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到军医帐时,那熙华公主已经醒了。见我走了进来,她扭过脸,一双狭长而略微上扬的眸子冷冷地瞧着我。军医将一把弯刀就着炉火熏烤着,见我进来,忙起身行了一礼,“参见王妃。”
我点头,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那熙华却蓦地瞪大双眼,斜眼觑我,“你——便是那楚朝的公主?”
我不由微怔,倒不是因为她居然会说南话,这一带数族杂居,她会说几句简单的南话原也并不稀奇,我怔忡的,是她眼角清楚的睥睨和语气中若隐若现的敌意。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浅浅笑道:“公主受惊了。今日我们王爷鲁莽误伤公主,实属无心,还请公主海涵,勿要怪罪才是。”
她不开口,只死死地盯着我瞧,犀利的眼神半点也不像个重伤之人,反倒如刀子般剜在我脸上。那老军医踯躅着凑到我身边,低声道:“王妃,公主不肯拔箭,非要见王爷不可,这……”
我尚未开口,便听她哼了声,挣扎着要撑起身子,“叫拓跋朔来见我!”
她语气很是疾厉,显然丝毫未将我放在眼里。我亦不由微微动气,然而顾念她是重伤之人,心绪必然不佳,我强自按捺不快,上前扶住她身子温言道:“王爷刻下忙于军中之事,稍后自当会来探视公主。”
“你走开!”她一把便甩开我手。我被她扯到伤处,登时疼得蹙眉轻哼,然而一垂首却见她因用力过大一下子磕在了榻侧,许是撞到了伤处,她闷哼一声便伏下身子不动了。
我一惊,顾不得自己肘上的伤势,忙招呼那老军医前来帮忙扶起她平躺下去。那生铁锻造的箭头深深地没在她肩胛里,鲜血早已氤红一片,很是刺目。军医执了烤得通红的弯刀近前来,见我一径蹙眉,因劝道:“王妃不如回避片刻。”
我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无妨。”说着便帮忙启开她的口唇,将军医取来的参片给她含了一片。只见他稍稍拉开衣襟,很是老练地用弯刀划开箭头旁的皮肉,她眉头一皱,沉闷地哼了声,但并未醒转。殷红的血液登时涌泉般汩汩流出。我只觉头晕不止,忙扭了脸去不敢再看。
约摸过了半展茶的功夫,那军医转身走到一边,取了块棉布将染上血渍的弯刀擦拭干净后挂在一边。我见他意态闲适,忍不住问道:“她的伤不要紧罢?”
他摇头道:“伤口虽深,但好在不曾伤及五脏,虽然失血过多需要调养,但并无生命之忧。王妃当可安心。”
我这才放了心,眼见他取来外用的金疮药,我伸手接过,笑道:“我来罢。”
替那熙华公主上完药,我这才回去了大帐,拓跋朔却不在帐中,想来应是练兵去了。我脑中反复思索今日发生之事,愈想愈觉奇怪,高句丽即便有意投诚,又怎会派遣一名公主带兵前来骁骑营?而且,拓跋朔明显并不知情,否则不会箭伤公主。那么,这位公主究竟所来为何?
我念及她清醒时对我明显的敌意,愈发觉得事有蹊跷。脑中纷乱,我怔怔坐定,拂袖间一不留神竟碰翻了桌子上的灯盏,我一惊,忙伸手去扶,掌下一封信笺蓦地映入眼帘。
高句丽的来信。
我执了起来,薄薄的一封信笺掂在我手中,仿佛千斤重。脑中忽然跃过昨夜拓跋朔不愿深谈的模样,心中愈发犹疑不定起来。正暗自踯躅,却听得帘外脚步声响,我一惊,忙将那信笺放好,一抬眼已见拓跋朔并一名陌生男子走了进来。
他见我立在案前,微微一怔,笑道:“宓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忙近前福了一福,“臣妾见公主已然无恙,怕王爷担忧,故而……”我抬眼望向那身材矮小的陌生男子,目中满是犹疑。
他伸手扶起我来,笑道:“这位是高句丽来使。”
那使节眼见拓跋朔对我如此另眼相看,已然猜到我的身份,极有眼力见地冲我笑道:“见过王妃。”
我含笑点头,眼见他二人似乎有话要说,于是转身退到屏风后去。依稀听见那使节殷殷说了几句,他咳了一声,二人断续说了些话,却是漠国的言语,我并不能完全听懂,然而断续听来的几句却已让我的心彻底掉进了谷底。
熙华公主,仰慕思贤王已久,高句丽与漠国——愿结秦晋之好。
第二十七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上)
我怔怔地坐着,连那使节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清楚,自然不知他何时已立在了我身前。“宓儿?”我听到他轻声唤我,微抬头,却见他挨着我坐了下来,伸手揽住我肩。“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阖着眼帘,只不开口,他不由微微讶异,语气也略重了起来。“宓儿?”
