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以后,姜湖从卫生间里晃悠出来,看来冰水对他的刺激作用有限。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眼角冒出点泪水的痕迹来,弓着身子,尖尖的下巴抵在桌子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桌布发呆,直到微波炉轻响一声,沈夜熙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浆糊你怎么还梦游?把牛奶从微波炉里拿出来!”
“……哦。”姜湖眼睛半睁不睁地站起来,飘到厨房,打开微波炉,把两杯牛奶拿出来,然后继续之前的动作,趴在那发呆。
沈夜熙手里端着盘子,用胳膊肘在姜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机灵点,别跟条死狗似的,一会吃完跟我出去。”
姜湖非常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我能……”
“不能!”沈夜熙瞪他,“年终奖……”
“请客了。”姜湖继续做死狗状,现在全队已经对沈老大这手生出抗体了。
沈夜熙翻了个白眼:“那你年休假是不是也想加班?”
姜湖立刻坐直了,比打了鸡血还精神:“我们一会去哪?”
沈夜熙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
两个人飞快地解决了早饭,然后姜湖在自己的年休假为“人质”的情况下,老老实实地坐上沈夜熙的车子,跟着飞奔走了。车子越开离市区越远,姜湖一开始蜷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后来道路太颠簸了,生生地把他给颠醒了。
等到沈夜熙把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就看见年轻人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眼镜片微微反射着地上残余的雪光,思量着什么。
沈夜熙伸手在驾驶位上拍了拍,以唤回姜湖的注意力:“到了,下车吧。”
姜湖却没动,只是转过头来看着他,车里光线不好,沈夜熙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姜湖低低地问:“你想好了么?一定要追溯已经死了的过去么?夜熙,我中文不好,也许说得不那么对,但是所谓‘过去’,就是已成定局,不能挽回不能回头的东西,你抓着一点不知真假的蛛丝马迹就追寻过去,何必呢?”
沈夜熙没说话。
“我们还是回去吧?况且我觉得,有些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能已经永远地随着死了的人埋在了地底下,你觉得你有可能把它再挖出来么?”姜湖一字一顿地说,“夜熙,是你告诉我凡事都要有证据的,否则猜测永远都是猜测。”
沈夜熙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你就陪我下去看看吧,就看这一次。”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姜湖突然伸手打开车门,下去:“走吧,你带我去看看。”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杳无人烟的郊区小径上,沈夜熙带着姜湖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小巷子,走过废旧的仓库,地上好像还有没清除干净的血迹,空气中满是尘嚣和腐朽的气味,连雪的清香都掩埋不去。
“我估计这边没人敢来了,那时候闹得挺大的。”沈夜熙笑了下,伸手摸着一个小小的漆黑的房间的柱子,“据说我在里面住了将近四天,你进去看看吗?”
不等姜湖言声,他就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手电,拉起姜湖的手,走了进去。姜湖注意到,即使现在是白天,门开着,手电也开着,连他这个近视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沈夜熙的脚步却突然不稳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就像他身处黑暗看不见脚底下一样。
没有光,没有声音,连维持生命最起码的空气都显得那么浑浊稀薄。姜湖知道这四天绝对没有沈夜熙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他想起沈夜熙说过,被自己动脉和心跳吵得睡不着,四天的时间不吃不喝不睡……
不是沈夜熙已经超越了人体极限,就是他出现了恍惚和幻觉,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这时候沈夜熙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其实说起来,我真的觉得没有四天那么长……”
“那你记得自己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么?”姜湖打断他。
“我……”
“你记得每时每刻自己都在做什么么?你那时候真的清醒么?”
姜湖感觉到沈夜熙的身体极小幅度地抖了一下,他不怎么费力把自己的手从沈夜熙手里抽出来,轻轻地托住沈夜熙的手臂,肩膀抵住沈夜熙的身体。
沈夜熙知道姜湖的肩膀很消瘦,而他现在却感觉到了对方坚硬的骨头带出来的力度感,撑在那里,永远也不会倒似的。
突然之间,熟悉的黑暗带给他的不安奇异地褪去了一点。
姜湖说:“我们出去吧,你不想你自己想象得那么乐观。”
沈夜熙没再争辩什么,顺从地随着姜湖走了出去。阴沉沉的冬日里难得有这样明媚的天气,沈夜熙靠在一边的墙壁上点了根烟,姜湖在一边陪着他,突然问了一句:“你当时想的,他们的下一批货会运到哪里呢?”
