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安兴贵却以一种胸有成竹的口吻说:“我的家族世居凉州(今甘肃中西部),几代人都享有声望,得到汉人和夷人的敬畏。我的弟弟安修仁也深受李轨信任,安家子弟在凉朝身居要职者不下十人。我前去游说,李轨能听从最好,就算他不接受,我在他身边下手也比较容易。”
听他这么一说,李渊的想法立刻发生了转变。
他感觉这个安兴贵不像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既然他如此自信,又无须动用朝廷一兵一卒,那自己何乐而不为呢?
数日后,安兴贵以个人名义回到了家乡武威(今甘肃武威市),李轨以为他叛唐归来,大喜过望,当即任命他为左右卫大将军。
可李轨断然没有想到,这个安兴贵转眼就将成为他的掘墓人。
安兴贵取得李轨的信任后,找了个左右无人的时机对他发出了试探。安兴贵说:“凉国的面积不过千里,土地贫瘠,百姓穷困。而今唐朝起于太原,夺取函秦(陕西中部),遏制中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乃天命,非人力所能为!陛下不如以河西之地归唐,则东汉窦融之功,必当再现于今日!”
李轨忽然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他,说:“我据有坚固的山河,他们虽然强大,能奈我何?你此前在唐朝为官,莫非是为了报答李唐的知遇之恩,替他们当诱降的说客来了?”
安兴贵慌忙伏地谢罪,说:“臣听说:‘富贵不回故乡,有如锦衣夜行!’而今臣合家子弟皆蒙陛下信任,满门荣庆,岂敢更怀异志!只是想为陛下献上一点愚者之虑而已,如何裁决,全在陛下。”
安兴贵出宫之后,意识到劝降已经失败,接下来只有发动兵变了。
当天安兴贵就和弟弟安修仁悄悄溜出了武威城。
安兴贵的确没有跟李渊吹牛,他们安氏家族和他们兄弟俩在凉州的确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短短几天他们就拉起了一支胡汉混杂、人数可观的军队,开始攻击武威。李轨大怒,亲自率兵出战,却被安氏兄弟打得大败,只好退回城中坚守。安兴贵率部将武威城团团围困,并绕城呼喊:“大唐朝廷派遣我来诛杀李轨,胆敢助之者,屠灭三族!”
安兴贵的猛烈攻势加上心理战,很快就摧毁了西凉军队的斗志。城中军民争相逃出城外,投奔安兴贵。李轨没想到他的军队如此不堪一击,眼见大势已去,再也无力挽回,只好带着妻儿登上不久前兴建的美轮美奂的玉女台,置酒对饮,从此诀别。
这一年五月十三日,安兴贵攻入武威,生擒李轨,河西宣告平定。
安兴贵之所以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扫平李轨,是因为西凉的人心早就散了。
有三个原因导致了西凉的人心离散和李轨的迅速败亡。
其一:诛杀功臣。
被杀的人名叫梁硕,本是李轨起兵时的主要策划者之一,时任西凉的吏部尚书,因颇富智略,且深受李轨重用,所以遭到众人的嫉妒和排挤,尤其是户部尚书安修仁与他历来不睦。在其后双方展开的明争暗斗中,安修仁设计诬陷梁硕谋反,致使李轨将梁硕鸩杀于家中。从此,李轨的亲信旧部个个惶惶不安,唯恐被李轨兔死狗烹,恐怖气氛弥漫整个西凉朝廷。
其二:修建劳民伤财的玉女台。
去年冬天,有个巫师告诉李轨:“上帝当遣玉女从天而降!”意思是如果能迎来玉女,必能得到上天的赐福。李轨随即调动军队,耗尽国库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玉女台,虔诚地期待玉女的降临。可结果玉女不见踪影,西凉却是一片民怨沸腾。
其三:错误决策,无视民间灾情。
玉女台竣工不久,西凉出现了严重的灾荒,民间普遍出现人吃人的惨剧,而其时国库已空,李轨不得不倾尽个人资财予以救济,但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李轨只好召开廷议,讨论是否要开仓赈粮。以李轨旧部、左仆射曹珍为首的大臣都认为:“国以民为本,本既不立,国将倾危,应即刻开仓,不能坐视百姓相食而不管。”然而以太仆卿谢统师为首的另一批大臣却表示反对。这些人原本都是镇守武威的隋朝旧吏,是被李轨兴兵逮捕后迫于情势才投降的,人心并未真正归顺,因此都想趁此机会激起民怨、搞垮西凉,于是纷纷表示:“太仓作为国家的战略储备资源,只能等到危急关头才能启用,岂能为了几个小民而开仓?曹珍的建议显然是为了收买人心,并非真正从国家大计出发。”李轨内心的天平最终倾向了谢统师,拒绝开仓。从此“士庶怨愤,多欲叛之”(《旧唐书·李轨传》)。
而发生在西凉的这一切,无疑都通过安修仁的渠道传到了安兴贵的耳中。所以安兴贵才会认定李轨的灭亡已成定局,于是胸有成竹地向李渊呈上了平凉之策。
李轨被俘后,很快就和他的几个弟弟、儿子一起被押解到长安,于闹市中斩首。
面对这场从天而降的胜利,李渊真是惊喜万分,随即任命安兴贵为右武侯大将军、上柱国,封凉国公,赏赐绸缎一万匹,任命安修仁为左武侯大将军,封申国公。
听到李轨灭亡的消息后,不久前被扣留在长安的西凉使臣邓晓马上要求觐见李渊。
虽然主灭国亡了,可他一点都不悲伤。相反,邓晓还感到了一丝庆幸。因为李轨不亡,他就永无出头之日。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投靠新主子了。
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当邓晓手舞足蹈地向新主子表示他最衷心的祝贺时,李渊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直到邓晓尴尬地停下自己的舞蹈动作,才听见李渊冷冷地说:“汝为人使臣,闻国亡,不戚而喜,以求媚于朕。不忠于李轨,肯为朕用乎?”(《资治通鉴》卷一八七)
从这一天起,邓晓终生没有得到李唐朝廷的录用。
也许在此后落寞无为、穷困潦倒的余生中,邓晓始终会被这样一个问题困扰——为何自己如此机灵地拍马屁,竟然也会拍出这么倒霉的结果?为何当一个聪明的识时务者,下场居然也会如此不堪?
