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奥他还活着。”伊丽静静地回答……但在她说话的同时,丹妮却在她眼中察觉了一抹黯淡,她话一说完,就连忙跑出去拿水了。
于是她转向多莉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我去找乔拉爵士。”里斯女孩说罢鞠了个躬,逃离了帐篷。
姬琪原本也要跑,可丹妮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扣留下来。“到底怎么回事?我一定要知道。卓戈……和我的孩子。”为何她现在才想起孩子?“我儿子……雷戈……他在哪里?我要看看他。”
女仆垂下眼睛。“孩子……没活成,卡丽熙。”她的声音只剩惊恐的呓语。
丹妮松开手腕,任姬琪逃出营帐。我儿子死了,她怔怔地想。不知怎地,她好像早就知道,在她第一次醒来,看见姬琪泪流满面之前,不对,还没醒来前她就知道了。梦境突然袭上心头,历历如绘,她想起那个高个子,有着古铜色皮肤和银金色发辫,轰地葬身烈焰。
她知道自己应该哭泣,但双眼却干如灰烬。因为她在梦中已经哭过,泪水一碰两颊便化为蒸汽。所有的悲伤,已在我体内蒸腾干净,她告诉自己。她虽然哀痛,可是……她只感到雷戈渐渐离她远去,仿佛从未存在。
须臾,当乔拉爵士和弥丽·马兹·笃尔走进帐篷时,丹妮跑去查看另外两颗龙
蛋。那两颗蛋还在箱子里,却和她睡觉时抱着的那颗同样发热,实在很奇怪。“乔拉
爵士,请你过来。”她执起他的手,将之放在那颗有鲜红条纹的黑色龙蛋上。“你有什
么感觉?”
“蛋壳,硬得像石头。”骑土的神情有些谨慎。“还有鳞片。”
“热么?”
“不热,冷冰冰的石头。”他抽开手。“公主殿下,您还好吗?您的身体还这么虚弱,现在起来好吗?”
“虚弱?乔拉,我的身体很强壮。”为了让他放心,她在一堆靠垫上坐下。“告诉 .
我,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公主殿下,他根本就没活成。那些女人说……”他止住不说,丹妮这才发现他
整个人已经垮了,移动时跛着脚。
“告诉我,告诉我那些女人说了些什么。”
他别过头去,眼里仿佛有些愧疚。“她们说那孩子是……”
她耐心等待,但乔拉爵士说不出口。他的脸色因羞愧而黯淡,看上去活像一具
行尸走肉。
“那孩子是个怪物,”弥丽·马兹·笃尔替他说完。骑士虽然武艺超群,但丹妮明
白此刻巫魔女比他更有力量、更残酷,更是难以想像地危险。“整个人畸形扭曲。我
亲自帮他接生,他像蜥蜴一样全身长满鳞片,眼睛是瞎的,屁股上生了条短尾巴,还
有一对像蝙蝠一样的小翅膀。我一碰他,他的皮肉就从骨头上脱落,里面满满的都
是蛆虫,散发出腐烂的恶臭,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就是那股黑暗,丹妮心想,就是那股紧追身后,想要吞噬她的恐怖黑暗。假如
她回头,一切就都完了。“乔拉爵士把我抱进这座帐篷时,我儿子还健康强壮。”她
说,“我感觉得到他不断拳打脚踢,急着要降临人世。”
“或许如此,”弥丽·马兹·笃尔回答,“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东西就是我刚刚
说的那样。卡丽熙,当时这座帐篷里充满死亡。”
“不过是些影子,”乔拉爵士嘶声道,然而丹妮听得出他话中的疑虑。“我亲眼看
到了,巫魔女,我看到你独自待在这里,和影子跳舞。”
“铁大王,坟墓洒下的影子是很长的,”弥丽说,“又长又暗,直到任何亮光都无
法阻挡。”
丹妮明白了,是乔拉爵士害死了她儿子。他出于对她的敬爱和忠诚,将她抱进
了一个任何活人都不该进入的地方,把她的宝贝喂给了黑暗。对此,他自己一清二
楚』D张灰白的脸庞,那对空洞的眼瞳,那双不便于行的跛足,实实在在说明了他的
悔恨。“乔拉爵士,你也被阴影所害。”她对他说,但骑士没有答话。丹妮转向女祭司,
“你警告我:惟有死亡方能换取生命,我以为你指的是那匹马。”
“不对,”弥丽·马兹·笃尔道,“那只是您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言,您很清楚代价是
什么。”
她知道么?她当时真的知道么?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我已经付
出了代价,”丹妮说:“我付出了那匹骏马,我的孩子,还有魁洛、柯索、哈戈和科霍罗,
付了好多好多倍。”她霍地从靠垫上站起。“卓戈卡奥人在哪里?带我去见他,不管你
