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中央摆着看起来等级普通的接待沙发及矮桌,藤村请我坐下,于是我在人造皮革制的沙发坐了下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医学院的教授休息室呢。”
“我想也是。你念的是什么科系?”
“国文系。”我不想让他继续追问课业上的问题,所以四处张望了一番说道:“没想到这房间看起来挺普通的,我还以为会像医生的诊疗室。”
藤村苦笑着说:“因为我不是医生,是研究人员。”
我点点头,接着我看见墙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只长相奇特的动物,乍看有点像绵羊,仔细一看却发现皮毛很短,而且毛色比较接近山羊。
“那是我们实验室培育出来的嵌合体(* ‘嵌合体’原文为‘Chimera’,典出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蛇尾的怪物。‘嵌合体’动物指的是部分组织细胞基因中混入其他生物体基因的动物。)动物。”藤村察觉了我的视线。
“嵌合体动物?”
“就是合体而成的动物,照片里那只是山羊与绵羊的细胞混合而成的。”
“是杂种的意思吗?”
“不,不是杂种。所谓杂种指的是身上每一个细胞里面都同时拥有山羊和绵羊的染色体,换句话说细胞本身便是混血状态了;但所谓的嵌合体动物身上的每个细胞不是来自山羊就是来自绵羊,嵌合体便是由这两边的细胞组合而成的一个个体。”
“就像拼布一样?”
“没错、没错。”藤村频频点头,“把红布和白布缝在一起的拼布就是嵌合体,而粉红色的布就是杂种。”
“真是奇妙的动物。”我再次望向照片,嵌合体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独特,神情显得相当悠哉,“藤村先生,您现在不做体外受精的研究了吗?”
“人类的体外受精这部分我已经不碰了,后续的研究由其他研究室接手,现在我主要研究的是发生学。”
“发声?”
“简单来说,我的研究就是尽情地尝试创造出这一类动物,常有人觉得这种研究不切实际,但我相信只要继续努力下去,应该会找出大量培育优良家畜的方法,或是拯救即将灭绝的物种。不过我们学校是医科大学,我能做这样的研究全拜这里是北海道之赐。”
我点了点头。搭电车来这里的路上,我隔着车窗看到好几座牧场,提升产业优势及保护这块土地的珍贵自然环境应该都是科学家的重要职责。
“那么接下来……”藤村看了手表一眼,我以为马上要开始DNA鉴定了,没想到他只是喃喃地说:“怎么这么慢呀……”
我望着他问:“有谁要来吗?”
“是啊,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一位氏家先生,我昨天稍微和你提过。”藤村从沙发站了起来,“不管了,我们先去医院吧,助理应该准备好了。”
于是我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桌上电话响起,藤村迅速拿起话筒。
“喂,是我。氏家先生呢?……在东京?为什么这个节骨眼跑去东京……”说到这里,藤村似乎察觉我在看他,“等一下,我换支电话。”说着他在话机上按了个按钮,转头对我说:“不好意思,请等我一下。”
“好的。”我回答。藤村打开桌旁的门走进隔壁房间。
他应该是在隔壁继续讲电话,我却听不到任何对话。
我记得氏家这个名字,昨晚藤村说过这个人当初也是研究室成员之一。本来他今天也会出现在这里吗?
我不解地看着山羊与绵羊混种而成的嵌合体动物照片,突然听到“喀、喀”的声响,我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胁坂讲介的脸从玻璃窗下方探了出来,原来是他手指轻敲窗户玻璃发出的声响。
我一面留意隔壁房间的动静,一面悄悄打开窗户。
“你在搞什么鬼,为什么跑来这里?”
“我才要问你咧!”胁坂讲介压低了声音说:“这里不能待,快逃吧!”
“逃?为什么要逃?”
