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妆晨轻轻跺了跺脚,扭头走到了一边。我望着他一身青灰色的棉衣,外头罩了件寒气森森的软甲,满身满脸的雪花,便连眉宇上也是一色的白,鼻头懂得红红的,嘴唇更是已经冻成青紫,此刻正一边欣喜地望我,一边呵气搓着手。虽离着他十余步远,仍仿佛感觉到他一身的寒气直扑面而来,我忙示意绣夜将火炉往他跟前挪了挪,“你来了多久了?”
头上脸上的雪珠缓缓融了,汇成细细的水流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悠悠下滑,他黝黑的眼中那两团火光愈发明亮,只怔怔望我,并不说话。绣夜见状忙递了块帕子给他,关心道:“且擦擦罢。”
他一怔,接过帕子小心地擦净了面庞,待要递回,又见帕子污了,一时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绣夜瞧出他的窘态,也不多言语,只微笑着接了过来。他面色一松,冲绣夜点了点头,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感激之意,然而很快又瞧住了我,似乎刚刚想起我适才的问话,垂了脸低声道:“并……并没有多久。”
我淡淡嗯了一声,阖眼只瞧向足下,只听得他忽而又道:“王妃……王妃用过膳了么?”
我不答反问,“你呢?”
片刻的静默,他轻声道:“在大营里跟大家吃过了。”
我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总觉得心头郁郁。心知他必是听说了我的事情所以特意前来探望于我,尽管此时此地并不乐见他人体味自己的伤痛,然而总算也是他一番心意,于我,不可说是不感激。我轻笑道:“呵,真可惜,原本还想着可以一起吃个团圆饭,也不枉相识一场。”
他目中登时一亮,惊喜之色如华光流转,唇齿嗫嚅了几下,然而只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几番犹疑后讷讷道:“……小人不敢。”
我听得他如是说,心头登时凉了下来,我望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微微一笑,起身便向寝殿走去,“那么,若无他事参军便请回罢,本宫身体不适,就失陪了。”
“王妃——!”
我听到他极是隐忍的一声低呼,压抑的语声里是清楚的悲伤与不忍。我足下一顿,心中渐渐难过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自己心中愤懑怨怼,竟将怨气撒在漠歌身上了么!在我如此狼狈失意之际他不避嫌疑前来探我,然而我竟是如此踩踏他一番赤诚心意的么!我伸手扶住了门墙,微微侧首,勉力平复内心纠结难安的情绪,极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一如寻常,“漠歌,如今我遭逢剧变,心中郁结难解,言语里若有什么不中听的,你……不要介意。你来探我,我心下欢喜地紧,真的,欢喜地紧。”
妆晨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身后,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王妃,奴婢这便去准备饭菜,既然参军已经来了,也不差多添一副碗筷,您……看在参军的面上,多少吃点罢,好么?”
漠歌亦道:“王妃千万保重身体!”
手臂有一瞬间的颤抖。我强笑道:“好,好,相请不如偶遇,漠歌,你可记得昔日我们落难之时曾躲避在山洞中共食那一堆半生不熟的野果?”我转身望向他,想起昔日大难不死后恬淡感恩的心境,心头竟渐渐轻松了起来,“那时我曾说过从今而后你我便是祸福与共了。我初来漠国,便是你不顾安危对我多方照料,如今落难至此,你亦不避嫌疑前来探我,我苏宓命运多迭,却仍能有你这样的朋友……”语气禁不住哽咽了起来,“我……老天待我却也不算十分凉薄……”
“王妃……”他抬眼瞧我,眼中亦是令人动容的真情流转,带着丝丝的受宠若惊与不敢置信,“漠歌愿为王妃赴汤蹈火,只要是为了王妃欢喜,漠歌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心甘情愿。”
他语声虽轻,却是透着无可置疑的坚定与决然,我虽听他多次表达过如此的心意,然而今番却不禁心头微震,总觉他似乎于我太过用心。我觑眼瞧他神色,一张年轻的面庞不同于初见时的稚气犹存,却已在数月的军旅生涯中磨练出了几分男儿气概,双目坚定沉静地望着我,一脸坦荡凛然,我心下一定,登时只觉自己定然是心神不宁,以至于多想了,忙微笑道:“大过节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妆晨,绣夜,你二人速去备膳。”
“是!”她二人相视一笑,忙忙地便转身去了。
静竹亦噙了一丝笑意走近道:“参军请稍候,奴婢为王妃更衣。”
我这才省悟自己连日不曾外出,穿着过于随意,赧然一笑,欣然返回寝殿更衣。
虽是大喜的节气下,我仍只穿了件月牙白翠色织锦绣翠竹的长裙,外头罩了件莲青色对襟绣穿花蝴蝶的氅衣。及膝的长发只简单使了碧色的缎带缠扎了,松松地披在肩上。我捡了象牙色鎏金的翡翠护甲仔细戴好,瞧着自己露在袖外苍白而没有半分血气的手背,清晰可见青紫色的脉络,纠结而狰狞。淡淡垂了眼眸,我什么也不想说。
静竹换了热烫的手炉,又小心地取了锦缎包了,这才仔细塞进我手中。转身在销金的香炉中添了一块檀香,淡淡的香气便缓缓在屋中弥散开来。心神渐渐宁定了,我微笑睨了她一眼,她亦含笑不语,只依依垂手立在一旁。
约摸一炷香的时辰,妆晨与绣夜便将膳食备好一一呈了上来。我好说歹说方才劝了漠歌坐上席,放眼望去竟全是昔日在南国时爱吃的饭菜。当妆晨小心地将糯米圆子端到我面前时,我再忍不住湿了眼眶,仿佛仍是昔年垂髫稚女,欢喜地围着爹爹膝头扭股儿糖似的团团转,讨这个要那个,只觉天地间从无憾事,桩桩件件都是美好地令人餍足,回味不已。
妆晨见我动了心意,亦是红了眼眶,哽咽道:“这圆子是照着小姐喜欢的口味做的,虽然佐料不全,怕是比在家时有些不足,然而总也是绣夜的一番心意,小姐千万尝尝。”
我听得她竟改口唤我小姐,心头更是一热,再强撑不住,泪水滚滚地便落了下来。绣夜见状慌了,忙忙抢上前来伸手为我抹泪,哽咽道:“小姐千万别哭!太医交代了,小姐目下若是淌眼泪,日后怕会落下迎风落泪的毛病呢!”