是女祭司、巫魔女还是血巫,总之我要见他。我要看看我用儿子的性命换来了什
么。”
“如您所愿,卡丽熙。”老妇人说,“请随我来,我带您去见他。”
丹妮远比自己以为的虚弱,乔拉爵士伸手环抱住她,支撑她站立。“公主殿下,
以后有的是时间。”他静静地说。
“乔拉爵士,我现在就要见他。”
习惯了帐篷内的昏暗,外面的世界亮得吓人。太阳如融化的黄金,烧灼着大地,
炙烤的地面干裂而空洞。女仆们端着水、酒和瓜果等在一旁,乔戈走上前来,协助乔
拉爵士搀扶她,阿戈和拉卡洛则站在后面。烈日照在沙地上,反射的强光使她很难
视物,直到丹妮举手遮眼,这才见到一团营火的余烬,几十匹马无精打采地走来走
去,寻找那一点点青草;此外还有少数的营帐和睡袋。一小群幼童围聚过来看她,更
远处还有些妇人做着日常琐事,几名佝偻的老人,睁着疲倦不堪的眼睛,痴痴地望
向湛蓝的天空,虚弱地挥赶血蝇。仔细一数,大约只有百来个人,就这么多。原先足
足四万战士的营地,如今只剩风沙和尘土。
“卓戈的卡拉萨走了。”她说。
“无法骑马的卡奥没有资格当卡奥。”乔戈道。
“多斯拉克人只追随强者,”乔拉爵士说,“公主殿下,我很抱歉,我们实在留不
住人。波诺‘寇’第一个离开,并自称波诺卡奥,不少人跟了他。没过多久,贾科也如
法炮制。剩下的人则趁着夜色,大群小群地,一天一天走光。从前多斯拉克海中只有
卓戈的卡拉萨』口今却有了十多个新的。”
“老人们留了下来,”阿戈说,“还有胆小鬼、弱者和病夫,以及发过誓的我们。我
们决不离开您。”
“卡丽熙,他们带走了卓戈卡奥的牧群,”拉卡洛道,“我们人手太少,阻止不了
他们。抢夺弱者本是强者的权利。他们还抢走了很多奴隶,卡奥和您的都有,只留了
几个下来。”
“埃萝叶呢?”丹妮想起自己在羊人城镇外拯救的受惊女孩,连忙问。
“马戈把她抓走,他如今是贾科卡奥的血盟卫,”乔戈说,“他先将她大骑特骑,
然后把她给了他的卡奥,之后贾科又把她给了其他的血盟卫,而他总共有六个卫
士。完事之后,他们割了她的喉咙。”
“卡丽熙,这是她的命。”阿戈道。
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这是她悲惨的命运,”丹妮说,“但马戈的命
运将更悲惨。我以新旧诸神之名起誓,以羊神、马神和世上所有神灵之名起誓,向圣
母山和世界的子宫湖起誓:在我处置他们之前,马戈和贾科将会哀求我按照他们对
待埃萝叶的方式赐给他们慈悲。”
多斯拉克人不安地彼此对视。“卡丽熙,”女仆伊丽像对小孩子解释一般地跟她
说,“贾科现在是卡奥,身后有两万名骑马战士。”
她昂首道:“我呢?我是‘暴风降生’丹妮莉丝,坦格利安家族的丹妮莉丝,我是
征服者伊耿与残酷的梅葛的后裔,血缘可以上溯至古老的瓦雷利亚民族。吾乃真龙
之女,我向你们发誓,这些人将会尖叫痛苦而死。现在,带我去见卓戈卡奥。”
他躺在光溜溜的红沙地上,睁眼望着太阳。
他的身上停了十几只血蝇,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丹妮挥开苍蝇,在他身边跪下。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却视而不见,她当下便明白他双目已瞎。可当她轻声说出他的
名字,他似乎仍旧充耳不闻。他胸口的伤已经完全愈合,结成的疤又灰又红,看来十
分狰狞可怕。
“他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里晒太阳?”她问他们。
“公主殿下,他似乎喜欢阳光的温暖,”乔拉爵土道,“他的眼睛会随太阳移动,
虽然他根本看不到。他能走路,只要有人带着他,他会跟着走,但仅止于此。若把食
物放进他的嘴中,他就会吃;若把清水滴到他唇上,他就会喝。”
丹妮轻轻吻了她的日和星的额头,起身面对弥丽·马兹·笃尔。“巫魔女,你的法术可真是代价高昂。”
“他活了下来,”弥丽·马兹·笃尔说,“您要的是他的生命,您也支付了生命。”
“对卓戈那样的人来说,这根本不是生命。他的生命是开怀大笑,是火炉上烧烤
的肉块,是双腿间骑乘的骏马。他的生命是手握亚拉克弯刀,骑马迎敌,铃铛在发际
作响。他的生命是他的血盟卫,是我,以及我原本要为他产下的儿子。”
弥丽·马兹’笃尔没有回答。
“要多久他才会变回以前那样?”丹妮质问。
“等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弥丽·马兹·笃尔说,“等海水干枯,山脉像
枯叶一样随风吹落。等您的子宫再度胎动,您再次怀了孩子。到了那时候,他才会变
回以前的模样,在那之前绝不可能。”
丹妮朝乔拉爵土和其他人打个手势。“你们先退下,我要单独跟巫魔女谈谈。”