“嗯……嗯?”沈夜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迟疑着回答,“我猜多半会走水路从T市转过来吧?当时我们查得很严,几乎断了他们的……”
姜湖轻轻地叹了口气,沈夜熙的话音戛然而止,然后姜湖轻轻地说:“夜熙,可是我听盛遥说过,当时已经没有你所谓的‘下一批货’了。”
沈夜熙愣住。
“你忘了,是你和方谨行冒险带人断了他们交货的货源,抓住了一批走私毒品的惯犯,之后对方火力太强,你们为了掩护其他人才被抓住的。”姜湖轻轻地说,“夜熙,你还要查下去么?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只有你一个当事人,可是你却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清醒。”
“可是我觉得……”
“感觉剥夺会影响复杂的思维过程和认知过程,一开始,你会焦躁不安,精神难以集中,慢慢地,情况变得更坏,你会产生幻觉,你的思维、认知和麻木的感官会合起伙来欺骗你,你甚至会双手发抖、不能笔直走路,直到痛觉减退,更重要的是,被感觉剥夺的人,受暗示性会增强。”姜湖用一种耳语一样低低的声音说,目光透过清亮的镜片盯着沈夜熙,“你确定你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沈夜熙猛地用手撑住额头,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直起身来:“我再带你去看看他们当时关方谨行的地方。”
这回姜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跟上。
那源自黑暗的恐惧几乎要压垮他,可是他依旧要回到这里,哪怕踏上这块土地之后,迈出每一步对他来说都像踩在荆棘上。
他能允许自己爱上一个同 性,率性地坚持自己所爱,从不理会别人的想法,却不能忍受自己的生命里有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盲点。姜湖说,死了的就是已经死了的,过去了的,就是已经过去了的。
沈夜熙觉得自己永远也没办法做到那么洒脱,死了的虽然已经死了,可是活着的人,要摸着良心活着,过去了的固然不能改变,然而依然有被祭奠的权利。
姜湖突然发现,沈夜熙是他见过的,最爷们儿的一个人。
看来方谨行的待遇并不比沈夜熙好,甚至还要惨。关沈夜熙的那个地方,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勉强还是能看见一丝丝光的,可是这个地方几乎算得上是完全黑暗的,连墙缝都被铁皮钉住,姜湖进去的时候就差点被门槛给绊了。
“这个据说以前是那些毒贩子的刑讯室。”沈夜熙说,这回他没陪着姜湖进去,只是在门口等着他。
姜湖用手电在墙上打了一圈:“墙上有血迹。”
“有,很多人的,后来DNA检验出来还有方谨行的,法医推断他可能用头撞过墙,指甲也是撕裂的。”
姜湖在里面转了转,然后回头对沈夜熙说:“你知道所谓‘暗示性增强’是什么意思么?”
沈夜熙皱皱眉:“你是说催眠学里讲的那种……嗯,类似于被试接受暗示的能力?玄玄乎乎的。”
“我们的大脑有自动的逻辑程序和批判程序,而接受催眠以后,人的注意力会高度集中,但是知觉范围却窄得多,暗示里的信息会跳过人们的逻辑,这时你会对对方的话深信不疑,甚至会服从他的一些指令。”姜湖指指漆黑的小屋,“你知道么?在我看来,两个人中只能活一个这种事情是非常荒谬地,毒贩子即使都是亡命之徒,看你们两个自相残杀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好处,况且进去的时候是两个人,他们真的要和警方谈判的话,只带出一个人来,难道警方不会怀疑?”
沈夜熙呆呆地看着他:“你是说……”
“况且对方真得像你想得那样,想看你们像古罗马斗兽场里的奴隶一样自相残杀,他们怎么会……”
“他们怎么会才派两个看守。”沈夜熙喃喃地接过来。
第四十三章 子夜谈 五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沈夜熙抬头看着姜湖,他觉得大脑里出现了一段空白的东西,很久以前,他一直笃定自己曾经在小黑屋里的记忆,他记得方谨行扑向他是那可怖面容,记得那些地底下渗出来的腐朽的味道,鲜血的味道,记得那盲眼、聋耳的窒息感,可是突然间,他对那些都不是很确定了。
“我只是推断,不一定对。”姜湖扶着门框,小心地从漆黑的屋子里走出来,“从结果往回看,你说当时有你们在这里的一个卧底,挑起了他们之间的内部争斗。”
“是后来君子跟我说的。”沈夜熙扶住额头,伸手在紧皱的眉心捏了捏,深深地吸了口气,“谨行是被对方的手枪里的子弹打死的,正中前额,还有他曾经用头撞过墙,指甲里有伤痕的事情,是法医那边的张大姐告诉我的。我在里面被关了四天,是莫局告诉我的……至于其他那些我告诉你的事情,都是我自己的经历,或者我‘以为’自己的经历。”
姜湖点点头,蜷起腿坐在小黑屋的门槛上:“如果我们假设别人从客观的角度告诉你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么当时我们这边准备好谈判专家要和对方接触这件事,应该多半是真的。”
“没有计划和外援,卧底不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擅自行动,况且没有里应外合,光靠卧底也,恐怕也做不到这种地步。”沈夜熙点点头,也学着姜湖坐下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伸平手掌,融融的阳光落在他的掌心上,微微眯起眼睛,试着把自己从凌乱的记忆里剥离出来,和姜湖一样,以一种冷静的、局外人的目光重新回顾这件事情,“他们感觉到了异动,所以才要把我们两个人从关着的地方提出来么?”
