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的容器,不过总比什么也不是强些吧。”
但他现在搭话的对象不过是中田的空壳。最重要的内核早已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对此星野也一清二楚。
“喂,石头君,”星野对石头也打了招呼。他抚摸石头的表面。石头又回到原先什么也不是的石头,冷冰冰粗拉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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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走了,这就回名古屋。你也和中田老伯一样,只能委托给警察了。本该把你领回原来的神社,但我星野君记忆力不好,实在想不起神社在哪里了。是对你不起,原谅我吧,别报应我。一切都是按卡内尔·山德士说的办的。所以嘛,要报应就报应那家伙好了。但不管怎么说遇见你也是有幸,石头君,对你我也是忘不掉的。”
之后,星野穿上耐克厚底轻便运动鞋,走出公寓。门也没关。右手提着自己的宽底旅行包,左手拎着装有白色活物尸体的布口袋。
“诸君,升火时间已到!”他仰望黎明时分的东方天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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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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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第 49 章 再见,卡夫卡君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听到汽车引擎声越来越近,我走到门外。不久,一辆车头高耸、轮胎粗重的小型卡车出现了。四轮驱动的达特桑①,看上去至少半年没洗车。车厢里放有两块似乎用了很久的长形冲浪板。卡车在小屋跟前停住,引擎关掉后,四下重归寂静。车门打开,一个高个子男人从车上下来,身穿偏大的白T恤和土黄|色半长裤,脚上一双鞋跟磨偏的轻便运动鞋,年龄三十光景,宽肩,晒得没有一处不黑,胡须大概三天没刮,头发长得盖住耳朵。我猜测大约是大岛那位在高知开冲浪器材店的哥哥。
“噢!”他招呼一声。
“您好!”我说。
他伸出手,我们在檐廊上握手。手很大。我猜中了,果真是大岛的哥哥。他说大家都叫他萨达②。他说话很慢,字酙句酌,仿佛在说时间有的是不用急。
“高松打来电话,叫我来这里接你,带你回去。”他说,“说那边有什么急事。”
“急事?”
“是的。内容我不知道。”
“对不起,劳您特意跑来。”
“那倒没有什么。”他说,“能马上收拾好?”
“五分钟就行。”
我归拢衣物塞进背囊的时间里,大岛的哥哥吹着口哨帮忙拾掇房间,关窗,拉合窗帘,检查煤气阀,整理剩余食品,简单刷洗水槽。从他的一举一动不难看出他已非常熟练,仿佛小屋是自己身体的延伸。
“我弟弟看来对你很满意。”大岛的哥哥说,“弟弟很少满意别人,性格多少有问题。”
①日本日产公司出产的卡车。②③在日语中这两个字有“潦倒”之意。④
“待我十分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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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达点头:“想热情还是可以非常热情的。”他简洁地表达看法。
我坐上卡车助手席,背囊放在脚下。萨达发动引擎,挂档,最后从车窗探出头来,从外侧再次慢慢查看小屋,之后踩下油门。
“我们兄弟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就是这座深山小屋。”萨达以熟练的手势转动方向盘沿山路下山,“两人都不时心血来潮到这小屋独自过上几天。”他推敲了一阵子自己刚才出口的语句,继续说道:“对我们兄弟来说,这里是非常重要的场所,现在也同样。每次来这里都能得到某种力量,静静的力。我说的你可明白?”
“我想我明白。”
“弟弟也能明白。”萨达说,“不明白的人永远不明白。”
褪色的布面椅罩上沾有很多白色狗毛。狗味儿里掺杂着海潮味儿。还有冲浪板打的石蜡味儿、香烟味儿。空调的调节钮已经失灵。烟灰缸里堆满烟头。车门口袋里随手插着没带盒的卡式磁带。
“进了几次森林。”我说。
“很深地?”
“是的。”我说,“大岛倒是提醒我不要进得太深。”
“可是你进得相当深?”
“是的。”
“我也下过一次决心进得相当深。是啊,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随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意识集中在把着方向盘的双手上。长长的弯路一段接一段。粗轮胎把小石子挤飞到崖下。路傍时有乌鸦,车开近了它们也不躲避,像看什么珍希玩意儿似的定定地注视着我们通过。
“见到士兵了?”萨达若无其事地问我,就像在问时间。
“两个士兵?”
