里有那么重要么?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年轻人的样子,想起那电光石火间伸出来,挡在两个人中间的白皙手臂,沈夜熙觉得,也许是第一次见面,自己在潜意识里就是喜欢着这个人的,相信那个下意识间会把热咖啡全都泼在自己身上的青年,是个值得信任,有良心的人。
姜湖的呆,姜湖被问起才会说话,不是他故意深藏不露,只是他迷茫,他对这样一种团队协作的方式不知所措,甚至不那么会表达自己。他能在手无寸铁的时候镇定地站在凶犯面前,也会在盛遥受伤以后,像个孩子那样忐忑地等在医院的走廊上——沈夜熙想,这年轻人绝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
他闯进医院的动静把盛遥都给惊动了,盛遥按着小腹上没怎么长好的伤口,在一个护士的协助下,从住院部走出来,就看见难得的一脸焦躁、像困兽一样在原地转来转去的沈夜熙,他立刻就明白事态变得严重了:“夜熙,怎么回事?”
沈夜熙一偏头看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五指□自己的头发,闭上眼睛,努力平复了一下,才有点疲惫地对他说:“你出来干什么,医生让你下床走路了么?”
盛遥在一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接过护士小姐贴心地递过来的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夜熙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身手就去摸怀里的烟,被旁边的护士给予一声干咳加瞪视,又烦躁地放了回去,用下巴点了点急救室亮着的灯:“姜湖在里面,还是那个公共汽车爆炸案。”
“还是没有线索?”盛遥皱皱眉,他在医院住着没事做,也在关注着现在沸沸扬扬的公交车爆炸案,“这回是几路?”
“二路。”沈夜熙双手□兜里,尽量隐去表情里的焦躁,他不想让盛遥在受伤住院的时候都跟着操心,这人心里压的事情已经很多了,语气颇有点故作轻松,“还在调查中,不过到现在为止没出过人命,情况不算很严重,就是市政的那帮老头子催得有点紧。”
他说着话,下意识地往急救室的灯光那里扫了一眼——到现在为止没出过人命,姜湖……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
一转脸,盛遥正皱着眉看着他,沈夜熙勉强笑了笑:“盛遥,你别在这坐着了,多冷啊,回你房间躺着去吧,一会他们就都该过来了,没事,别瞎操心。”
盛遥想了想,才轻声问:“你们现在是不是人手不够?”
“啊?”
“今天早晨我给君子打过电话,问他案子的进度,结果他好像在另外一个案子的现场,我问起,又支吾着不肯说,你们现在手上是不是不只一个案子在忙?”
苏君子人那么厚道,多少年,连句善意的谎言都没说过,想瞒着盛遥那猴精,还真有点力不从心。
“我已经打了报告,让莫局从别的地方调人增援了,没事。”沈夜熙说。
盛遥摇摇头:“算了吧,别的地方调来的人也就是能跑跑腿,大家谁都不习惯谁,工作起来还得磨合。现在小姜也在医院,这么着吧,你给我偷渡个能上网的笔记本过来,我别的做不了,帮你们整理整理资料总可以的。”
闲不住——好像是队里所有人的共同特征。沈夜熙理解他的心情,但是他的做法却是不可取的,刚想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就听身后有人冷笑一声,这声音挺熟悉,立刻,盛遥觉得自己的后颈凉飕飕的。
他像该上油的机械一样转过头去,背景是“嘎啦嘎啦”直响的僵硬的关节。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中等身材,带着一副无框的眼睛,一张脸长得仍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可是带着点笑意的样子,却怎么看怎么让人心里慎得慌。
这大夫姓黄,叫黄芪,一味中药,正好和他身份挺配,和莫匆关系不错,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局长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每次局里有人工伤住院,主治医生好像都是他。说真的,也没见这大夫多凶神恶煞,可是从他手里回去的每个警官提起他来,好像都有种发自内心的畏惧。
沈夜熙就是几个月以前刚从他手里遛回去的。
沈夜熙一见着他,猛地站起来:“黄医生,他——刚刚被推去急救的人怎么样了?”
“哦,我想起来了,里面那位你同事吧?”黄芪皮笑肉不笑,嘴角弯曲的动作活像抽筋:“挺好的,后背上一根肋骨折了,扎进肺里了,他们正给往外挑呢,没什么大事,也就掉层皮,说起来还挺幸运的,位置再正一点,断的就是脊椎骨了,他就再也不用起来了。”
沈夜熙和盛遥都抽了一口凉气,沈夜熙觉得自己舌头都不利索了:“医医医医生,他他他有没有危险?”
“危险?”黄芪冷飕飕地说,“哪能呢?您送来那位可是超人,古代有拿盾牌挡着人的,他拿后背当盾牌挡着炸弹,一般人行么?内裤反穿到外边也不能吧?”
说完转身要走,沈夜熙是真急了,一把抓住黄芪的胳膊:“黄医生!”
黄芪拿眼角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愣了一下,沈夜熙向来是条大尾巴狼,很少见他有这么失态的模样,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攥得紧紧的,甚至让他有点疼痛。沈队呀,大冷天的,您这额头上,怎么汗都出来了?
“黄医生,您能不能给句准话,他到底有没有危险?”
黄芪顿了顿,这才“哼”了一声:“算他命大。”
眼见沈夜熙明显松口气的表情,黄芪把自己的胳膊从这怪力男手里收回来,揉了揉,比较不满意:“沈队,你们可也太客气了,现在社会治安大体上来说还是挺好的,真的不用广大公安干警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到我们这医院里来值班。”他瞥了盛遥一眼,补充,“还是轮流倒班。”
盛遥窝窝囊囊地一言不发,装死。
黄医生笑容可掬地看着盛遥说:“盛警官呀,你这么跑来跑去的可不行,万一伤口发炎了、感染了什么的,咱们每天可就得多打两瓶吊针了,你说那么长时间吧,又怕你不舒服,分几次吧,新来的那实习小护士业务那么不熟练,没轻没重地给你扎好几次也扎不进血管,不是你受罪么?是不是?”
盛遥的眼神从自己被扎得筛子一样的手背上扫过去,脸色姹紫嫣红。
黄芪说:“怎么还在这坐着呀?该吃药了,咱们移驾病房吧?”
盛遥二话没说,乖乖地站起来,趁着黄芪转身的工夫,可怜兮兮地给了沈夜熙一个求救的眼神,后者怂了,假装望天。
黄芪好像背后有眼睛似的,继续说:“盛警官,不是我说你,身体有病有伤就要好好配合治疗,每天看新闻什么的我就不说你什么了,偶尔上上网放松一下,更没什么,可是还惦记着加班就不对了,也没有加班费是吧?”
“是是是。”盛遥是俊杰,识时务。
黄芪点点头,提醒:“你的复职报告呢,得通过我签字,你要好好养伤,伤好了,也好尽快回去工作不是?”
盛遥觉得,如果自己说一个“不”字,这白毛狼的潜台词就是“一辈子不给你签字”,于是头低得跟个小媳妇似的,灰溜溜地跟着黄芪回病房了。
剩下沈夜熙一个人,坐在冷飕飕的医院长椅上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