“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总之快照我的话去做。”
“这个道理都说不出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耳朵靠过来。”他把窗户整个推开,对着我招手。
我把头发拨到耳后,身子探出窗外,忽然他巨大的手掌朝着我的嘴巴捣来,力量之强,我想呻吟都发不出声音,就这么被他拖出了窗外。
他一手按住我的头和嘴巴,另一手关上窗户,接着把我整个人抱起来,我拼命挣扎却完全挣脱不出他的粗壮手臂。
一直到弯过建筑物转角之后他才把我放了下来,却依然捣着我的嘴。
“你答应我不出声我就放开手。”他凝视着我说道。
我连忙点了两次头,于是他放开手。
“救……”我刚要大喊,马上嘴巴又被按住,胁坂讲介在我面前伸出食指左右摆动,“今天说谎,明天就做贼了。”
我以眼神对他笑了笑,视线里带着歉意。
“昨晚纠缠你的那个鸡冠头……不,光头男,那群人今天早上被抬进医院了,据说是食物中毒,看来他们吃了你留下的那个小餐盒。”
我一听登时瞪大了眼,他明白我不会吵闹便放开手。
“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为了搜集这所大学的情报到附属医院去了一趟,结果刚好听到护士在聊。你听好了,本来应该食物中毒的人是你,如果你认为这只是偶然我也不勉强你;不过如果你认为这不是偶然,就跟我来吧。”胁坂讲介的眼神流露出热切的期盼。
仔细想想,今天早上藤村在电话里似乎特别在意小餐盒的事,看来我没有食物中毒让他相当惊讶……
我吞了口口水,问道:“你开车来的?”
“车子在医院停车场。”他说。
于是我站了起来。
我们像游击兵一样压低身子移动,医院停车场七成左右的停车格都停了车子。
一辆又圆又肥的深蓝色汽车停在一棵巨大的七灶树下,眼看胁坂讲介朝着那辆车走去,我不禁有些失望,本来还期待他开的是本田NSX之类的跑车。
“你从东京开到北海道就开这种车?”
“MPV(* ‘MPV’是‘Multi Purpose Vehicle’的简称,意思是多用途的箱型车。)是适合长距离驾驶的车款,要抱怨等坐过之后再说吧。”
他的大言不惭还算有点道理,MPV的内部非常宽敞,坐起来满舒适的,后座是可调式座椅,唯一的败笔是上头凌乱丢着发出汗臭的毛毯及换洗衣物。
“走喽。”
“好。”话声刚落,我又急忙大喊:“啊,等一下!”
“怎么?”胁坂讲介踩下刹车问道。
“你看那个。”我指着七灶树的根部,那里插了一块小牌子写着“伊原骏策敬赠”,“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伊原骏策的名字?”
“为什么这里不能出现伊原骏策的名字?”
我一时说不出话,他放开了刹车说道:“看来背后有些故事,等一下再来好好盘问你,我们先赶快离开吧。”
车子出了停车场,我看到刚刚那个骷髅男在校门口东张西望,一定是藤村叫他出来找我。
“惨了,是藤村的助理。”
“你到后面去躲好,用毛毯盖住头。”
虽然很不想听他指示,我还是照做了。不久车子停了下来。
“干嘛?”胁坂讲介的口气很粗暴。
“请问你是来探病的吗?”声音一听就是那个骷髅男。
“我朋友好像食物中毒被抬了进来,那个笨蛋,一定是乱捡地上的东西吃。”
“喔,你是那几个人的……。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穿着牛仔裤,头发满长的。”
“是美女吗?”
“我也说不上来……”
我在心里暗骂:“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
“美女我没看见,丑女我没兴趣。”胁坂讲介丢下这句话便踩下油门。
车子开了好一阵子,他都没开口,我也默不作声。
终于车子停了下来,引擎也熄了火。
“安全了。”胁坂讲介说。
我掀开毛毯,“你偶尔也洗一下毛毯吧,你母亲没告诉你男人应该保持清洁吗?”
“只要你和我说真话,要我准备高级喀什米尔羊毛毯都没问题。”他隔着椅背慢慢转过头来,“好了,快说吧,首先告诉我昨晚你和藤村聊了些什么,你可是差点就食物中毒的,别再死鸭子嘴硬了。还有,关于伊原骏策的事也请你交代清楚。”
我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车子停在某个堤防边,川面非常辽阔,水流平缓。
我不禁心想,我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鞠子之章 六
“考虑得如何了?”吃早餐时下条小姐问:“要不要再想个一天?”
