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们一面笑着,一面快速地记下这句富含深意的语词转换。汤米又设法让泰拉安静了下来,对她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泰拉抱紧了双臂,噘着嘴看着别处。
“福斯特克夫人,”一名记者喊道,“您对这一裁决有什么感想?”
她仍像往常一样,高昂着头。她声音中有一丝颤动,这就暗暗破坏了她平素无动于衷的声调:“我早已经预计到了。美国妇女在火奴鲁鲁一文不值。即便对白人也是如此。”
另一名记者也向迈西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受到惩罚,”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胳膊搂着温怒的泰拉,“海军是我们的坚实后盾。”
“海军万岁!”琼斯兴奋地说道。罗德点点头,也说了同样的话。他还向空中挥着拳头。你知道吗?我想,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宁肯在星斯三晚祷会的人群中挑选我的后盾。
另一名记者喊道:“你呢,达伦先生?你的感想是什么呢?”
“啊,”达伦一边匆匆说着,一边收拾起其他的物品,“我不是一名海军成员,不过这使人想起一句话,‘我们还没正式开战呢’。”
“你已经驳倒了三级谋杀罪。”一名记者好心地提醒着他。
“在我看来,陪审团做出的裁决是对正义和人类天性的践踏。”他说着,极力使自己看上去有些发怒,“我很震惊而且相当地愤慨。现在,如果你们能原谅我……”
就在陈·阿帕那将被告一行人交给海岸巡逻队的时候,刑事大律师在他缓慢而吃力地走出去之前,转过身来朝我调皮地挤了挤眼,然后,他又在一路上对记者大谈着他对这明显不公的审判是如何地感到震惊和失望。在我走出法庭之后,我在法院前面找到了陈。在被告们进入两辆海军汽车的时候,路灯已经点亮了。泰拉被允许和汤米一起乘车回珍珠港。
“陈!”
那个戴着巴拿马帽的小个子警察转过了身,毫无表情地望着我这个方向。
“今天下午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我应该向你道歉,内特。”
我反驳道:“不,你应该向我解释一下。”在法院大楼的前面,还有不少人在那里徘徊着,迟迟不肯离开。卡雷和达伦被新闻记者们紧追不舍。我和陈正站在一群喋喋不休议论着的人群之中,其中的绝大多数是温怒的鬼佬。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陈说,“晚些时候再说吧。”
然后,他快步走过人群,走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巡逻车。那辆车随即开走了,留下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好似人群中另一个不高兴的鬼佬一样。
那天晚上,我在位于库锡俄和卡拉卡瓦林荫大道的一家名叫“恰勤”的中国餐馆有个约会。那是一幢起伏别致、一尘不染的宝塔形建筑,它使得芒加奇的其他任何一家中国餐馆都相形见绌。
我刚走近门口,穿着一身黑色丝绸裤褂的店主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殷勤地问我是否预先订了座位。我告诉他我已经约好了人,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然后就将我转交给一名漂亮的日本女孩。
这名女孩长得很漂亮,不过在她那张娇俏的鸭蛋型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就像四周墙上挂着的中国刺绣品上白脸的女人们一样,尽管她一直在盼着我来呢。
她就是荷瑞斯·伊达的姐姐。
“我弟弟是无辜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我领进一间宽敞的餐室。这间屋子似乎是不对外人开放的内部场所,她的弟弟正在里面等着我呢。
然后,那名日本女孩出去了,在出去的时候,她随手关上了门。
“胜利宴,沙特。”我一边说,一边坐在他的对面。在能容纳八个人的桌子边上,只有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坐着。
“我们今天根本没赢,”伊达不高兴地说着,“卡雷接下来就会起诉我们。”
我警惕地问了一句:“这地方足够安全吗?这里似乎很热闹。”
我看了一下桌子,一盘热气腾腾的樱桃肉已经摆在了白色的亚麻桌面上了,此外,还有一碗米饭和一壶茶。
在我进来的时候,伊达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在我的面前摆着一副银质的餐具,而不是伊达所用的竹木筷。
“记者们根本不会跟我到这里的,”他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他们知道我姐姐在‘怡勤’工作。我以前常常在这里吃饭。”
“你姐姐和老板睡觉?”我打趣着他。
伊达气恼地瞪着我,用一根筷子指着我,“她不是那种女人,我也讨厌这种谈话。他的老板相信我们。”
“我们?”