我一震,这才抬头望向他。斜飞入鬓的剑眉微微轩着,刚硬的脸颊如刀斧削成,飞扬而英气勃勃,朗目如星,冷浸浸地沁着威仪与凌厉,然而在望向我时却会不自禁浮上一抹温软的柔情。仿佛幼年时不经意采撷下的花朵在眼前凋零,碾尘,清楚的伤痕。心头渐渐酸楚起来,苏宓,你终究……还是看不通透罢?即便是有着猜疑,有着算计,在你心里,这个男人仍是重重地烙下了刻印,想到他眼中的温软终要分割给别的女子,你的心中,终究还是不甘而痛楚的罢?
他见我一味沉默,眉间渐渐蹙了起来,额上皱成清晰的一个川字。“宓儿,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到得口中却也只得轻轻一句,低语,如呢喃。“王爷,臣妾离府已近两日,臣妾挂念惇儿,今日便要回府了。”
他一怔,像是终于释怀了一般笑道:“原是为着要与我分离,所以不快么?”
虽明知他的意思,然而分离二字听入我耳中,仍是生硬地硌人心窝。我扭了脸去淡淡道:“王爷多多保重。”
他觑眼瞧我,“你再无别的话要与我说了么?”
我缓缓摇头,心头阵阵苦涩与疲倦沉沉袭来,似春江晚潮。
“宓儿,你这个矫情的东西,为何总也不肯与我坦诚相对?”他忽然伸手撅住我肩膀,“方才我与高句丽使节的话,你都听明白了,是也不是?”
我身子一震,待要挣扎,却被他极快地推倒下去。他双手紧紧桎梏着我的肩膀,坚硬的铠甲重重硌在我的心口,生生的疼。我心头忽起了反抗之意,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任由他的力道愈来愈大,愈来愈大。肩膀快要被捏碎了,我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他一呆,怔怔地松开了手,伸手抚上我紧绷的面颊,目光落在我因强忍疼痛而生生咬破的嘴唇上。目中一黯,他蓦地俯身欺近,只眨眼间便夺去了我的呼吸。
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然而他却无意掠夺,只轻轻吮去了我唇上逸出的血渍,哑声道:“这才是你的真性情么,嗯?”
我咬着牙,仍是不愿开口,眼中却再强撑不住地湿润了起来,模糊了一切。灼热的气息渐渐转移到了颈侧,棉衫领口处镶着寸许长的白狐绒毛,腻腻地痒,他突然便伸手扯开了衣襟,将脸埋了进去,声音便似隔了一层墙,瓮瓮地传来。“我只当你果真瞧得通透,却原来一直对我阳奉阴违。宓儿,你的真心,到底给了我几分!”
眼泪再忍不住顺颊而下。我哽咽道:“臣妾对王爷之心,绝无虚假。”
他抬眼瞧我,忽然低叹了声,缓缓起身坐到了一侧。身上的压力顿失,我强撑着坐起身来,颤抖着双手拉合了衣襟。他幽幽瞧着我,然而那目光却是虚无空洞的,仿佛穿透了我不知瞧向何处。“你既听见了我的说话,那么你也必听见了我的心意。我并未答允。”
我无声点头,幽幽诘道:“可是,王爷也没有拒绝。”
他蹙眉,“你究竟在计较什么?难道我要将那使者轰赶出去方才令你满意?”
我低低道:“只要有军事利益,王爷终究还是会答应的罢?”
他一怔,面上掠过一丝不快,极快地扭开了脸去。“宓儿,你不该过问这些。”
我眼见如此,心头悲凉更甚,理智告诉自己不要再说无谓的话,做无谓的挣扎,然而在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却已止不住地开了口。“王爷总是问臣妾对王爷的心意,但王爷可曾想过,臣妾也很想知道王爷——王爷的真心究竟有几分?”
他镇声道:“宓儿冰雪聪明,怎会看不出我的心意?”
“冰雪聪明?”我触动了心肠,泪水愈流愈多,起身下了榻跪伏在他膝上,任由冷硬的铠甲冰凉着脸颊。“这一句冰雪聪明让臣妾矜于身份,时常告诫自己不可作无谓之争,令夫君烦恼,子嗣不幸。可若论儿女心肠,臣妾和这世上的女子原没有任何分别。”
他俯下脸,伸手托起我的下颚,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涩涩地疼。“宓儿,你在害怕?”他突然开口,仿佛试探般,语气含了几分犹疑。
再不愿独自支撑。我点头,深深望向他刚硬的轮廓。“是的,臣妾害怕。”我轻声哽咽着,“怕王爷变心,怕王爷怨怼,怕王爷……遗忘。臣妾害怕的事有那么多,臣妾看不通透……只好强装看得通透。”
他伸手扶我起身,“你且起来。”见我不动,他重重叹了口气,“你的心意我懂了。地上太凉,你且起来。”
我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他拉我在身侧坐下,低低道:“你与惇儿,都是我心头珍爱。稍后我便安排漠歌送你回府。”
我静静点头。他伸手拉我入怀,我没有推拒,却也没有像往日一样顺从。他的手臂微微的僵住,低叹:“你的话,我总是记得的。你其实不必害怕。”
我静静伏在他心口,泪水已渐渐止住了,但心头的悲意却愈发浓烈。
拓跋朔,你终究……还是不懂我心。你要我全部的真心,就要给我你全部的真心,若你能给予我的只是数分之一,我又怎能安心将自己彻底地交付于你?我低叹,有深切而刻骨的失落如附骨之蛆般缓缓渗入,心头是啃啮般的疼痛。
是我要求太多了么?突来的慌乱在瞬间撅住了心脏,做那个贤德宽厚的苏宓不是很好么?为何要将仔细掩藏的真心捧送出来供世俗踩踏?为何要如此卑微地去祈求夫君的专一?为何要将自己置于冰火之上?我伸手揪住了衣襟,只觉心跳声愈发疾厉,身子亦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不知我心中所想,以为我仍在担忧害怕,忙将我抱得更紧了些。帐中炉火融融,而我的心头却冰凉如雪。这是头一次我深切地哀怜自己与他是如此的……
各怀心思。
我喃喃开口:“明月争奈,乍圆还缺,况乎人情?战地苦寒,狐裘不暖,王爷……好生珍重。”
他身子微震,半晌方道:“宓儿曾说过,不管何时,都会在府中掌灯相候。”
我缓缓点头。他手臂蓦地收紧,“不可食言。”
回到府中已是黄昏时分,妆晨敏锐地察觉到我神态不悦,待众人散尽后方悄声询问:“王妃可是哪里不痛快?”
