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给谷垣律师倒了杯水,此时,他的目光透着真诚而恳切。
“您可真是不依不饶。有个前提条件,我希望您不要将这个内容写入正式的笔录文件。”
“我向您保证。”
“口信指示宋先生去早稻田中央图书馆特别资料室的Gordon Bunko。”谷垣还是做了一些保留。
“就这些?”清水挠了下头。
“就这些。您说,这是不是学者之间开的玩笑,或者是某种智力游戏呢?我相信您从这里也找不到什么破案线索。”
是的,几乎毫无价值,不过倒可以留心一下图书馆那边的情况。
“今天实在是失礼了。”清水觉得自己今晚有点咄咄逼人。
“没关系,我在您这岁数的时候也一样劲头十足呢,希望您能查出真正的幕后凶手。”
“坠楼事件无法确定是他杀的话,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相信直觉吧,清水警官,直觉往往会让您关注每一个细节。我建议您再和宋先生以及高木直子小姐见上一面。”
“谢谢您的提醒。那么我告辞了,请安心养病吧。”清水警官心里七上八下的,自己比来这里之前更感迷惑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目送清水警官离开病室后,谷垣律师觉得不怎么踏实。他叫来了谷垣长雄,然后与高木直子通了电话,他将清水警官拜访一事如实告诉了直子。
隐僧 30
翌日。直子一早就来到了吉本艺廊。
直子把宋汉城安顿在这里自有她的理由:来东京后发生了那么多变故,而在这里,至少有非常完备的安全系统。在白天,还可以让宋汉城熟悉一下直子的同事们。
国际刑警组织东京分部艺术品犯罪调查科的成员都很特殊,平日里,他们的身份都是艺廊雇员,有时甚至要扮演掮客直接与犯罪分子进行交易。从他们的衣着和谈吐来看,他们与都市里时髦的艺术经纪人毫无二致。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日本经济泡沫期,由于广场协议的签订,日元大幅升值,实力雄厚的日本企业家开始大肆收购艺术品,由此引发的艺术品投机和黑市买卖猖獗一时。东京分部监控着东亚及东南亚艺术品市场的所有交易,他们关注的是盗墓、文物走私、美术馆或藏家的大宗偷盗,以及历史遗迹的人为破坏,同时推进各国政府间艺术品非法交易情报的共享。
“休息得好么?”直子和悠闲地坐在沙发里翻着画册的宋汉城打招呼。
“临睡前我将J博士那本《早期佛教正伪辨》快速翻读了一遍,有关秘密教团的章节非常有意思。”宋汉城向后仰倒在高背沙发的靠垫上,看着直子。此刻,她的面庞被室外照进来的阳光衬托得很温暖。几天来,他还从未如此从容地打量他这位能干、聪慧的临时同伴。
直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习惯性地走到了窗口,观察着底下的街道。J博士半个小时后,会来这里与他们会合,然后他们将一起去早稻田本部拜访图书馆馆长。
“你以前有过这么奇妙、惊险的学术旅行么?”直子问道,视线仍然朝着窗外。
“大部分都很烦闷枯燥,没完没了的会议。而不开会的时间,还得教书和写论文。”
“看来,我这个职业还不算差。”
“你的工作可不轻松。”
“大部分时候也很枯燥,要写很多分析报告和内部简报,以及与各方面的联络。国际刑警其实并没有警察的职能,在任何一个主权国家,我们都与平民无异,更多的是协同所在国的安全部门。大部分的犯罪打击行动,我们只能做些幕后辅助工作,比如情报分析,锁定犯罪者,以及设下诱饵。”
“听来还蛮有趣。”
“是的,每次看到那些珍贵艺术品完好无损地回来,我就很有成就感。”
“您父亲身体恢复得如何?”
“没什么大碍,回家静养了几天,又回办公室正常工作了。”
“有关高木繁护先生,您的祖父,找到他的档案资料了么?”
“祖父的资料我已通过寺内帮忙寻找了。他人脉广,很多同学故交如今都身居要职了,这几天应该可以拿到。”直子递给宋汉城一个相片纸袋,“我从家族相册里找到了祖父最后和家人合影的一张照片。每年祖父的忌日,父亲都会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上好半天。”
照片上的高木繁护看上去非常年轻,身穿条纹格的和式便服,站在怀抱婴儿的妻子身后,两手搁在藤椅靠背上,弯腰俯身向前,显得随意而快乐。那个婴儿就是当时两三岁大的高木圆仁。
“忌日?您祖父不是在战时失踪了么?”
