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忙。”
“好,那你来我家一趟。”说完,不等方木回答,乔老师就挂断了电话。
乔允平教授坐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时间不长就觉得胸口发闷。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尽力向远处眺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有大朵的乌云,看起来并不让人感到舒畅。低下头,看见方木正在和楼下卖水果的小贩讨价还价。
他满头大汗,看得出是跑来的。挑选了一会后,买了一挂香蕉,两个菠萝,几个桃子和山竹。
乔允平看着方木急切的样子,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
在所有的学生中,乔允平最喜欢方木。记得在研究生入学复试中,这个笔试成绩很一般的学生在口试中表现出了相当的天赋。乔允平连问了几个西方犯罪史的问题,方木都对答如流,不仅基本理论扎实,见解也颇为独到。乔允平当时就决定收他做弟子。而且和那些入学后就无所事事的混日子的学生相比,方木要勤奋的多,除了必要的功课之外,还经常去司法机关收集资料。乔允平很赞同这种做法,他始终认为犯罪学研究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事实说话。但是今天,这个一直让他宠爱有加的弟子让他大动肝火。
门铃响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伴看看阴沉着脸的乔允平,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是方木啊。快进来。”
“师母您好。”
“哎呀,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你这孩子真是的。”
“应该的,也没花多少钱。”
师母接过方木手里的水果,转头向客厅里喊道:“老乔,方木来了。”
乔教授眼瞅着窗外,板着脸一声不吭。
方木有点尴尬,勉强笑着换上拖鞋。师母拉拉他的袖子,小声说:“老头又犯倔脾气了,顺着他点,无论说你什么你都别反驳。”方木点点头,走进了客厅。
乔教授看也不看方木一眼,起身去了书房。方木只好也跟着他走了进去,想了想,又回手把门关好。
乔教授眉头紧锁,坐在转椅上一言不发地喷云吐雾。方木不敢坐下,只能垂着手站着。乔教授吸完一根烟后,指指旁边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方木小心翼翼的坐下,犹豫了一下,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
两个人沉默着吸烟,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最后还是乔教授打破了沉寂:
“下午,齐校长说的事,是真的?”
方木心里咯噔一下。其实在他来这里之前,就预料到乔教授可能是为了这件事找他。邰伟擅自把自己的名字透露给徐杰的家属,以及齐副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让他上台讲话,这些都让方木很恼火。其实平心而论,帮助公安机关侦破刑事案件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是方木并不想因此受到很多人的关注,所以对他的恼火来讲,究其原因,主要还是方木的个性所致。不过乔教授对这件事的强烈反感,倒是出乎方木的意料。
“嗯,这个……”方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乔教授的音量很高。
“是真的。”方木老老实实的承认。
“你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木只好一五一十的把马凯一案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乔教授。
听完,乔教授沉思了一会,开口问道:“你是第一次这么做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是。”
乔教授“哼”了一声就不说话了,从烟盒里拿出一根香烟,“啪”的一声点燃,皱着眉头吸起来。
方木想开口问问,又不敢说话,只能手足无措的坐着。
“方木,”乔教授突然开口了,“犯罪心理画像的本质是什么?”
“哦?”方木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犯罪心理画像是一种经过专业训练后对犯罪进行的推断或推测,”他顿了一下,“这种意见并不是科学的结论。”
“那你觉得你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犯罪心理画像者么?”
“……不是。”方木低下头,小声说。
“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向司法机关提供所谓的意见,去影响案件的侦破和对犯罪嫌疑人的认定?!”乔教授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方木没有作声,不过他觉得已经知道乔教授为什么发火了。
“一个好的犯罪学研究者,要对自己的专业和研究对象充满敬畏。”乔教授表情激动地说,“尤其当他用科学知识去指导司法实践的时候,他首先需要坚实的学术基础,其次需要严谨、认真的态度。你要知道,我们的意见可能会影响一个人的权利、自由,甚至生命。这不是儿戏,”他用手指敲敲桌面,“衡量一个犯罪学研究者的真正价值并不是看他发表了多少论文,主持了多少课题,而是要看他的学术良知,看他能否用扎实的理论、丰富的经验去真正为司法实践提供科学的帮助,”他把脸转向方木,“而不是依靠看过几本书,依靠所谓的天赋,依靠小聪明去碰运气!”
方木面红耳赤的听着,一声也不敢吭。
“马凯的案子,看起来你大获全胜。可是在我看来,完全是你走运!”
