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北岭城的岁月毋宁说是种被幽禁的岁月,虽然没有枷锁和刑具,但有时候环境会用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去折磨一个人的心智。
每年的十月到四月,对于朱允文来说是难熬的。自小在南方娇生惯养长大的他从没有面对过这样寒冷的天气,因此,最初的两年他备受风寒的折磨。风寒摧残了他原本健康的身体,一度令他无法步行,甚至无法直立。但同气候与风寒相比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独自守在那地方的孤独感。
不是身边无人,身边总是充斥着太多的人。
但落难的皇帝身边是没有朋友的,哪怕是亲信。
每个跟随在他身侧的人同朱允文谈话时,无一不小心翼翼,因为整个北岭城里布满了朱棣的眼线。而当地人,不知道是被这严寒所影响,还是根本就同这气候融为了一体,他们的性子也是相当的冷漠,那种冷漠由内而外,充斥在他们整个儿的生活里,即使每次同他们交谈时,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善意和恭敬。
那就像在同一面镜子在交谈,你可以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却永远无法走近他们。
这种孤独感令朱允文病得不清,不是身体,而是心理。
他开始害怕同人接触,交谈,看对方眼睛,甚至包括他的妻妾。他无法去碰触她们,即使是他再寂寞,再压抑的时候。那些声音和身体的接触会令他压在心里那些日益的孤独感变得更加强烈,呼之欲出。有时候甚至会忍不住当着那些女人的面痛哭出来,于是那些女人也渐渐地开始看不起他,疏离他,漠视他……直至后来,完全地忽略他的存在。
他就好像游走在那座庞大城市里一缕虚无缥缈的烟,因为朝廷需要他存在,于是他不得不存在,可是太过渺小,所以即使存在着,却又令周遭对此毫无察觉。
唯一能让他暂时忘记这折磨的,就是日复一日在厨房里的日子,他对烹饪所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热心令周围人嗤之以鼻。但他不在乎,因为那是他在这种非人的孤独中所能抓牢的唯一的伴侣,唯一不会嫌弃他的失势,嫌弃他的软弱,嫌弃他的消极的唯一的东西。那些温热而香甜的感觉,是唯一可以让他那被北岭城风雪吹僵了的心脏回过一丝温暖的东西,因此他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那时候他想,也许他这一生就是如此了。冰冷而苍白的雪,冰冷而苍白的风,冰冷而苍白的周遭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一辆大车拉着队人从北岭城最南面的那扇大门里缓缓驶进来,他发现他看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色彩。
和这整座被冰雪所覆盖的城市所突兀反差的色彩。
而那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将会要发生些什么。他站在钟鼓楼的顶端超那方向痴痴呆呆地看着,不晓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见到过那种色彩了……
燃烧着的,火一样的色彩……
它包裹着一个妩媚的,如同火一般妖娆的人,在那辆缓缓前行着的马车上,一路北行,朝着城池中心的方向悠然而来。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队流浪的艺人。
北岭城的百姓称他们狐仙,因为说是艺人,别人卖艺不卖身,他们卖身不卖艺。说白了,就是一些靠身体吃饭的妓。
领头的红衣人,他们叫他红老板,红老板长得相当好看,就像初见那天远远带给朱允文那一刹无法忘却的震颤。他在北岭城的人群里,就好像雪地间一株开得艳红的牡丹。很少有男人会长成那样的美貌,也很少有男人会长得那样苍白,白得就好像这男人通体没有一点血液似的,那种雪瓣似的色彩,偏偏着装却喜欢那样红得浓烈的颜色。
红得让人窒息的颜色,罩在他白得寂寞,瘦得单薄的身体上,更令他远远看去像死人般的苍白。唯有两片唇,还带着稍许血的颜色,像两片淡淡的丹蔻,随着嘴角时不时牵扯出一道生动俏然的弧度。
‘那笑叫人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都这么说他,说他嘴上那道唯一充满了生机的笑。可是每天揣着大把银票去狐仙阁里专为了看他这一抹让人不安的笑的,亦是这些人。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不是么。
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北岭城的外乡艺人,为自己安顿的地方起名叫狐仙阁。
阁子里几乎夜夜笙歌,日日欢闹。有时候,离得很远,朱允文都能从那高挂着无数华灯的楼阁里听见他们丝竹与喧闹并缠的声音,这声音令他想起那些在京城里浮华如梦般的岁月,虽然现在它们离他已经很遥远了。一杯酒,一碟自己做的点心。有时候能听见一曲琴,从那方向时断时续地传来,那是红老板在给那些大把挥洒金银的豪客以犒赏。
听说红老板琴棋书画无一不能,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行走在风尘里的这么一个人,笑容却能那样的不屑于人。
出世,入世,才貌双绝。
只是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却有着世上最低贱的身份,终不免让人为之可惜。