“是的。”说罢,萨达瞥一眼我的侧脸,“你走到了那里?”
“嗯。”
他右手轻握方向盘,沉默良久。没有发表感想,表情也没改变。
“萨达先生,”
“嗯?”
“十年前见那士兵时做什么来着?”我问。
“我见到那两个士兵,在那里做什么了?”他把我的问话原样重复了一遍。
我点头等他回答。他从后视镜里查看后面的什么,又将视线拉回到前面。
“这话我跟谁都还没有说过,”他说,“包括弟弟——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怎么都无所谓,算是弟弟吧。弟弟对士兵的事一无所知。”
我默默点头。
“而且我想这话往后也不会对谁说了,即使对你。我想你大概往后也不会对谁讲起,即使对我。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
“什么原因可知道?”
“因为即使想说也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那里的东西,因为真正的答案是不能诉诸语言的。”
“是那么回事。”萨达说,“一点不错。所以,不能用语言准确表达的东西,最好完全不说。”
()
“即使对自己?”
“是的,即使对自己。”萨达说,“即使对自己也最好什么都不说。”
萨达把COOLMINT口香糖递给我,我抽一片放在嘴里。
“冲过浪?”他问。
“没有。”
“有机会我教你。”他说,“当然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高知海岸的波浪极好,人也不多。冲浪这东西远比外观有深意。我们通过冲浪学会顺从大自然的力量,不管它多么粗暴。”
他从T恤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用仪表板上的打火机点燃。
“那也是用语言说不明白的事项之一,是既非Yes又非No的答案里面的一个。”说着,他眯细眼睛,向车窗外缓缓吐了口烟。“夏威夷有个叫TOILET BOWL①的地方,撤退的波浪和涌来的波浪在那里相撞,形成巨大的漩涡,像便盆里的水涡一样团团打转。所以,一旦被卷到那里面去,就很难浮上来。有的波浪很可能让你葬身鱼腹。总之在海里你必须老老实实随波逐流,慌慌张张手刨脚蹬是什么用也没有的,白白消耗体力。实际经历过一次,你就会晓得再没比这更可怕的事了。不过,不克服这种恐惧是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冲浪手的。要单独同死亡相对、相知,战而胜之。在漩涡深处你会考虑各种各样的事,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同
————
①意为“便盆碗”。
死亡交朋友,同它推心置腹。”
他在篱笆那里跳下卡车,关门上锁,又摇晃了几下大门,确认是否关好。
往下我们一直沉默着。他打开调频音乐节目开着车,但我知道他并没怎么听那东西,只是象征性地开着而已。进隧道时广播中断只剩下杂音,他也毫不介意。由于空调失灵,驶上高速公路后车窗也开着没关。
“如果想学冲浪,来我这里好了。”望见濑户内海时萨达开口了,“有空房间,随你怎么住。”
“谢谢。”我说,“迟早会去一次,什么时候倒定不下来。”
“忙?”
“有几件事必须解决,我想。”
“那在我也是有的。”萨达说,“非我乱吹。”
接下去我们又许久没有开口。他想他的问题,我想我的问题。他定定地目视前方,左手放在方向盘上,不时吸烟。他不同于大岛,不会超速,右臂肘搭在打开的车窗上,以法定速度沿着行车线悠悠行驶,只在前面有开得太慢的车时才移到超车线,有些不耐烦地踩下油门,旋即返回行车线。
“您一直冲浪?”我问。
“是啊。”他说。往下又是沉默。在我快要忘记问话时他总算给了回答:“冲浪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了,偶一为之。真正用心是在六年前,在东京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店工作来着。工作无聊,辞职回这里干起了冲浪。用积蓄加上向父母借的钱开了冲浪器材店。单身一人,算是干上了自己喜欢的事。”
“想回四国的吧?”
“那也是有的。”他说,“眼前若是没海没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人这东西——当然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生长的场所。想法和感觉大约是同地形、温度和风向连动的。你哪里出生?”
“东京。中野区野方。”
“想回中野区?”
我摇头道:“不想。”
“为什么?”
“没理由回去。”
“原来如此。”他说。
“和地形、风向都不怎么连动,我想。”
()
“是吗。”
其后我们再度沉默。但对于沉默的持续,萨达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我也不太介意。我什么也不想,呆呆地听广播里的音乐。他总是眼望道路的前方。我们在终点驶下高速公路,向北进入高松市内。
到甲村图书馆是午后快一点的时候。萨达让我在图书馆前下来,自己不下车,不关引擎,直接回高知。
“谢谢!”