方木抬起头。
“不服气是么?”乔教授板着脸,“第一,马凯作为‘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的特征太明显了,将来没有人把他当作典型案例我都会感到奇怪;第二,你在判断佟卉被杀的现场的时候,依据是什么?直觉?你虽然侥幸碰对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判断错了,可能会延误解救被害人的时间!佟卉可能那个时候还没有死!第三,徐杰被绑架后,你明明感到不符合凶手的作案规律,为什么没有考虑可能是其他人模仿他作案,而是坚持认为那是凶手在储存血源?”
方木的额头冒出冷汗,脑子在飞快的回忆马凯一案的整个过程。
的确,是我自己太走运了。
我太自信了,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疏漏的话,都有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
乔教授说累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凉掉的龙井,抬头看看满头大汗的方木,心有些软了,语气也平和了好多。
“你的实证主义研究精神值得肯定,不过小伙子,你心急了点。要想在刑事司法领域发挥作用,你还要扎扎实实地学上二十年。”
方木拼命点头。
这时师母推门进来,“我包了饺子,方木留下来吃晚饭吧。”方木连忙推辞,乔教授一瞪眼睛:“怎么,批评了你几句,你就有意见了?”说完,就推着方木去了饭厅。
临走的时候,乔教授塞给方木一条芙蓉王。站在阳台上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乔教授叹了口气:多好的学生。尽管对方木的画像和推理百般挑剔,可是乔教授不得不承认,心中更多的是对他的赞赏。
只是,希望同样的错误不会出现两次。
进了校园,方木却不想回寝室,一想到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就受不了,犹豫了一下,绕道去了体育场。
体育场的台阶上还有白天阳光照射后的余温,暖暖的,坐上去很舒服。
夜色中,成双成对的人们绕着体育场不知疲倦的一圈圈走着,不时有欢快的笑声穿过夜幕传到方木耳朵里,让人没来由的微笑。
突然很想吸烟。方木拆开那条芙蓉王,拿了一支点燃。
其实很长时间以来,方木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似乎一直在追求某种生活,而让他去描述一下那种生活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他却常常感到茫然。无休止的思索;瞬间的判断;冰冷的现场;电脑里让人不寒而栗的资料;没有尽头的噩梦。这些在两年来如影相随的“伙伴”,此刻,却让他感到疲惫无比。
我究竟要什么?
抬头望望繁星点点的夜空,仿佛有人在亲切地眨着眼睛俯望着自己。
你们,能告诉我么?
快关寝的时候,方木回到了宿舍。一进门,杜宇就告诉他,妈妈已经打过好多遍电话了。
打回去。电话只响了一声,就听到妈妈的声音。
可能她一直在电话边守着吧。
“怎么才回来?”
“哦,出去了。”方木不想多说话,“找我有事么?”
“没什么事,你上次回来的时候瘦了很多,我和你爸爸都很担心你,本来想找你好好谈谈。可是你那么快就回去了。”
“哦,我没事,别担心我。你和爸爸怎么样?”
“我们都很好。”妈妈顿了一下,“小木,能不能告诉妈妈你最近究竟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上课,看书。”
“你是不是还在帮公安局办案子?”
“没有。”对自己的亲人撒谎是最难的,方木自己都感到声音的异样。
妈妈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孩子,妈妈岁数大了,别再让妈妈操心了好么?你整天搞那些东西,跟那些人打交道,你知道妈妈多担心么?”
方木无语。
“这几天我老是做恶梦,梦见你被那个吴涵杀了,每次都吓醒,你爸爸问我怎么了,我也不敢跟他说。”
“妈,你别乱想,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小木,能不能答应妈妈,永远不要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就做个本本分分的普通人,好不好?”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放下电话,方木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神,随后就拿起洗漱用具,起身去了盥洗室。
盥洗室墙上的大镜子里,映出一个年轻人略显消瘦的身躯。上身赤裸,肤色发白,胸膛干瘪。
方木凑近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硬硬的短发,宽阔的额头,苍白、凹陷的脸颊,眼睛里有红红的血丝,下巴上黑黑的胡茬,拧拧眉毛,眼角的皱纹很深。
这是只有24岁的自己么?
方木在镜子前左右偏着头,细细地端详着自己。
旁边洗脸的是民商法专业的邹团结,他的脸上全是泡沫,正在认认真真的揉搓着。
“脸上起疙瘩了?”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正对着镜子出神的方木,摸索着拿起一瓶洗面奶,“要不要试试这个?”