“阿拉莫纳的男孩。许多中国商人和夏威夷商人都为我们捐了辩护费,这你是知道的。”
“我听过这样的传闻。当然,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传闻。”这次碰面是我的要求,不过,我让他挑选地方,只要不是该死的帕里就行。我希望能找一个既公开又很隐蔽的地方,我们两个人谁也不想被别人,尤其是那些记者们看到。从表面上看来,我们仍然是处在敌对阵营中的两伙人。
“岛上都传言说你们是替另一伙人背了黑锅,”我说道,“可是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伙看不见的人是谁。”
伊达正在大嚼着樱桃肉,听了我的话之后,他轻声笑了,“要是我知道是谁干的,你想我会不说吗?”
“也许吧。不过,在我来的那个地方,做个告密者可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他从食物上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地盯着我,“要是我知道……要是我听说了什么,我会说的。”
“我相信你。当然,也许根本没这伙人,这可能只是流言。”
“有人袭击了那个白人女子,可不是我们。”
我向前倾了倾身,“那么,沙特——你和你的朋友,你们得帮我查一下。我是个外来的,只能做这么多。”
他皱了皱眉,“为什么你需要帮助?你干嘛不回家去?你和卡莱斯·达伦是大人物,怎么会和我们搅在一起。”
樱桃肉的味道好极了,这几乎是我吃过的最佳美味之一。“我替达伦干活。我相信他如果能够查清你们是无辜的,他一定会帮你们的。”
“怎么帮?”
“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他正在为他的委托人与市政长官接触。我想他也会同样地帮助你们的。”
他对此嗤之以鼻,反问道:“为什么?”
“也许他想这次他站错了方向,所以他与你们的看法其实是一致的。”
伊达想了想,“我能做什么?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知道岛上充斥了各种各样的传闻,可是我需要线索,我一定得找到真凭实据。”
“始终有一种传言,我不止一次地听过这件事。”伊达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泰拉有个本地情人。”
“是一个沙滩男孩吗?”
他耸耸肩,又扒了一口米饭,无所谓地说道:“或许是吧。”
“我想他也没有名字。”
“是的。有时我听说是个沙滩男孩。不过更多的时候,我听说他是一名乐手。”
阿拉迈酒吧的门房曾经对我说过,在泰拉离开酒吧前曾经和一名乐手谈过话。
而且那名乐手有个名字——赛米。
“谢谢这顿晚饭,沙特。”我急急忙忙地站起身,用餐巾擦了擦嘴。
“你就吃这些?”伊达有些不解地问我。
“我想够了。”我说道。
阿拉迈酒吧那名黝黑矮胖的门房还穿着那件橙色花衬衫,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我来,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穿着那件红色的彩色大鹦鹉衬衫,而是穿着我在皇家夏威夷礼品屋买的蓝色黄花衬衫,带着一条蓝色的领带。
我向他举起了一张五美元的钞票,于是他马上记起了我。
“我们谈过泰拉·迈西,”我提醒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盖住乔治库三人组演出的震音和震耳的吉它声,“如果那名叫赛米的乐手出现的话,这是你该得的……”
“可是他并没有来呀,头儿。”
我把五美元钞票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又取出一张十美元的,向他举了起来,“十美元呢?”
他的胖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笑容,然后他摇了摇头,说道:“就算给我二十美元,他也从未来过这里的。”
“那么,乔……如果你看见他就打电话给我,这二十美元就归你了,你一定还记得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吧?”
他向我点了点头,拍了拍上衣的口袋,说道:“就在这儿,头儿。我记得你住在皇家夏威夷,对吧?”
“不错。”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随时可能出现。”乔小声地对我说着。
我皱起眉,“为什么呢?”
“我见到了克瓦弗德乐队的另一个小子,这说明他们一定是结束了在玛尤伊的‘吉哥’。”
他用了“吉哥”这词,我在芝加哥也听过爵士乐手们用它来指演唱会,这不禁使我想到世界真的是在变小。
“有克瓦弗德乐队的人在吗?”
他摇摇头,“不过你上次见过的一名司令官在这儿。”
“司令官?”
他笑了,“我把他们全叫作‘司令官’,他们挺喜欢这称号的,就是那些海军军官。”
“那么,是哪位司令官在这儿呢?”
“让我看看,”他查了一下挂在柚木格子上的本子,“噢,布莱弗德,吉米·布莱弗德上尉。”
我想了一下,“乔,楼上的私人包间里有人吗?”