我正伸手拿茶杯,听她这么一问又缩回了手。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她,“不必了。”我说:“我去,今天就去。拖到明天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也赞成你这么做。”她点了点头,“那吃完早餐就准备出门吧。”
“好的。”我说。
又是新的一周,今天是星期一。
昨天我回到公寓,下条小姐已经到家了,她一见到我便大刺刺地说:“我查到小林双叶的地址了。”害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小林双叶。一位和我拥有相同面孔的女子。
“我没查到电话,所以想见她的话只能直接去这个地址找她。”下条小姐将便条纸放在桌上,“要去的话,我明天有空。”
便条纸上写着“练马区石神井町”,这个住址位在哪里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请让我……考虑一下。”我说。
“也好,你决定了再和我说吧。”下条小姐折起便条纸。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其实我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如今的我手上毫无线索,要查出真相,一定得和这位小林双叶小姐见上一面,我迟迟无法说出口只是因为害怕见到这个长相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昨晚就寝时我下定决心了,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明天,我要去见另一个我。
但一想到见面的那一瞬间我便辗转难眠。
我们不到中午就出门了,下条小姐说先去涩谷搭山手线,到了池袋再转西武线。
在山手线电车里,我把昨天与清水夫人见面的情形告诉了下条小姐。听到山步会的相簿里只有阿部晶子的照片被取走,下条小姐也相当在意,她也觉得如果取走照片的真的是我母亲,那么脸部被涂掉的女子应该就是这位阿部晶子。
“最好能找出山步会其他成员。”下条小姐换一只手抓住车厢拉环,“那本小册子上也记载了其他社员的名字,对照毕业生名册或许能找出联络方式。”
“但这么一来又会给你添麻烦……”
“别介意,我也觉得愈来愈有意思了。”下条小姐笑着说。
此时电车抵达池袋,我们转乘西武线。
愈接近目的地,我的心情愈难保持平静。那位小林双叶小姐看见我不知会有什么反应?而我看见她又会有什么反应?我不断提醒自己届时绝对不能惊慌失措,但一想到见面的那一刹那,我又感到不寒而栗。为什么我会如此恐惧呢?据说诗人雪莱(* 英国浪漫派诗人柏西,比希·雪莱,关于他看见自己分身的传闻有不同版本,有一说雪莱在看见分身之后,不久便在自己三十岁生日前夕遇船难溺毙。)在湖边看到自己的分身,隔天便死去,但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有那种事呀。
“放轻松点。”下条小姐也发现了,“不过我说再多也没用吧。”
“我没事的。”但我的声音却明显颤抖着。
在石神井公园站下车之后,我一直走在下条小姐身后,狭窄的道路两旁全是商店,我忽然想到小林双叶平常应该会来这里买东西吧。
穿过商店街来到宁静的住宅区,路上行人变少了,下条小姐看着地图往前走,不久便在一栋两层楼公寓前停下脚步。
“好像就是这里了。”她说。
我屏住呼吸抬头望去,这栋建筑一看就是为了让平凡的人过平凡生活的普通公寓,我实在很难想象这个地方住着一位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
“上去吧。”下条小姐说。
“好……”我口干舌燥,声音异常沙哑。
小林双叶小姐的家在二楼,门牌上写着“小林”。见到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该笑着说声“午安”吗?可是我僵硬的脸颊恐怕挤不出笑容。
下条小姐摁下门铃,门内铃声响起,我闭上眼做了一次深呼吸,心脏正剧烈跳动。
但门没开,门内也毫无动静,下条小姐又摁了一次门铃,还是没反应。
“看来没人在家。”她微笑看着我。
我也对下条小姐笑了笑,但她眼中映出我的表情恐怕是五味杂陈吧。见不到自己的分身确实让我松了一口气,但一方面又难掩失望。
下条小姐看了看手表。
“说不定她待会儿就回来了,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喝茶,一小时之后再来?”
“好啊。”我接受了这个提议。我内心其实相当矛盾,很想赶快离开这里,又觉得既然迟早要见面不如早点解决。
离开公寓走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一间叫“安妮”的咖啡店,店名让我想起《红发安妮》,但从外观来看两者应该没什么关联。
我和下条小姐正要走进店里,自动门打开,一名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大约二十岁,体型修长,穿着牛仔裤搭T恤,两手提着便利商店的白色塑胶袋。男子一看见我霎时吓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大大的;我也一头雾水,一径愣愣地望着他,两个人就这么隔着自动门对看。
“双叶……?”男子凝视着我慢慢走近,“是双叶?你回来了?”
我往后退了两、三步。
“怎么了?”他一脸诧异,“对了,你怎么这么快就……,你刚刚人不是还在北海道吗?”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小林双叶小姐的朋友。
于是我用力摇头,“我不是小林双叶小姐。”
“咦?”他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你是双叶啊?”
“我不是。”我又摇头。
他听我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