“哦?不用了。”
邹团结又揉了好一阵,才用清水把脸上的泡沫冲得一干二净。他擦干脸,冲着镜子照了半天,最后呲呲牙,满意地走了。
方木看着他完成了繁琐的洗脸程序,想了想,学着他的样子冲镜子里微笑了一下。
靠,比哭还难看。
不过还是要微笑。
方木把脸浸在脸盆里的冷水中。
生活中,不是只有连环杀人犯。
第十章 门上的五角星
2002年6月30日,日本横滨,世界杯决赛,巴西对德国。
世界杯开赛以来,校门口所有的小饭馆都提供看球服务。今天是决赛,各个饭馆更是人员爆满。
方木和几个同学坐在一家叫“广源”的川味饭馆里,面前是几瓶啤酒,桌子上堆满了花生壳和毛豆皮,几盘廉价的炒菜已经被一扫而空。其他几张饭桌的情况也都差不多。每个人都仰头盯着挂在墙上的21寸的彩色电视。老板在吧台后面噼里啪啦的按着计算器,心里美滋滋的想他妈的世界杯要是一个月一届多好。
方木是被杜宇、邹团结和刘建军他们硬拉来的,本来不想去,可是想想实在没有什么事,不如来凑个热闹,条件只有一个:不去烧烤店。
饭馆里的人自然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巴西队,另一派是德国队的拥趸。方木不太懂足球,场上的队员除了罗纳尔多,其他的都叫不上名字。看看杜宇他们都支持巴西队,也就毫无原则的临时作了巴西球迷。
上半场双方毫无建树,巴西队从场面上来看比较被动,德国队有几次很好的机会,可惜都没有把握住。中场休息的时候,饭馆里的球迷们一面欣赏半场回放,一面大声争论着谁会得到冠军,不时有人在拿晚上的夜宵作为赌注。直到下半场开始,大家的注意力才回到电视上。第一次作足球迷,结果自己支持的球队就表现不佳。方木最初觉得无趣,慢慢的喝啤酒,吃花生,后来渐渐被大家的情绪感染,时不时地也扯上嗓子喊两句。
巴西队前场反抢成功,罗纳尔多把球传给10号(杜宇告诉他10号叫里瓦尔多),里瓦尔多在禁区外起脚远射,球的力量并不大,德国队门将卡恩很轻松的倒地准备把球搂在怀里,没成想球在胸口弹了一下之后,脱手了。
“别放松啊!”旁边饭桌上的一个大个子男生大叫一声。话音未落,罗纳尔多闪电般杀到,脚弓一推,球钻入大门左下角。巴西队1:0领先!
小饭店里响起一阵惊呼,随后就是喝彩声和骂娘声。
“卡恩太放松了,”大个子男生摇着头说,“这个球贴着草皮打过来,应该用身子压住,用手搂很容易脱手的。卡恩太自信了。”
“嗬嗬,好专业啊。”邹团结笑着说。
“唉,偶像啊,你能不能别让我失望。”大个子男生盯着屏幕,表情和卡恩一样沮丧。
“曲伟强,物理系的。”刘建军小声对方木说,“校足球队的守门员。”
“哦,怪不得。”
德国队开始拼命反扑,但是总与进球失之交臂。第79分钟,里瓦尔多在禁区前沿巧妙的一漏,罗纳尔多右脚低射打入球门左下角,彻底锁定胜局。
德国队的拥趸们骂声不绝。曲伟强长叹一声说:“巴西队肯定事先研究了卡恩的技术特点,他最怕这种低平球。”
全场比赛结束,巴西夺冠,满场纸屑飞舞,里瓦尔多披着巴西国旗绕场飞奔。
球赛一结束,大学生们或振臂高呼或垂头丧气地纷纷结账走人。曲伟强大声喊着:“老板,再给我拿四瓶啤酒。我要带走。”旁边一直陪着他看球的小巧女孩小声阻止他:“别喝了,今天都喝了那么多了。”
“你管我?”曲伟强瞪起眼睛,“这球看得这么郁闷,喝点酒还不行?”
小巧女孩嘟起嘴巴,不作声了。
方木倒不怎么关心球赛的结果,只是啤酒喝的太多,膀胱涨得难受,急匆匆的回到宿舍,先去厕所好好爽了一下。
方木一身轻松的回到寝室,却看见杜宇站在门口,正拿着一块抹布在门上使劲的蹭着。
“怎么了?”方木边甩着手上的水珠边问,“你在擦什么?”
“不知道是谁画的,”杜宇指指门,“可能是有人恶作剧吧。”
方木抬眼望去,门上还留有几道没有擦去的痕迹,大概是用大号签字笔画上去的,横七竖八的。
“画的是什么?”
“好像是个五角星,”杜宇皱皱眉头,“他妈的,谁这么无聊。”
“五角星?”方木向走廊两边看看,周围几个宿舍的门上都干干净净的。
“还没擦下去?”刘建军从斜对门探出头来。
“快了。”杜宇使劲蹭着,门上的痕迹终于消失了。
“靠,真够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