武德二年对李渊和整个大唐王朝来讲,实在是充满意外的一年。
因为有许多事情从天而降。
然而从天而降的不一定总是馅饼,有时候也会有霹雳。
武德二年九月,李渊和他的大臣们全都被一声晴天霹雳震得目瞪口呆——太原丢了!
是谁这么该死,把大唐王朝的龙兴之地都给弄丢了?
是齐王李元吉!
【李元吉丢掉了太原】
李渊太原起兵的时候,李元吉年仅十六岁。李渊率大军南下之后,命他为太原郡守,封姑臧郡公;后又进封齐国公,授镇北大将军,掌管太原及周围十五郡的军政大权。大唐开国后,李元吉晋爵齐王,改太原郡为并州,授并州总管。也就是说,从大业十三年五月起,这个少不更事的李家四公子就成了太原地面上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当他的父兄们在创建大唐王朝的道路上浴血奋战、开疆拓土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土皇帝在太原都干了些什么呢?
他只干了三件事。
第一是玩。
第二是疯玩。
第三是没日没夜地疯玩。
他最爱玩的游戏是“打仗”。可他的打仗游戏却与众不同。首先是要求真刀真枪,其次是要求见血和死人。这与其说是游戏,还不如说是角斗。是的,李元吉要的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角斗。他喜欢把他的奴仆、宾客,甚至姬妾都召集起来,发给他(她)们兵器和铠甲,然后让他(她)们不分对象地混战死拼,每次不玩死和玩残一批人,他绝不罢休。一旦来了兴致,李元吉还会亲自披挂上阵,参与角斗。虽然没人敢杀他,但是刀枪不长眼,李元吉也经常挂彩。不过他不以为意,一直乐此不疲。李元吉的奶娘陈善意实在看不下去,就苦苦规劝他别再玩这种死亡游戏,可李元吉非但不听,还借一次醉酒的机会耍酒疯,命手下人把陈善意活活打死。
除此之外,李元吉还喜欢打猎。他经常说:“我宁可三天不吃饭,也不能一天不打猎。”李元吉的打猎技术非常专业,每次出猎,光是狩猎工具就会满满当当装上三十车。狩猎队所过之处,农民的庄稼地往往被践踏得面目全非,左右侍从还经常趁机劫夺百姓财物。因此李元吉每打一次猎,并州近郊的老百姓就像遭遇了一场浩劫。除了射动物,李元吉还喜欢在闹市中射人。每当看到人群惊慌失措、抱头鼠窜的样子,他就会开怀大笑,觉得特别过瘾。
尽管齐王府中妻妾成群,李元吉还是不满足。所以,在玩杀人游戏的同时,李元吉还喜欢半夜大开府门,领着一帮人出去强奸民女。
总而言之,寻常的游戏对并州的这位土皇帝来说都是缺乏吸引力的。不管他玩什么,都要玩新鲜的、刺激的、出格的。并州的百姓们就这样被这个新王朝的四皇子玩得苦不堪言,却又求告无门。面对李元吉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恶劣行径,难道除了一个奶娘陈善意,就没人敢劝了吗?
有。
其实李渊也知道这小子不是盏省油的灯,而且年纪太轻,毫无处理政事的经验,所以很早就派了两个人去辅佐他。一个是外戚兼驸马、时任殿内监的窦诞(窦皇后的侄子,娶李渊女儿襄阳公主),另一个是右卫将军宇文歆。
不过这个驸马爷窦诞也是位顽主,李元吉玩的那些事情他没少掺和。所以敢直言进谏的人就只有宇文歆了,但是李元吉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不管宇文歆说什么,一律当成耳旁风。宇文歆忍无可忍,最后只好上疏向李渊报告,一一指出齐王的劣行,最后说:“百姓怨毒,各怀愤叹,以此守城,安能自保?”