“父亲把祖父最后离开的那天权且当做他的忌日了。”
话题有些沉重。直子走向房间一角,那里放着一架钢琴。她在琴凳上坐下,转过头问:“想听什么?”
“《科雷利主题变奏曲》 '1'拉赫玛尼诺夫的一首钢琴独奏曲,旋律微妙而繁复,公认为需要高难度的弹奏技巧。'1'。”
拉赫玛尼诺夫的这首作品素以高难度著称,宋汉城本是随口一说,可高木直子并没有露怯。很快,在间错的试音过后,那些时而舒缓时而急促的音符就慢慢荡漾了开来,溢满了整个空间。宋汉城闭上了眼睛:如果整个上午可以这样过去,会有多好。
隐僧 31(1)
一小时后,J博士和他们在艺廊底楼会合了。直子带着他们走出了后门。他们步行穿过后街僻静的巷道,来到了一处综合停车场。
J博士很奇怪直子为什么不将汽车直接停在艺廊的地下车库,却要停在隔开几个街区的地方。
宋汉城一点也不意外。刚才还在弹奏忧伤的拉赫玛尼诺夫的高木直子,这会儿又恢复了干练和敏捷。谁也不能低估这个出身东京上层社会、有着良好教养的女子,他莫名觉得,不管此行会碰到怎样的险恶不测,直子似乎都有临危不乱并一一化解的本领。
她不仅具有女性的细致心思,而且比普通男子更具决断力。
正是上班高峰期,地铁站口的街道上已是人头攒动。这个两千多万人口的巨型都市,凌乱中却有一种异常整饬的气质。
博士的引荐非常顺利。早稻田图书馆的馆长看过J博士递上的宋汉城的名帖后,马上打电话叫来了刚刚上班的馆员。
“如果宋先生要去Gordon Bunko,就让我的助理陪同吧。”
馆长关照完后,忙不迭地和J博士聊起天来,他们已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了,正好可以在宋汉城和直子进图书馆寻找资料的时候叙叙旧。
宋汉城和直子跟随着那个年轻人走出了馆长办公室。
早稻田的这个中央图书馆,在所有的校属图书馆中是馆藏书籍最多的一个。而且,历史也有一百二十多年了。自明治时代始,这个图书馆就效仿欧陆模式的图书管理系统,从全世界广泛采办书籍、资料和无数专业出版物,日本从一个封闭国家转型为一个现代国家的进程,在此也可见一斑。
“Gordon Bunko在四楼。您是直接去那边,还是先到其他地方参观一下?”
宋汉城和直子对看了一下:时间很宽裕,为了让这次访问看上去不露破绽,不妨先转上一圈。于是,热情的年轻助理带两位客人参观了图书馆一楼大厅附设的陈列室。
“我们正好在举行曲亭马琴的纪念展。这位戏剧小说家可与中国有渊源哦。”
助理说到的这个展览的主人公,是日本江户时代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其最为著名的武士小说《南总里见八犬传》经常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曲亭马琴对中国话本小说情有独钟,也多有借鉴之处。
宋汉城耐下性子,听助理讲解着展览的资料。这个创造了武士文学传奇的作家,倒是经常被中村挂在嘴边。中村似乎很钦佩八位武士的忠义精神呢。时值上午,学生们多在上课,图书馆里安静之极,偌大的展厅里只有他们三个。
待走出陈列室,已过去了半个小时。助理又领着他们参观地下一、二层专供教师和学者借阅的研究书库,耐心介绍着图书馆的由来历史和功能特色。
回到地面大厅,助理对宋汉城说:“我们这就去Gordon Bunko所在的四楼吧。”
他们沿着右侧的廊道走到了与主楼成斜向四十五度角的侧楼。从过道的玻璃窗望出去,入口大门上犹如教堂尖塔的钟楼,指针正好指在了九点。
然后,三人乘坐电梯到达了特别资料室的主入口。
助理拿出随身携带的IC门卡,又在门上附设的密码键盘输入了指令,只听得金属门的锁扣咔嗒一声打开了。
“请这边走。”年轻人指引着,“哦,对了,您是否介意我们先去一下特别资料室的数据查询室,您可以在我们的检索目录系统中准确查到您要找的书籍资料。如果查不到的话,我会看一下书库转移目录,因为部分图书可能流转到其他分馆或者独立系科的资料室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隐僧 31(2)
入口附近有个小小的工作机房,放置着四台电脑设备。
Gordon Bunko和特别资料室的所有馆藏珍稀图书全部采用自动存取系统,采取了周全的书籍保护措施,并安装有特殊设备以保证室内湿度、温度的恒定。助理在一台电脑前坐下,房间里只听得到设备启动时发出的轻微振动。
“你在Gordon Bunko要找的书叫什么名字?作者名字是?”助理回头问宋汉城。
“《早期佛教正伪辨》。”宋汉城答道。
特别资料室的信息检索系统采用的语言是英语,宋汉城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写有英文书名的纸条,递了过去。
让人意外的是,屏幕上竟然出现了一连串的书单。在Gordon Bunko的藏书里难道有那么多重名的书?