我微笑道:“喜极而泣,原也是情不自禁。好了好了,都别顾着招呼我了,今日我们大家不论身份,只论情谊,我们……一起吃!”
“嗯……”
这餐饭,是我这数日来吃得最欢畅的一餐,大家都刻意寻些无关痛痒的话聊着,谁也不提这数日来发生了半点不愉快的事情,一桌菜倒果真是吃得风卷残云,宾主尽欢。
作者有话要说:字母兄,你最爱的漠歌同学,出场了……
月大,虽然被你不厚道地比作阑尾,但某洛还是很厚道地顺你的心意,更了。
第三十二章 砌下落梅如雪乱(上)
望着漠歌初时略略惶恐不知如何动箸,而后又吃得极为欢畅的憨稚模样,我忽然想起了惇儿。自我病下这些时日来,并不曾再见到他,却不知他如今可好。“惇儿他……”我心中想着,口中便下意识问了出来,然而转念一想,他怎会不好呢?他是拓跋朔唯一的子嗣,目下自然亦是随他一同进宫去了,却不知那熙华待他如何,可会真心地疼爱这可怜的孩子。
漠歌见我恍惚地望着他,却蓦地喊出惇儿的名字,他一怔,忙道:“小王爷随王爷一同进宫去了。”顿了顿,又道,“小王爷好几次要来看王妃,只是太医说王妃需要静养,小王爷为了见王妃,可是连王爷都惹恼了。”
我心头一震,“怎地惹恼了?”
漠歌待要开口,却蓦地滞住了神色,嗫嚅道:“并、并没什么。”
无法抑制的苦涩登时在心底翻搅起来。我冷笑道:“怎么,如今我竟成了不祥之人,却连惇儿也不能相见了么?”
漠歌一呆,忙起身道:“不是这样的!”
妆晨见状忙道:“王妃息怒。”她望着我清晰闪动着怒意的眸子,知道瞒骗也是无用,因干脆坦然道,“熙华公主已经入住了王府,就在西园,原先杳娘所居的园子。”
“原来如此。”我顿时明了,只觉心底寒意一波一波涌了上来,连声音亦不自禁冷了几分。“惇儿可是因着熙华住了他母亲的园子,所以得罪了她?”
妆晨道:“得罪了她是真的,然则小王爷却不是为了杳娘,而是为了王妃您。”
我一怔,喃喃反问:“此话怎讲?”
妆晨冷笑道:“那熙华公主一来便要入住重华,矛头直指王妃,说什么王妃小月后需要静养,小王爷也需要照料,想让王爷将王妃迁出去。王爷倒没说什么,小王爷却恼了,听说竟当众将那熙华公主推了个趔趄,又咬伤了手臂,王爷因此才恼了,将小王爷给禁了足。”
“什么?!”我一惊,手中的筷子怔怔掉了下去,“惇儿他竟然……”竟是为了我?!我心口一揪,这些时日来我为着那无缘见面的孩儿每日沉痛自责,将惇儿完全抛在脑后,却没想他竟为我如此得罪了熙华,遭拓跋朔禁足。想到拓跋朔竟为了那熙华不惜禁足惇儿,我半是怨愤,半是心寒。“想不到他竟如此凉薄……”
绣夜忙道:“王妃莫要动气。王爷到底也不曾让那公主住进来,想来王爷心中还是在意王妃的。”
我冷冷一笑,哂道:“在意?将甫失子的结发妻子抛在一旁另结新欢,为了新欢竟不惜将亲子禁足,这便是他的情意,他的真心?!”苏宓,苏宓!千不愿万不愿,你终究还是走到了如斯境地,你枉自聪明,自以为看透,却不想早已身在网中,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在傻傻地绸缪,你的良人从来都不曾在你身边,从来都不曾!