但后来朱允文想,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和可惜别人。无论高贵或者低贱,至少,别人是自由的,而他呢。
那之后,连着七天下了很大一场暴风雪,雪把整个北岭城几乎完全吞没。从紫禁城带来的翡翠相思雀死了,不是冻死,而是闷死在暖房的炭烟里。
朱允文也几乎死去。
一场肺病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
只是,仍未能死,正如他在来这里的第一天时就所期望着的。
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那片白色的帐帷,想像它就是他葬入坟冢时的尸衣。也许坟墓也是白色的吧,这地方除了白,几乎没有任何色彩。
一阵咳嗽。
喉咙里一口血把胸口白色的床褥染上那么点别样颜色的时候,朱允文听见下人在外头禀报:爷,狐仙阁的红老板求见。
那天朱允文没有见红老板。
身份上的悬殊,纵然暗里欣赏,朱允文对于他的造访仍是觉得有些突兀和不悦。曾经贵为天子,现今一介娼妓也说见便见,于情于理,都是他所无法忍受的。于是断然回绝,甚至带着丝恼羞的怒意,他摔了案几上一枚羊脂如意。
如意落地他听见门外响起了阵琴声。
沉而婉转的声响,随着弹奏者指尖叮叮当当一阵跳跃,仿佛某种温和的笑,脱离琴弦悠悠然然荡了进来。这声音他不止一次隔着窗和那些距离,从远处那座喧闹的楼阁里听见过。但近了,分明又同往常有着些许的不同。
不同在哪里,朱允文却说不上来。
如果曲子能说话,这琴音就好象是个正在说话的人,透过那种起伏跌宕的调,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像是缓声在同他说着什么。于是他用力拍着床大声道:来人!来人!把他给我撵出去!!
片刻,门外响起下人的话音:回爷,人一直都在外头,没有爷的吩咐,小人不敢随意放他进来。
这叫朱允文呆了呆。
从府邸大门到内堂,三进三出,隔着至少六道门。六道门外,为什么这琴声听起来会这么近,近得好像就在咫尺之内。
疑惑着的时候,琴声断了,很突然。忙挣扎着起身推窗朝外看,窗外一片风卷着一地的雪,白茫茫,朦胧胧。隐约一道鲜红色的身影在雪地里闪了闪,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雪地里一长串凌乱的马蹄印,还有些许细微的琴弦声,似乎不舍从这苍白的世界里立即离去,绕着窗棱轻轻流转。
那之后好些天,朱允文没再听见有任何琴声从远处那座楼里传来过。
依旧整日整夜地喧闹,依旧丝竹缠绕着欢笑。却再也没有听见过那种仿佛淡淡说话声般的琴音从那地方响起。
一天两天三四天,五天六天七八天,时间弹指刹那,对于床榻上的人却如同亘古般漫长。朱允文在床上用漫长的时间粘着那只如意的碎片,听着远处阁子里的声音。有时候他的妻妾会来探望他,她们用那些熏满了胭脂香的手指抚摸他,仿佛在紫禁城他的寝宫里那般。他想回应,可是做不到,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就如同手里的如意,勉强拼凑出来的完整,终究布满裂痕。
但他没办法同那些女人说。她们看着他,眼神却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他害怕那种眼神,在每次她们用那种眼神望着他的时候,即使她们温柔地在亲吻着他的脸颊,他的手背,他的胸膛……他惊惧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同他的下体一样萎靡和颤抖。
于是流泪,于是看到一些失望,或者更加不好的东西,从那些女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然后她们一声不响地离去,留下一室的寂静,一室的闷热,以及一室她们身上浓烈的胭脂香气。
他再次将那把如意砸到了地上,狠狠的,像在砸碎自己那具无可奈何的身体。
这时听见那说话声般的琴声再次响了起来,缓缓的,跌宕的,近在耳侧的……
“来人……”于是他大声道:“把他带进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
我想霜花一定是个说故事的天才,因为在他说到那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的时候,我真真切切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个叫做朱允文的,只当了四年皇帝就下落不明的男人的影子。
有点焦躁,也有些高高在上的颐使气指。
然后那影子就消失了,妖怪水晶般的瞳孔里只剩下了一本正经等着他继续往下说的我的脸。他朝我笑笑,说,天黑了。
这才惊觉周围已经亮起了路灯,没来得道别,我匆匆跑回了家。
到家时家里的店已经关门了,杰杰在暖炉上打着盹,狐狸在客厅中间的梯子上坐着,正在给即将摆到店门口的圣诞树挂上五颜六色的玻璃星星。空间里充斥着蛋糕和巧克力甜甜的味道,每年圣诞节狐狸都会做一棵圣诞树,还有蛋糕和巧克力。蛋糕是用来搞特价活动的,巧克力是每年不变的给我的圣诞礼物。
因为我从来没在情人节收到过巧克力,关于这点,没有比这只整天赖在我身边,害我至今找不到一个人类男朋友的狐狸精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从他来到我家的第一年开始,逢到圣诞他就做一些巧克力给我当礼物。当然了,不要为那是他亲手做的而觉得感动,他其实只是为了省钱而已。也不要去问他,为什么明明是弥补不能在情人节收到巧克力的遗憾,却不在情人节送。千万不要问。因为我曾经问过一次,然后,他看了看我,托着腮帮问:
情人节是什么节?
