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僧 6(1)
生命有如朝露。
但有些时节,非正常的死亡却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反而加强了那个已死之人的存在感。联想到此前收到的莫名其妙的邮件和离奇的失踪,中村的这些友人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当晚,直升机将遗体运回了曼谷陆军医院。宋汉城、五十岚、沙地和J博士等人第二天中午在殓尸间的通道外聚首。他们一同看着疑似中村的残骸被塞入冷藏柜,金属撞击的声音让所有在场者哑然。
宋汉城有些怅然,他感到莫名的歉疚,仿佛此行辜负了中村同胞们的希望。
医院草坪前,J博士一个人兀自吸着烟。他的表情异常平静,其中似有旁人无法参解的坚忍。中村的死在他看来并不是他肉体生命的结束。遗体不日就将被运回日本。J博士将亲自随灵柩返回东京。
在众人等待使馆人员来医院办理有关手续的时候,J博士却向宋汉城透露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想法。在中村的葬礼过后,他希望由宋汉城接过中村手头的研究计划——他和中村都是比较宗教学领域的顶尖学者,两人又是莫逆之交,让宋汉城继续完成中村未竟的研究是最好不过了。宋汉城的具体学术工作,亚洲研究学会将全力支持,并且不会进行任何干涉,换言之,他有百分之百的决定权。
撇开完成已逝者的遗愿不谈,宋汉城本人也想知道中村近期的研究课题。此外,破解那些仍然存留的未解之谜,也能弄清中村的离奇死亡事件究竟是一起独立的意外事件,还是与他的研究发现有所关联。博士似乎掌握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隐情。
他接受了邀请。
“那么,明天方便的话请到我们曼谷的事务所来一趟吧。明天上午八点,您可以和沙地先生一同过来,我也邀请了他。”
中村遗体的交接事务办理完毕过后,宋汉城和沙地目送J博士一行人离开了医院。
站在一旁的沙地,一等汽车拐出了医院大门,就马上把宋汉城拉到了一边。他说的话令宋汉城惊讶不已:“事情没那么简单,中村意外死亡的背后可能牵涉不小。不过,此地谈论这个话题恐怕并不合适,我们换个地方。”
此时,宋汉城发现沙地有些陌生。他并未流露出一般痛失好友后会有的哀伤,而是目光中隐藏着什么秘密,仿佛在嘲笑着眼前的现实。
“到哪里去?”
“去了就知道了。我会告诉你邮件中R*anna的意义。”
沙地难道已经破解了R*anna的秘密?
“我倒想直接去你的工作室呢。”宋汉城很想马上知道沙地的新发现。
“我带你去的地方,可以消除你一半的疑惑。”
“那好,我们现在就出发。”
汽车在曼谷街头拥挤的车流里穿梭着。
多么奇异的一个国家,置身此间,你会发现它几乎接纳了整个世界的符号:汽车、摩托车车尾的日本或韩国产的厂牌商标,店铺里琳琅满目来自欧洲的奢侈品……走在闹市区商业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肤色,听到各种各样的语言。你碰到的曼谷本地人有的会说娴熟的中文,甚至是一口流利的潮汕话。众所周知,本地华人早已融入泰国社会而成长为一个擅长商业的族群;而那暹罗文的店招文字,又提示了它受南亚印度文明的影响。
这是亚洲最为驳杂多彩的一块文明拼图。
汽车穿过繁华商业区,驶入一个逼仄破败的街区。在通过水上市场的岸边街道时,车子不得不在两边不急不慢走着的人流中缓缓前行。 txt小说上传分享
隐僧 6(2)
“我们这是去哪里?”
“去看田野考察中的一个典型样本。”
“难道中村的真身躲在那里?”
“兴许就是呢。什么都有可能。”
说得越来越玄乎了。这个宗教大学的学者和还俗僧行事如此诡秘,宋汉城还是头一次见到。但他更关心的是沙地所暗示的内容:从昨晚到现在,他已经历了太多的怪异之事,他只想尽快找到一个合理解释。宋汉城一下子倦意全无了。
为什么偏偏是中村坐的飞机会遇到事故?