脑中有些微的眩晕,我身子一晃,竟而软软栽了下去。未待妆晨伸手,漠歌已闪身扶住了我,“王妃!”
我一震,待得瞧清楚他的面容,忙推开了他,强自镇定道:“无妨。”
他尴尬地立在一旁,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抬头道:“时辰不早,王妃歇息罢,我、我告退了。”
我没有应声。他转身欲走,然而走了两步却又忽的转过身来,“王妃,您、您不可相信那叶先生!”
我一怔,“漠歌?”
他似是鼓足了勇气,镇声道:“那日王妃去礼佛,王爷本是在营中的,是叶先生劝王爷去找你,我、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那叶先生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我不相信他!”
我脑中猛一激灵,登时回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情来。我去礼佛,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然而蕙娘却突然说惇儿不见了,我才会出去寻找惇儿,见到允祯实属偶然,如果这一切都是有人蓄意安排,那么蕙娘是否也是同党?还有允祯,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他为何会出现,为何无巧不巧地出现在我礼佛的寺庙?若果是有人存意安排了这一切,那么那个人,能够操纵如此多人的那个人,他究竟是谁?
叶先生……他有这么大的能耐么?
我静静沉吟了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
“王妃?”漠歌见我神色不豫,蓦地瞪大双眼,“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怕——”
“我信你。”我轻声打断,见他一脸不安的神色,温声道,“不管如何,我总是信你的。”
他紧绷的神情终于缓缓放松了下去,冲我行了一礼,轻轻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王妃。”妆晨走到我身后,“奴婢也觉得参军言之有理。”
我紧了紧身上的氅衣,眼见得漠歌已出了园门,去得远了,这才缓缓踱了出去。月色皎皎,映着满园白雪皑皑,翠竹苍郁,平湖如镜,我微一侧目,不期然竟瞧见侧角下一处雪地里深深地两个足窝。
这几日来雪势便没有停过,然而园子却是每日都有人清扫的,我借着明亮的月色瞧着那足窝,那两处足形的雪坑,却是清晰可见着地面的青砖郁色,一点雪迹也没有。
站了很久了呢。
“你来了多久了?”
“并……并没有多久。”
我想起不久前他的回答。我没有开口,只静静望着穹苍,泼墨般浓黑的夜空,黑的那样通透,仿佛永远看不透的,别人的心思。我轻叹了口气。要明白一个人的心意,是那样艰难呢。
漠歌……
再寂寂无眠的夜晚,也阻不了那红日初升,金芒陡绽。
惇儿终于来了。甫一掀开帘子,便急虎虎地扑了过来,一头撞入我怀中。彼时,我正对镜绾发。
我见蕙娘没有跟着,有些惊诧,然而见他喘吁吁地立在身旁,一时也不由得动了怜爱之意。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慈爱地为他拂去了身上头上的雪花,他这才微微宁定了气息,软软依入我怀中。我见他一身朱红色的锦缎棉袄,同色的棉裤,褐色滚金边的鹿皮棉靴,肤如凝脂,眼若星辰,便如白瓷娃娃般清秀可人。红色是喜庆的颜色,若不是我心中郁结难解,在这节气下倒也算是相得益彰,我轻轻叹了口气,“新年了,惇儿想要什么礼物呢?怪母妃不好,这几日都不曾好好陪过惇儿了。”
他本伏在我膝上,闻言抬眼瞧我。本该肆意调皮,无忧无虑的年纪,然而他却眨了眨眼,一手缓缓探向我日渐消瘦的脸颊。我望着他,清秀稚嫩的面上一双黑瞳水般清澈,此刻竟清晰地闪动着悲伤之意。
悲伤?!我心头大震,这样年幼的孩子竟然会有这样悲伤的眼神!“惇儿!”禁不住轻呼了声,我一把抓住他柔软的手掌,心口止不住地疼了起来。这样温纯善良的孩子,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疼爱,所以才这样早熟的么?小小年纪的他,似乎已能看懂我的悲哀,竟已想要来抚慰我的伤痛了么?
“参见王妃。”蕙娘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低声道。
我淡淡睨了她一眼,目光交接的刹那,她极快地低下了脸去。
“有什么事?”我也不再看她,转而握了握惇儿的手掌。
她似乎很是犹疑,半晌方道:“回王妃的话,那个、那个……哎呀!”
“惇儿!”我一怔,猛站起身惊讶不已地望着惇儿突然挣开我的手掌跳起身,一下子扑到蕙娘跟前,连推带搡地便将她往外推去。蕙娘一时不稳,登时被他推倒在地,惊呼了声便缩成一团,丝毫不敢反抗。
“惇儿!”我忙上前拉住他,不管为了什么缘由,他这样对待蕙娘,总让我仿佛又看到当日野蛮暴力,不服管束的他,令我心下不安。
这次,他自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