我回答:情人的节。
你是我的情人不?
我再答:不是。
那你想当我的情人不?
这次,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手指一翘,在我脑袋上轻轻一弹:你想我还懒得要。
我,靠,靠靠靠。
第二天因为被一些事情耽搁,等想起来去街心花园去看看时,天已经黑了。白晃晃的路灯照着白晃晃的雪,霜花一个人坐在被气温冻得吱嘎作响的秋千架上,晃来荡去。
他似乎除了这个地方无处可去。
这么想着,转眼却听见他这么问我:“是不是除了这个地方,你无处可去。”
我一愣,因为没想到心里刚在想着的问题,会这么直接地反被别人问了过来。
“不是。我是来听故事的。”于是我回答。
“但你看起来很孤独。”他又道。
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抬了抬肩膀:“孤独?我?”
“人是种孤独的个体,即使他再有钱,再有权,身边围绕着再多的人。就算是在人群的蜂拥包围下,他只有他自己。”
“那妖怪呢?”
“妖怪,妖怪是以类分的,不是同仇敌忾,就是你死我活。因此妖怪从来都不会孤独,因为除了这两者,它们无类可归。”
“就没有特例么?”
“特例?有,但它们都已经死了。”
“……都死了?”
“当然,也有一些还活着,或许就是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或许就在你周围……而这些家伙,往往都过得生不如死。”
“为什么……”
“因为它们泯灭了自己的本性。”
我沉默。
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因为初衷只是来听故事的我,没想到会不知不觉地跟这只说故事的妖怪聊起这些。
而他似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在短暂的僵持过后,他笑笑,拍拍身边空出来的秋千板:“对了,你是来听故事的。”
我点点头,顺势在板上坐了下来。
“那我们继续。”
红老板进门的时候,朱允文正坐在床上看着一地如意的碎片发呆。
如意碎得已经看不出形状,这一次是再怎样拼,也拼凑不回去了,正如说出口的话,一旦从嘴里冲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
红老板有双细细的眼睛,以及如同琴声般淡而悠然的微笑。
他坐在床前的竹帘外。很暖的房间,依旧裹着一身鲜红的裘衣,他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琴弦。有时候很偶然地会抬头看看朱允文,那眼神并没有叫朱允文害怕,于是朱允文慢慢冷静了下来。
之前仓促间,他听见自己说了声“朕”。
仆人有些迟疑,但还是照办了,这令他不安。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告知远在金陵的朱棣,而‘朕’这个字的出口,远胜于自己做出的任何事。
只是说便说了,再后悔,又有什么用。诚如紫禁城拱手让便让了,再留恋,又有何用。于是静静听了会儿琴,在红老板摊掌将琴声止住的时候,朱允文问他:“为什么要来见我。”
“听说王爷病了。”红老板回答。“而草民自幼习得一些医术,毛遂自荐,想为王爷诊断诊断。”
“红老板南方来的?”
面前这男人有着比纸还苍白的脸色,裹在裘衣里的身体,单薄得似乎比自己更加病弱一些。他说他要来为自己诊断,这令朱允文紧绷着的嘴角露出一丝笑。
“草民游走四方,算不得来自南方或者北方。”
“很多人都替我诊过病。”
“知道‘对症’的人却不多。”
“你却知道?”
“略知一二。”
“即使一无所知,我也知道我染着风寒,红老板。”
“王爷的病,根在心,岂是风寒的药可以医治。”
“心病?”
“心病。”
“病从何来。”
“苍衡脚下一点脉。”
“大胆!”
也许那时候他应该更严厉一些。事后朱允文这么想。但他的身体令他做不到这一点。
在听见苍衡两个字从红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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