要让理智去接受偶然的灾祸,对于学者而言,势必要找到偶然性背后的逻辑线索。“偶然”只是一连串“必然”的最终结果,它应该可以找到根由,至少能被合理解释。但是,人们往往习惯于站在“现在”这个时空点,去求助于手头一切现存的证据,殊不知自己正被这个时空点所局限。他所看到的一切有可能是失真的,甚至他观察的对象也会因他的观察而发生改变。有时,反而是已然湮灭的“过去”会撬动起某个支点,在特定的机缘下,瞬间显现当前的真实面目。
宋汉城这么想着的时候,沙地已将车开进了一个停车场。说是停车场,还不如说是个堆满了汽车残骸的露天仓库。他们在里面转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了一片空地上。
理论物理学家所构想的“虫洞”,最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吧:繁华都市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穿过那个“虫洞”,你将进入到另一个时空。
宋汉城跟着沙地下了车,继续往里走去。
他们朝一座废弃的工厂大门走去,但见门前的走道两侧堆满了废铜烂铁,一辆卸了轮子的汽车挡住了视线。午后的骄阳照得场地一片发白,头皮被晒得烫烫的。
沙地看透了宋汉城的心思:“我带你见一个重要人物。虽然这地方粗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会给人以启示。”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受了强光照射的眼睛,在黑漆漆的门洞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宋汉城只听到沙地走在前面的脚步声。过了会儿,眼睛稍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宋汉城发现他们走到了一扇铁门前。沙地按响了门铃。
听不到里面的铃声。过了许久,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沙地仍然站在门铃前,他耐心地等待着。而后,仿佛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那道门突然打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堆满货架的仓库。他们刚走进仓库,那门就在身后自动合上了,仿佛安装了什么自动装置。这个仓库的天花板上吊着几只昏暗的灯,货架上空空荡荡。
他们来到仓库通道的尽头。前面有一个走廊过道,沙地没有在过道转弯,而是领着他走下了几级台阶,推开了一个标示着“应急出口”的活动门。他们刚一进来,这个狭小空间就被灯光照亮了:这是一个低于地面的通道口。前面,又是一重紧闭的门。
但很显然,这次要进去没那么容易,在门侧的墙面上嵌着一个几乎不易察觉的装置。沙地用手轻触那个银色金属外壳上的某个机关,那盒子自动上移打开了,露出一排输入键。在英文字母符号和数字符号中,他连续按下了几个键。宋汉城大为讶异,他发现,沙地按出的通行口令竟然是R*anna,跟着是一组很长的数字。
他呆立在原地:中村神秘电邮里的符咒,竟然在这里出现了。
口令输入后,门后的机关嘎吱嘎吱地响动了一阵,然后门打开了,现出一架笼箱式的电梯。他们走了进去,电梯徐徐下降。等电梯落定,宋汉城随沙地走了出来。他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眼前所见让宋汉城大吃一惊。在这个约莫有四分之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库房内,直直地矗立着数十排高至天花板的格架,每一排格架的横侧面,都用字母与数字标了记号。纵向伸展的格架上,摆满了特殊制作的档案储藏箱和密封纸箱。有些格架上摆放着不知是赝品还是真品的东南亚风格的佛教艺术品,不知什么原因,就那么直接暴露在灯光下。那些如超市货品般陈列着的石制的、鎏金的、玉石的佛像和精美的小件雕塑,静静地委身在格架的阴影里。
隐僧 6(3)
沙地回过身来,俨然带着主人般的口气说道:“欢迎来到我们的阿里巴巴宝窟。”
我们的?
“这里的藏品,一点不比国家博物馆的馆藏差哦。这些藏品的珍贵程度和学术价值,对于储藏它们的这个地方来说,简直是一种奢侈。”
“地下走私文物的仓库?”宋汉城作了大多数人可能会作出的猜想。
“可以这么说,但是,它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浓缩的天堂。”沙地眨着眼睛,带着满足的神情看着宋汉城。
“你的天堂?”
“你才看到了宝窟的一小部分,请跟我继续往里走吧。”
又是同样的关卡,同样需要输入口令的门禁。
宋汉城难掩自己的好奇。这是怎么了,自从他冲动地下决心来追寻失踪的中村后,一连串的意外总会把他带到难以想像的境地中。眼前的沙地成了一个肩负特殊使命的特工,既熟悉,又让他感到分外陌生。
他们穿过门洞,继续向前走去,两人交错的脚步声在那个神秘莫测的空间里空洞地回荡着。背后的金属门慢慢合拢、闭合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响。
等宋汉城站在第二进仓库里时,他更为震惊了。沙地掀下了灯光控制板,瞬间,陈列架之间的过道上亮起了光色均匀的照明。一个比刚才所见大上好几倍的宽阔空间铺展在面前,同样的陈列架,更多的文件、卷宗、档案和物品。
沙地转过身来,用宋汉城前所未见的严肃语气对他说:“欢迎来到历史的秘密中心——‘二战’中盟军攻克的最后一座堡垒——但是,其实这堡垒并不在曼谷。”
宋汉城试图运用自己熟知的“二战”史来理解所见的一切,却还是一脸茫然。
“最后一座堡垒?盟军?”