我摇头,什么也不想说,简单沐浴用膳后便匆匆睡下了。
漠歌仍是留在府里,近几日却被惇儿缠上了,非闹着要漠歌教他摔跤,漠歌因征询我的意思,我道:“惇儿也六岁了,学那摔跤原也不是坏事,只小心莫要弄伤了他便可。”
漠歌忧道:“摔跤总要有年纪相符的人陪着小王爷练习才行。”
我早前便已思量着是否该给惇儿寻个年纪相仿的伴读,此刻被漠歌提醒,脑中登时想起一个人来,因唤了静竹来问道:“静竹,阿珺现下却在何处?”
静竹一怔,“王妃找阿珺有什么吩咐么?”
我笑道:“我预备替惇儿觅个伴读,寻思着阿珺倒是合适,却不知你意下如何?”
静竹闻言登时又惊又喜,连声道:“谢王妃恩典,这实在是阿珺的福气,奴婢马上带阿珺来见王妃!”
只不一会,她便带着阿珺来了。我见他一身石青色的棉衫,虽仍是略显单薄,但瞧着比前次见他倒精神了许多。一双乌黝黝的眼珠子仍是不怕生地瞅着我,见我含笑望他,静竹忙道:“阿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快给王妃行礼。”
他忙忙地跪下磕了个头,脆声喊道:“阿珺见过王妃。”
我示意他起身,仔细一问,他将将十岁,正长了惇儿三岁。我见他淳朴懂事,心下本已满意,听静竹说他幼时倒读过些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方才辍了下来,心下更是欢喜,即刻交代绣夜为他安排了房间,从此便跟在惇儿身边。
如此又过了两日,这日我正手把手地教着惇儿写字,却见妆晨掀开帘子进了来,唤了声:“王妃。”
我手上没停,只睨了她一眼,“何事?”
她低声道:“虞妃殁了。”
我不由当场怔住,放开了惇儿的手,示意他自己先练着,因携了妆晨走了出去。“果真?你却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宫里传来的消息,已经诏告天下了,说是虞妃勾结犬戎乱党行刺皇上。”她顿了顿,“罪名坐实,皇上已经下旨将虞妃赐死了。”
我一惊,“皇上可有受伤?”
她摇头道:“那倒不曾。听说因上次杖死狸奴之事虞妃很是伤心,大冷天的在皇上殿前哭了一晚,次日便病倒了,皇上心下见怜,因决意去探望虞妃,却不料在殿外亲耳听到虞妃与乱党交谈,欲伺机毒杀皇上。皇上惊怒之下……”
我摆手打断了她,“那乱党可有抓到?”
她摇头,“说来也奇了怪了,虞妃死活不肯认罪,皇上下旨彻查,翻遍了去锦宫也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只是皇上是亲耳听到,所以即便找不到罪证,虞妃也还是难逃了一死。”
我缓缓点头,妆晨道:“恶人自有恶报,那虞妃阴谋害您皇上还多番包庇,她不知感恩也罢了,居然还想谋害皇上,可不是作死么!”
我脑中只反复想着,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听她说到这一句,突然便似抓住了一点灵犀,我犹疑道:“虞妃在皇上身边数十年荣宠不衰,即便目下漠国与犬戎交兵,皇上对她亦仍是多番维护,她何以至此,竟要谋害皇上?”
妆晨被我问住,一时也不由讷讷,“奴婢也觉得奇怪。”
此事于情于理都实在说不通透。“这其间,或有情弊……”我沉吟着,惇儿却突然抛了紫毫跑出来,手上抓着适才我陪他临摹的那副字。阿珺在身后跟着,唤了声:“王妃。”
惇儿仰首瞧我,比划了几下,我心知他是想叫我看看他写的如何,因含笑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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