“没有。刚才有人,现在空着。”乔十分有把握地说道。
“布莱弗德‘司令官’坐在哪儿?”我也用了和乔一样的称呼。乔向单间里面指了指。按照他指出的方向,我穿过一排烟雾缭绕的中式雅座,推开舞池里拥挤不堪的情侣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本地人,这才找到了布莱弗德。他穿着白色亚麻衬衫,没打领带,坐在舞池那边的雅座里。和他坐在一起的女人我虽然已经记不起名字了,但我上次来阿拉迈酒吧曾经看见过她。我清楚地记得她是另一名海军军官的妻子,一名黑头发的丰满女人。
“晚上好,上尉。”我主动向布莱弗德上尉打着招呼。
布莱弗德,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拿着香烟,抬头看着我。他的表情变化很大,从面无表情到有些恼怒再到满脸的假意奉承,他向身边的那个女人介绍说:“嗨,哦,朱迪,这是内特·黑勒,他曾是卡莱斯·达伦的调查员。”
朱迪,喝得像只醉猫一样,向我轻轻摆了摆头。
“实际上,”我说,“我仍是。”
“你仍是什么?”布莱弗德不解地问道。
“我现在仍然是达伦的调查员,最终判决要在一周之后才能下达。我们正在努力寻求市政长官的宽赦,不过在这之前,我还得查补一些以前的小小漏洞。”
布莱弗德点着头,似乎他很明白我的话:“那……进来吧。”
我仍然站在原处,一动未动地说:“实际上,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好的。”他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又转头看了一下舞池里在乔治库三人组迷幻音乐伴奏下依偎而舞的情侣们,问道,“可是我们到底能在哪里谈呢?”
“我想到楼上斯德克丹尔和泰拉发生争执的私人包间里去看一下,也许你能够带路,我们可以在那里随意地聊一聊。”
布莱弗德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回答说:“那么,好吧,如果你认为这可能会对诉讼有什么用的话。”
“我想会的。”我毫不相让地说。
他俯过身抓住身旁那名黑发女子的手,而这时她的手正紧紧抓着装满酒的杯子,“你自己呆一会儿,好吗?宝贝。”他亲密地问道。她一边笑着,一边说了一些呢喃不清的话,似乎是表示了同意。然后,布莱弗德和我就费力地挤过舞池中的人群,他一手举着酒杯,示意我从右边的楼梯上去。
“别误会朱迪,”布莱弗德转头朝我令人作呕地笑了一笑,“她丈夫鲍勃外出值勤,她觉得孤单,所以需要找人陪一陪。”
“我不会的。”我平静地回答说。
他迷惑地皱着眉,“不会什么?”
“不会想错的。”我冷嘲热讽地回答道。
在楼上有几间小小的雅座,情侣们正在里面抚爱地拥抱在一起,他们或是亲吻着,或是嬉笑着,或是喝着兑酒的可乐。我们走过了几间私人包间,它们都很像我和伊达刚见过面的单间,只不过更乱一些而已。
“哪间是斯德克丹尔他们呆过的呢?”我转过头问着布莱弗德。
布莱弗德朝中间的一个房间点了点头,我向他做了一个殷勤的引座手势。他首先走了进去,我也跟了进去,并且随手把房间的门给关上了。
墙面是粉红色的,只在左边的墙上挂着一个黑底金龙的小饰物。在正对着门的窗外就能看见对面的停车场。在中间餐桌的上方挂着一支廉价的技状吊灯。
我开口说:“当你找到泰拉的时候,她就在这个房间里?”
“我不是在找她,”他先是耸了耸肩,然后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我嘛,不过是四面应酬,到处打一打招呼。当我伸头向这里看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间屋子里面了。”
“我想你肯定注意到了当时她的心情不太好,而且又喝醉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布莱弗德装腔作势地说道。
“你很关心她的举动。你清楚,在你不再与她来往以后,而不是她不再与你来往,不过这些是假设……她又和其他的男人混在一起。”我只能直接向他说明了我的观点。
他朝我走近了一步,恶意地说道:“你本来是应该帮助汤米·迈西的。”
“你本来应该是他的朋友,要知道,我可从没和泰拉上过床。”我也不怀好意地反驳道。
他猛地朝我扑过来——公平地说,我该说他已经喝醉了——于是我轻轻地闪开了身,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他趔趄了一下,手中的酒杯甩到了左边的墙上,在那条饰龙的耳上摔个粉碎,跟着他就像条四脚伸着的癞皮狗似的趴在地上,不停地呕吐着。他吐出来的大部分是刚才灌进去的啤酒,当然也有一些晚饭在里面,房间里面立时充斥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