“以我的专业信誉起誓,我所说的确是事实,而且是被虚假历史遮蔽了的事实。今天带你来这里,是因为到了运用你才能的时候了。”
“我?”
“正是如此。”
此时,这巨大密室中央过道的深处,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宋汉城把视线从沙地身上移开,看着长长过道的前方。
那个脚步声已越来越近。等到宋汉城看清来人,脚步声停下了。沙地快步走向前,在过道中央与来人合掌鞠躬相互致意。他们用泰语交谈了一阵,然后,那个神秘人物走向了宋汉城。
此人身材比一般东南亚人要高大得多,眉眼深凹,眼神锐利:“宋先生,感受如何?我想,今天您可是遇上了一个大难题喽。”
“泰国国家情报局的披蓬先生。”沙地在一旁作了介绍。
“国家情报局?”宋汉城想,怎么会和秘密部门有了牵扯呢?
他们相互伸出的手,在中间地带停了一会儿。“容我过会儿向您解释缘由吧。”披蓬先生说完,有力地握住了宋汉城的手,“我想,在听完简报过后,您就不会觉得惊讶了。”
披蓬带着他们向里面走去。推开一道侧门后,眼前出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办公室。三三两两走动的人,穿梭在堆满文件、电脑设备的办公桌间,俨然是一个高效运转的秘密组织。他们三个走到了最里间的督察办公室。
“我们来杯咖啡,还是泰国风味的花茶?”
现在,仍在不清醒状态中的大脑非常需要强烈刺激。披蓬先生显然也赞同这个选择。
“我需要好好适应目前这个《24小时》 '1'《24小时》是美国福克斯电视台出品的以反恐为主题的惊险动作剧集,于“9?11”事件发生两个月后开播。'1'般的戏剧性气氛。”宋汉城打趣道。
不管怎样,他已被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所左右了。适才从地面废弃仓库走到这间办公室时,纵然已一路意外不断,但接下来他所听到的内容,定然会让人更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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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僧 7
东京郊外的一处僻静院落里,佐藤弥间跪坐在“菊堂”的前间,凝神注视着这个庄重典雅的房间。
室内几乎没有什么华贵的布置,偌大的议事间按照古代礼法设置了席次。奈良时代的松竹漆制屏风前,主人位前放有一张几案,衬着背后的屏风,有一种不严自威的气派。相传,这里曾是明治志士经常聚会之所,也是他们举办辩论和讲座的地方。
刚才在换衣间里,他神思恍惚地想到,这么匆忙被召到“菊堂”可是近年来的头一遭。从他担任亚洲研究学会东京学区的主事起,记忆中,每次来这里总需要提前三四天作好准备。“菊堂”的这些繁文缛节似乎与现代社会脱节,但在他看来却是一种意味深长的仪式。他正打算行事如仪地褪下西式便服,换上特制的饰有学会徽章的和服,却被告知今天无须拘礼,可以直接进入议事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吧。而且被召见的只有他一人。他的内心,因这次私下会见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却又感到受到恩宠的喜悦。
他的座位正对着院子,秋天的日光均匀地洒在了院落里。树影映进了室内,因为没有风,这些影子凝住了似的铺展在面前。他享受着四下无人时独处的片刻宁静。
一声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
他立即反应过来,将身体调整到正对声音的方向,伏身施礼。可以想像,屏风后的人也在庄重地欠身还礼吧。佐藤不知道是由自己先开口,致以问候,还是等着对方发话。他索性保持着伏倒作揖的姿势。
“佐藤君,不必拘礼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了“屏风尊者”如午后日光般平静的声音。但他仍没有贸然起身。
“正是在下。”说完这话,他过了片刻才回复到正常姿势,挺直了腰板。
“学会的各项事务一切都正常吧。”
他能猜到尊者今天所关注的事情。可尊者并不会急于切入正题,那么,就由他来将对话慢慢引向真正的话题目标吧。眼下,佐藤公务员的职业本能又发挥了作用,他掏出了笔记本,如下属汇报工作般开始报告起了学会的最新近况。
好在来之前准备得充分,尊者不时称许,偶尔也停下来询问一些更细节的问题。
佐藤润了润口,继续往下说着:“至于来年新的研究计划和学术活动,包括特别项目,我特意准备了呈报您的资料,请您过目。”他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向跪坐在屏风外侧的侍者躬身示意。
侍者轻声走近佐藤,将报告书放在茶盘里,呈给了“屏风尊者”。翻动纸页的簌簌声,仿佛意味着某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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