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杨锦程松了口气,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拉过一把椅子取下妻子的遗像,简单擦拭后,小心地放进一个塞满泡沫塑料的盒子里。
收拾停当,杨锦程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点燃了一根烟,坐在沙发上喘粗气。一根烟还没吸完,他突然意识到杨展的卧室里已经足有十多分钟毫无声息了。
杨锦程拧开门锁冲进去之后,才发现卧室里已经空无一人,扑到窗前一看,一条床单拧成的绳索正随风飘扬。
C市火车站的站台上,背着书包的廖亚凡一脸焦急地四处张望着,不时看看手腕上的塑料电子表。
随着一声尖锐的汽笛,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跳下火车,又有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拼命挤上车。站台的广播喇叭里,一个毫无感晴色彩的声音反复念叨着:“和谐春运,安全出行,请各位旅客……”
调度员的哨子已经响起,一个男列车员冲廖亚凡不耐烦地吼道:“你到底上不上车?”
廖亚凡最后看了一眼人潮如织的进站口,咬咬牙,转身跳上了已经徐徐开动的列车。
几乎是同时,一个背着旅行包的孩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边跑边喊:“等一等,别开车……”
调度员一把拽住孩子,“小孩你干嘛?”
孩子急得直跳:“我要上车……我有车票……”
“你家大人呢?”调度员四处望望,“上车了?”
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无数张好奇的脸庞在孩子眼前飞速闪过。孩子在那些面孔中徒劳地寻找着那个人,似乎指望她能拉自己上去。
忽然,孩子看到了调度员挂在胸口的哨子,顿时两眼放光。
“快,你快让车停下来!”
“行了行了,别闹了。”一脸无奈的调度员推着孩子的后背,“回家吧。”
“快点,求你了。”孩子满脸是泪,“我要上车……”
调度员冲站台上的警察挥挥手:“你把这孩子带到……”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手里的孩子一下子挣脱了,低头去看,眼前是黑洞洞的枪口。
“让车停下来!”孩子举着一支乌黑的转轮手枪,声嘶力竭地大吼:“停下来!”
调度员最初吓了一跳,随后嘻嘻地笑起来:“小破孩,拿个玩具吓唬谁啊?”
孩子咬着牙,突然冲调度员脚下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让喧闹的站台瞬间安静下来,随后就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尖叫和呼喊。人们纷纷退去,站台上很快就出现了一片空地,中间是手握转轮手枪的孩子和吓得瘫软在地的调度员。
几个警察从站台两侧跑过来,边跑边用无线电向分局通报情况。一个警察小心翼翼地靠近孩子的侧后方,慢慢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刚要瞄准,就被人压住了手臂。
“别开枪。”一个满脸绝望的男人拼命地抓住警察的手,“那是我的儿子。”
杨展尽量躲在调度员后面,一边用枪向四周胡乱指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吼着:“你们别过来……我只是想上车……呜呜……”忽然,他在那些警察中看到了试图靠近自己的父亲。在那一瞬间,杨展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但是这表情很快就淹没在无边的绝望中。
“你别过来!”杨展冲父亲举起枪,“我会开枪的!”
杨锦程挣脱身边的警察,怒气冲冲地吼道:“枪是从哪里来的?快给我扔掉,快点!”
“我不!”杨展终于哭起来,“你关心过我么?”
他冲杨锦程挥挥手里的枪,“这支枪就在我床头放了几个月了,你看见过么?你进过我的房间么?”
杨锦程紧闭了一下双眼,换了稍微和缓的语气说道:“儿子,把枪扔掉,你年龄小,没事的……”
“我不!”杨展把枪顶在调度员的脑袋上,“我要离开这里!”
“爸爸带你去国外……”
“我不去!”杨展已经几近疯狂,“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去,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高度戒备的警察们更加紧张起来,拉动枪栓的声音在杨锦程身边此起彼伏。杨锦程急得大吼:“别开枪,我能说服他,我是心理学家……”
“你给我滚一边去!”一个年长的警察毫不客气地说:“你儿子都成这个样子了,你算什么狗屁专家!”