武德二年闰二月二十二日,李渊接到奏疏,顿时火冒三丈,当天就下诏解除了李元吉的并州总管之职。可是,被罢官的李元吉并没有从此痛改前非,而是天天在盘算对策。
他很快就想了一个官复原职的办法。你们不是说老百姓都怨声载道吗?那我就让你们听听老百姓的心声。
三月初,长安的宫门前忽然聚集了一大群来自并州的士绅父老。他们是来集体请愿的——请求皇帝让李元吉继续当他们的父母官。
李渊大喜。看来宇文歆打的小报告都是危言耸听之词,元吉还是颇得民心的嘛,不然这并州的老百姓怎么会千里迢迢地为他入朝请命?
三月十五日,李渊下诏恢复了李元吉的官职。
接到诏书的那一刻,李元吉无声地笑了。
民意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操纵的东西。别说发动几个父老去长安请愿,就算在并州搞一个全民公投,估计李元吉也能弄出一个100%的民众支持率。
民意固然容易操纵,可有一件事情李元吉无论如何也操纵不了。
那就是战局。
从武德二年三月下旬起,刘武周就开始了对并州的进攻。四月初一,刘武周亲率五千突厥骑兵进抵黄蛇岭(今山西榆次市北),兵锋甚锐,来势汹汹。李元吉命车骑将军张达率部对刘武周发动试探性攻击。可张达兵力薄弱,一再向李元吉表示无法作战。李元吉不听,强令他发动进攻。
结果可想而知,一接战,张达所部转眼之间就全军覆没。张达愤而投降刘武周,并亲自充当向导,于四月初二引刘武周攻陷了榆次。
随后刘武周迅速向纵深推进,于四月十八日兵临并州城下,李元吉率众出战,击退了刘武周的第一次进攻。四月二十日,李渊急命太常卿李仲文率军增援并州。五月十九日,刘武周转而攻陷了并州南面的平遥。六月十日,刘武周麾下猛将宋金刚率三万人攻陷了介休(今山西介休市)。随后,唐朝援军李仲文、姜宝谊部与刘武周部将黄子英在雀鼠谷(今山西灵石县西南汾水河谷)展开会战,唐军大败,李仲文与姜宝谊被俘。
刘武周节节胜利,李渊深感忧虑。右仆射裴寂自告奋勇,愿意出战。六月二十六日,李渊命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出兵御敌,同时让他全权指挥前线战事。
九月,裴寂率军进抵宋金刚占据的介休,于度索原(今山西灵石县东)驻扎。宋金刚派人切断了唐军的水源,唐兵饥渴难耐,裴寂只好下令拔营,打算重新寻找有水源的地方。可唐军刚刚开始拔营,宋金刚立刻挥师进攻,唐军顿时崩溃,或死或逃,几近全军覆没。裴寂仓皇逃奔晋州(今山西临汾市)。
至此,唐朝在并州以南、晋州以北的城池全部沦陷,仅余西河(浩州州府,即今山西汾阳市)一座孤城。
九月中旬,刘武周再次进围并州。李元吉对司马刘德威说:“你和老弱残兵留下来守城,我率领精锐部队出战。”十六日夜,李元吉率兵出城,同行的还有他的一大群妻妾。
出战还带妻妾?
还没等守城的刘德威回过神来,李元吉已经马不停蹄地向南疾驰,直奔长安而去了。
李元吉前脚刚刚出城,刘武周后脚就已兵临城下。晋阳(并州州府所在地)土豪薛深迫不及待地打开城门,迎接刘武周进城。刘德威只能领着剩下的那些老弱残兵乖乖地缴械投降,并州就此陷落。
李元吉带着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逃回长安,满朝文武大为震惊。
这是李渊集团自起兵以来遭遇的最惨重的一次失败。
而且还是不战而败!
李渊感到了一种锥心般的疼痛。
整个李唐天下无论丢了哪块地方都不会像并州这样让他心痛不已。
必须有人来为这次惨败承担罪责。
要让谁来承担呢?李元吉吗?不行,他毕竟是齐王,堂堂大唐王朝的四皇子,治他的罪就是在扇李渊自己的耳光,也无异于是在承认自己用人不当。
窦诞呢?也不行,他是外戚兼驸马,拿他治罪势必引发许多皇室成员的反抗情绪,而且政治影响也不好,副作用太大。
既然他们都不行,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宇文歆。
李渊对他的心腹大臣、礼部尚书李纲说:“元吉幼弱(这一年虚岁十七),缺乏治理政事的经验,所以才派窦诞和宇文歆去辅佐他。没想到晋阳这个强兵数万、食支十年的龙兴之地竟然被他们一朝舍弃!听说是宇文歆出的主意,我准备把他斩了!”
李纲很清楚,皇帝是想抓宇文歆当替罪羊,可这么做必将寒了满朝文武和天下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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