“改日再见。”他说。
他从车窗伸出手轻轻一挥,粗重的轮胎发出“吱吜”一声开走了——返回大海的波浪,返回他自身的世界,返回他自身的问题之中。
我背着背囊跨进图书馆的大门,嗅一口修剪整齐的庭园草木的清香,觉得最后一次看图书馆似乎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可一想才不过四天之前。
借阅台里坐着大岛。他少见地打着领带,雪白的扣领衬衫,芥末色条纹领带,长袖挽在臂肘那里,没穿外衣。面前照例放一个咖啡杯,台面上并排放两支削好的长铅笔。
“回来了?”说着,大岛一如往日地微微一笑。
“你好!”我寒喧道。
“我哥哥送到这儿的?”
“是的。”
“不怎么说话的吧?”大岛说。
“多少说了一些。”
“那就好,算你幸运。对有的人、有的场合,一言不发的时候甚至也有。”
“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问,“说有急事……”
大岛点头。“有几件事必须告诉你。首先,佐伯去世了。心脏病发作。星期二下午伏在二楼房间写字台上死了,我发现的。猝死。看上去不痛苦。”
我先把背囊从肩头拿下,放在地板上,然后坐在旁边一把办公椅上。
“星期二下午?”我问,“今天星期五,大概?”
“是的,今天星期五。星期二领人参观完后去世的。或许应该更早些通知你,但我也一时没了主意。”
我沉在椅子里,移动身体都很困难。我也好大岛也好都久久保持着沉默。从我坐的位置可以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擦得黑亮黑亮的扶手,转角平台正面的彩色玻璃窗。楼梯对我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因为从楼梯上去可以见到佐伯,而现在则成了不具任何意义的普普通通的楼梯。她已不在那里。
“以前也说过,这大约是早已定下的事。”大岛说,“我明白,她也明白。但不用说,实际发生之后,令人十分沉重。”
大岛在此停顿良久。我觉得我应该说句什么,可话出不来。
“根据故人遗愿,葬礼一概免了。”大岛继续道,“所以静悄悄地直接火化了。遗书放在二楼房间她的写字台抽屉里,上面交待她的所有遗产捐赠给甲村图书馆。勃朗·布兰自来水笔作为纪念留给了我。留给你一幅画,那幅海边少年画。肯接受吧?”
我点头。
“画已包装好了,随时可以拿走。”
“谢谢。”我终于发出声音了。
“嗯,田村卡夫卡君,”说着,大岛拿起一支铅笔,像平时那样团团转动,“有一点想问,可以吗?”
我点头。
“关于佐伯的去世,不用我现在这么告诉——你已经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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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点头:“我想我知道。”
“就有这样的感觉。”大岛长长地吁了口气,“不想喝水什么的?老实说,你的脸像沙漠。”
“那就麻烦你了。”喉咙的确渴得厉害,大岛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
我把大岛拿来的加冰冷水一饮而尽。脑袋深处隐隐作痛。我把喝空的玻璃杯放回台面。
“还想喝?”
我摇头。
“往下什么打算?”大岛问。
“想回东京。”我说。
“回东京怎么办?”
“先去警察署把以前的情况说清楚,否则以后将永远到处躲避警察。下一步我想很可能返校上学。我是不愿意返校,但初中毕竟是义务教育,不能不接受的。再忍耐几个月就能毕业,毕了业往下就随便我怎样了。”
“有道理。”大岛眯细眼睛看我,“这样确实再好不过,或许。”
“渐渐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可了。”
“逃也无处可逃。”
“想必。”我说。
“看来你是成长了。”
我摇头,什么也没说。
大岛用铅笔带橡皮的那头轻轻顶住太阳|穴。电话铃响了,他置之不理。
“我们大家都在持续失去种种宝贵的东西,”电话铃停止后他说道,“宝贵的机会和可能性,无法挽回的感情。这是生存的一个意义。但我们的脑袋里——我想应该是脑袋里
——有一个将这些作为记忆保存下来的小房间。肯定是类似图书馆书架的房间。而我们为了解自己的心的正确状态,必须不断制作那个房间用的检索卡。也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