杨锦程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向杨展走去。
恐惧的神色又回到杨展眼中,手里的枪举起来,却抖得厉害。
“你别过来,我开枪了……”
杨锦程没有停步,牙咬得咯吱作响。
“你别逼我,我真的会开枪……”
话音未落,杨展的左脸已经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
站台上一下子静下来,片刻,杨展呜呜地哭起来。他现在看起来又是一个委屈的小孩,胆小,脆弱,手中的枪也被父亲劈手夺下。
“我要离开你……”杨展抽噎着说:“我不做你的儿子了……”
调度员手脚并用地悄悄爬开,周围的警察也一拥而上。杨展无力反抗,似乎也无心反抗,任由几个警察把他脸朝下压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反剪双手。
杨锦程拼命推搡着那些警察:“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的儿子……”
“你闭嘴吧,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年长的警察伸出手来,“把枪给我!”
杨锦程看见一双铮亮的手铐咔嚓一声戴在儿子的手上,突然大脑一片空白,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坍塌。恍惚间,他意识到有人在掰他的手……
杨锦程突然爆发了。他一把甩开那只手,举枪指向那些正拖着杨展向外走的警察。
“放下我的儿子!放下!”
警察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杨锦程,有几个人已经把手伸向了腰间。
杨锦程的脸上浮现出痴痴的笑容,他冲过去,一把拉住杨展的手臂。
“爸爸带你离开这里,走……”
“呸!”杨展把一口浓痰吐在杨锦程的脸上,咬牙切齿地说:“我宁可坐牢,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杨锦程愣在原地,似乎那口浓痰是一颗子弹。他完全被打懵了,不能动,不能说,不能想……
突然,杨锦程像一头野兽般嚎叫起来:
“啊——啊——”
随后,他猛然把枪管塞进了嘴里……
砰!
尾声 一些城市背面的镜头
C市《城市早报》2月6日所载新闻节选:
……鉴于杨某取得枪支时不满14周岁,不构成犯罪,且没有别的直系亲属,C市公安局决定将杨某送至C市少年犯管教所执行收容教养……
周老师死后一个月,姜德先与妻子协议离婚,名下所有财产交割给其妻。三天后,姜德先的前妻和女儿移民新加坡。
一星期后,谭纪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静静地死去。翌日,姜德先和曲蕊来到C市公安局投案自首。至此,教化场系列杀人案全案侦查终结,已移送C市人民检察院起诉。
C市的公路上,深夜。
方木驾驶着吉普车,不停地在大街小巷来回巡视着,每当看到年轻女孩的身影,他就放慢车速,看清后又重新加速。
手机在仪表盘上不停地震动、鸣叫,方木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屏幕,随手把手机扔向了后座。
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方木神色疲惫,目光却依然锐利、焦虑而执著。
C市某小学。黄昏。
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夜色正一点点吞噬着红土跑道和塑料草皮。校园东北角的秋千架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
夏天坐在秋千上慢慢摇荡,空洞的眸子里一片漆黑,也无半点闪亮。他轻声哼着歌,曲调古怪,歌词含混,听起来更像一个梦呓者的喃喃自语。
忽然,他背后的阴影中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夏天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慢慢走过来。孩子穿着一件奇怪的制服,胸前印着少管所7526。
孩子摸摸秋千上粗重的铁链,转头冲夏天一笑。
“一起玩吧。”
(全文完)
后记
两个结局都呈现给读者朋友们,说老实话,我并不知道哪一个更好一些。恶之花已然开放,必然会结出恶之果。也许区别仅在于由谁亲口咽下而已。要对有些读者说声对不起,因为我讲了个悲伤的故事。它让人觉得压抑,觉得绝望,觉得无能为力。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又何尝不是如此——微妙而又不可预期。每个人都不知道下一秒钟向你走来的,究竟是贵人还是命中煞星。在漫长的一生中,在那些可能改变命运的分分秒秒,我们,真的敌不过彼此的心血来潮。
所以,我真诚地希望每个人都能够与人为善,彼此原谅。别吝啬微笑,别硬起心肠。让每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都记得你伸出的温暖的手。
方木会继续寻找亚凡,邰伟会继续在奔跑中拔出手枪,边平会继续面对那些失常的面孔,二宝会继续自己的猜拳游戏。那么多身负重压的人都在倔强地追寻理想,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悲伤。悲伤也是一种力量。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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