莫尔蒙和多斯拉克人随即离开。“你明明知道,”等他们走后,丹妮开口道。不论她的
内心和肉体有多么痛楚,愤怒却给了她力量。“你明知我会得到什么,也明知代价为
何,却依旧让我付出了代价。”
“他们烧了我的神庙,这是不对的。”肥胖的扁鼻妇人平静地说,“他们触怒了至
高牧神。”
“神灵才不会做出这种事,”丹妮冷冷地说。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你
欺骗了我,谋害了我体内的孩子。”
“是啊,骑着世界的骏马没有办法烧毁城市,他的卡拉萨再也无法令其他国度
灰飞烟灭了。”
“是我替你求情,”她痛苦地说,“是我救了你。”
“救我?”拉札林妇人啐了一口。“我被三个男人侵犯,那不是男女正常结合的姿
势,而是从后面上,好像公狗和母狗交配一样。你骑马经过时,第四个男人正插入我
体内。你要怎么救我?我亲眼见到我所信奉之神的庙堂遭到焚烧,而我曾在那里医
治过不计其数的善男信女。我的家园被他们烧毁,街上随处可见堆堆人头,人头堆
里有给我做面包吃的烘焙师傅,有罹患死眼热病,好不容易才被我救治的小男孩,
而那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我至今还能听见骑马战土挥动皮鞭,催赶孩童离开,他
们震天动地地哭泣。你倒是说说看:你救了什么?”
“我救了你的命。”
弥丽·马兹·笃尔冷酷地笑笑:“那就好好瞧瞧你的卡奥,让你明白当一切都消
失的时候,生命究竟有何价值。”
丹妮唤来卡斯部众,命他们逮捕弥丽·马兹·笃尔,将她五花大绑。然而当巫魔女被带走时,却对她露出微笑,仿佛两人间共享某种秘密。丹妮只需一个字,便可让她人头落地……但她又能得到什么?一颗头?假如生命都没了价值,死又何妨?
他们领着卓戈卡奥来到她的帐篷,丹妮命令他们将浴缸装满水,这次不是血水。她亲自为他沐浴,为他洗去手臂和胸膛的尘土,用软布拭净他的脸庞,为他长长的黑发抹上肥皂,将纠缠打结的地方梳理柔顺,直到头发如她记忆中那般乌黑发亮。完成之后,夜幕早已低垂,丹妮只觉筋疲力竭。她停下来吃东西,却只能吞下一颗无花果,喝了一口水。睡眠或许是种解脱,但她已经睡了很久……睡得太久了。为了从前和将来每个他们共有的晚上,她应该为他奉献今夜。
她领他走进黑夜,初次结合的回忆伴随着她。多斯拉克人相信,所有的人生大事都应该让苍天作见证。她告诉自己,这世上有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有比巫魔女在亚夏习得的妖术更古老更真切的魔法。夜空沉暗,明月隐没,头顶只有百万颗星星熠熠发光,她把这当作吉兆。
这里没有柔软的草坪欢迎他们,只有坚硬飞尘的沙地,裸露的岩石。虽然没有微风吹拂的树林和潺潺溪涧温柔的水声抚平她的恐惧,但丹妮告诉自己,只需天际点点繁星便已足够。“卓戈,请你想起来,”她悄声说,“请你想起我们结婚那天晚上,我们的第一次结合。想起我们孕育雷戈的那个晚上,整个卡拉萨看着我们,而你的眼中只有我。想起世界的子宫湖,水有多么清凉澄澈。请你想起来啊,我的日和星,请你想起来,回到我身边。”
由于刚生产完毕,伤口未愈,她无法如愿与他结合,不过多莉亚教过她其他方法,于是丹妮用上了她的手、她的嘴巴和她的胸乳,她用指甲抠他,在他身上印满吻痕,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向他祈求祷告,说故事给他听。未了,她用泪水淹没了他。
然而卓戈没有知觉,没有说话,更没有勃起。
当空洞荒凉的地平线上露出凄凉的曙光,丹妮终于知道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他。“等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她哀伤地说,“等海水干枯,山脉像枯叶一样随风吹落。等我的子宫再度胎动,我再次怀了孩子。到了那时候,我的日和星,你才会
变回以前的模样,在那之前绝不可能。”
回不来了,那股黑暗喊道,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丹妮在帐篷里找到一个装满羽毛的柔软丝枕,将枕头紧抱在前胸,走回到她的
日和星卓戈身边。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她走起路来觉得好痛苦,心中只
想就此长眠,并不再做梦。
她在卓戈身边跪下,吻了他的双唇,然后用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