助理有点疑惑:“您确定是这个书名?”
“是的。”
原来,由于此书全部采用巴利文写成,当时录入书名的工作人员颇有些犯难,便参考了书中英文出版附注里的书类说明“早期佛教研究”,换了一个很宽泛的类别名称。
按照日本国定的十进分类法,这本书应归在一八二这个类别号上。一八二代表的是佛教史这个类别。宋汉城提醒助理,尝试用一八二这个类别号进行过滤。
电脑屏幕前,跳出了五个书目选择。
“出版机构的英文缩写是PTS,文字是巴利文。”在宋汉城他们带来的影印本上,出版者的说明部分是有英文文字说明的。
“这是古印度的文字?真是奇怪的书。”
这下,只有三个书名留在了屏幕上。在检索系统下,各自都有英文的文字附注。这说明当时戈登女士捐献的藏书中有三本是由圣典会出版的全巴利文书籍。
“是这本。”宋汉城指着显示出的第二个书名。
“请跟我来。”
三个人一同向里面的书库走去。
说是书库,其实却看不到通常所见的书架,善本或珍版图书存放在如同银行保险抽屉一样的储藏箱里。宋汉城看到的只是左右各一个传送出口和传送入口,如同一个缩小版的机场行李输送带。
“我已经输入了调阅指令,马上就可以拿到了。”
不一会儿,传送装置送出了一个金属长方匣。
助理捧起方匣子,走到了取书口旁侧的一个小型阅览室。这里配备有大张橡木书桌、皮质衬垫、放大镜,借阅者也可以通过这里的电脑设备查看高精扫描的电子版。这里像是个实验室。助理将长方匣放在桌面上,打开了锁扣,那本小小的《早期佛教正伪辨》安静地躺在里面,褐色的封面看上去色泽要比博士那本还要暗淡些,但莲花图纹和PTS三个字母依然清晰可见。
助理示意宋汉城可以坐着浏览,他退到一旁稍远的地方坐下。直子也在助理身旁找了座位坐下。
宋汉城从衣兜里掏出了眼镜,开始仔细翻阅。这本真本的扉页上的文字与复印本相同,但还有一页致辞页,一段英文题词,博士的影印本似乎遗漏了:
献给卡罗琳
卡罗琳?难道是圣典会创办人里斯?戴维斯的夫人,同是佛教学者的卡罗琳?阿古斯塔?作者为什么将本书题献给戴维斯夫人?作者是里斯?戴维斯本人?这很耐人寻味。
署名是Ven。 Nanamoli Thera,髻智尊者,与J博士提供的影印本并无相异之处,那个被后世记住的Ven。 Nanamoli Thera是另一个英籍佛教学者,生于一九〇五年,后在斯里兰卡出家,要比戴维斯晚生六十二年。英文附注中的出版时间是一九二〇年,离戴维斯去世还有两年,这个髻智尊者那时还是个年方十五岁的英国少年,是断不可能写出有这样深度的学术专著的。
宋汉城仔细翻看了目录页,与影印本也无差异。
他翻到了“实在的虚妄”所在的第七章,看出了一点小小的变化。与影印本不同,这里有人用铅笔在这一章开头的页边空白上画着一个佛手印。
这不是很久以前留下的笔迹,铅笔的墨色保持不了几年。J博士的影印本上并没有这些,是复印时没有显示出来,还是J博士影印的时候,根本还没有这些铅笔字?从笔迹的清晰程度判断,显然是有人不久前写下的。
身后,直子和助理闲聊起来,大体是关于早稻田校园里的八卦新闻,以及最近会推出的展览活动。宋汉城需要耐心等候合适的时机。
宋汉城一边仔细阅读第七章节的内容,一边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翻看到这一章的结尾时,宋汉城有了新发现,他差点从椅子里跳将起来。在尾文的页面空白处,有人用英文写下了这么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