“这时候他们要么把你们放出来,借以去和警方谈判,要么杀了你们,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孤注一掷。”姜湖说。
沈夜熙没接茬,睁大了眼睛偏过头来看着他:“浆糊,你刚才说了一个成语!”
姜湖翻了个白眼,这么严肃紧张的气氛就被沈活驴一句话给敲破了。
沈夜熙笑起来,然后伸手搭住姜湖的肩膀,用力地拍了拍:“谢谢你。”他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被姜湖看过来的那双异常清澈的眼睛看得有些赧然起来,目光在别的地方转了一圈,才最后又回到姜湖的脸上,“你在旁边的时候,我好像特别容易冷静下来。”
姜湖一怔,这时沈夜熙的突然伸出手,覆盖住姜湖那搭在膝盖上的、显得有些苍白的手指,姜湖的手明显迟疑地瑟缩了一下。气氛似乎有些说不出的暧昧,阳光从沈夜熙的指缝中漏出来,那热度似乎突然让姜湖不自在起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读不懂沈夜熙的肢体语言了,那种带着某种试探、某种暗示的东西,一触即放,几次三番,却又让人寻不着踪迹。再一次地,沈夜熙抓着他手指的手心紧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放开了他:“你还想到了什么?”
“……所以我想那两个人应该是去处理你们的。”姜湖淡淡地说。他眼皮半敛,讶异、惶然、无措和若有所悟也在这一瞬间收了个干净,似乎他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似的。
“的确,否则不应该是只有两个人,阵容应该再宏大些。”沈夜熙笑了笑,脸上似乎隐隐闪过一缕落寞。
“他们先是找到了方谨行,但是没有立刻处理掉他,而是经过商量,把他带到了你那里。”姜湖定定神,轻咳了一声,“我能想到的,有两个原因可能性最高。第一,关方谨行的这个地方不方便动手,很可能毒贩子内部产生了什么分歧,有想要向警方妥协的,也有死不回头的。第二,就是方谨行当时情况不大好,却并没有崩溃到他们想要的程度,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理智的样子刺激到了他们,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想要在最后关头也给自己找点乐子。”
“无论怎么样,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活下去。”沈夜熙嗤笑了一声,“这并不是很困难的逻辑,可是我当时没有想到。”
“很正常,坐在太阳底下的时候,你很容易看穿对方的用意和心思,但是我说过,在那种情况下,你已经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幻觉,逻辑和认知能力受损。”姜湖用指甲轻轻地在沈夜熙手腕上划了一下,“就像这样,即使你现在闭上眼睛没看见我做了什么,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发生,不痛不痒,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把你的眼睛蒙上,再加上滴水的声音,你很容易就会相信自己的手腕被割开了。”
沈夜熙知道这个著名的案例,他只是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腕子上留下的清浅的白印。
“你在极限环境下的心理状态,就像是个空白的刻录机,四天没有得到任何信息交流的后果,是你会极容易受到对方言语、甚至肢体语言的影响,甚至你会顺着他的逻辑走,自动地为他的话寻找理由,你会清楚得记得当时每个人说的每个字,每个人的每个动作。”
沈夜熙立刻反应过来:“那谨行……”
“我想他当时的状态应该和你差不多,从他的伤痕来看,他可能还要差一些,”姜湖说,他的眉间轻轻地皱了一下,“可是有一个地方我会觉得非常的奇怪,你知道,受暗示影响的人,有些类似于被催眠,就像我们平时说的那种鬼迷了心眼的那种……”
“鬼迷了心窍。”沈夜熙下意识地纠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