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制止呼吸开始局促的我,他不屑的哼了一声。
我说起了刚刚在外面的石头的事情。他透过开着的门向外撇了一眼。
“你是想说那些石像本来都是活生生的人,看了那个女人的眼睛之后就都变成了石头?”
“石像”一词使我心中一紧。石像,也就是用石头雕刻出的东西。而那些雾中的人形石头,可以叫做石像么?第一个闯入我视线中的是一个块呈走路姿势的年轻男子的石头。身高和我差不多,溜肩膀。脸部的皮肤微妙的皱起,表情充满了痛苦。筋疲力尽的样子。生动的造型简直就像是个奇迹,让人不得不觉得这个男人是在边走边思考的时候,突然被神用镊子夹起,放进了一个石头袋子里面一样。
石头里面可以看到清晰的肌肉线条。我简直忘记了眼前的东西是个石头,而有种那个人似乎还打算继续边思考边赶路的错觉。
我想起了小的时候在河边拾到的那块手的形状的石头。于是我试着去摸了一下。大概是因为雾的缘故吧,石头表面细细的水珠沾湿了我的手指。当感到他毫无弹性的时候,果然还是和当时一样,反而觉得很惊讶。如果那块手形石头,和这些人形石头都是被哪位极赋天赋的人雕刻出来的话,那么一定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但是,我坚信,这些并不是通过什么精雕细啄而产生的。
还有一块石头的形状像一个老人。哪位老人盘腿坐在地上,皱纹密布的脸上浮满了笑容。看上去像是忙完农活,开始休息的那一瞬间的神态。右手举在额头旁,像是在擦着汗。如果说石头上的水滴就是老人流出的汗,我也不会感到怀疑。
老人的右手和头之间总觉得是没有连在一起的,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中间有一条仅仅可以夹入一张纸的缝隙。如果只凭凿子想在一块石头上完成这样的任务,不是太困难了么?而且在刻刀根本没办法触及的手指之间,也可以清楚的看到凹凸起伏的皱纹。
女人样子的石头,小孩样子的石头,姿态万千表情各异的石头多得数不胜数。每个石头之间的距离不密也不松,大概每个十步左右就有一个。
还有一块只是一根头发的石头。当然,用手使劲一按就断了。
这些石头还有一个很大的特征。
“石头基本上都是没有穿衣服,赤裸着的。”
“哦,有意思。”
关于为什么石头人都没有穿衣服,我对N老师说了我自己看法。简而言之,这些人由于某种特殊的力量而被变成了石头,但是他们身上穿戴的东西却不会随之一起石化。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就是传说中的石目的话……”
那么,院子里面站着的那些石头人就可能都是因为看了那个女人的眼睛所以变成石头的了。但是衣服却没有变成石头,保持着原状留在身上,随着岁月的流失,衣服都风化掉了。最后就只剩下了赤裸的石像。
“但是,衣服是那么轻易就会坏掉消失的么?即使是日晒雨淋,我也不认为会消失的一点痕迹都不留。”
N老师对于这里的主人就是石目这一猜想表示怀疑。
“我没有看完院子里的所以石头人,说不定里面有一些是穿着衣服的。不过,这些赤裸的石头人难道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么?”
“如果顺着S老师的话想的话,没准这里曾经发生过大的火灾。衣服在那时被全部烧光的。”
“也没准是那个女人给脱去的,不过我现在也想不出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
“也有这种可能。不,肯定是这样。肯定是住在这里的这个女人脱去的。因为她需要衣物和布料。”
“为什么?”
“正如S老师所见的,这个家的生活条件十分的简陋。看着眼前明明还可以穿的衣物很快就会腐化掉,不可能放任不管吧。脱下来的话还可以做抹布什么的。这些拼凑起来的被子说不定原本就是谁的衣服呢。不过,我还是不相信有什么石目的存在。刚刚说的话你听听就算了。”
无意中眼睛瞥向被子。被子是由各种不同的布料拼接而成,恐怕是那个女人自己手缝的。突然,两人同时发现了一个细节。
在被子的一角有块红色的部分。只有那一处用的是红色的布料,而且布料上可以清楚的看出绣着一朵大大的向日葵。这个刺绣好像在哪里见过……在照片里!和母亲在照片中穿的衣服一样!叔父也的确说过,那一夜母亲是穿着红色衣服的。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就是石目的话,现在我们看的这个,就说明母亲曾经来过这里。那么她现在应该已经被变成了石头,站在院子里的某处,还保持着年轻时的样貌。
这无疑等于是突然发现了母亲确实死去了的证据。也许是想着了这一点,N老师用安慰的目光看着我。
但我确认为恰恰相反。母亲很有可能因此而摆脱了时间的束缚,可以在石头中永远的保持着美丽的容颜。这一想法使我的心情立即无法抑止的激动起来。
“饭已经做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帮你们把饭菜端到这边来了。”
屋外传来女人嘶哑的声音。虽然门是开着的,但我们完全看不到她的人,她似乎是站在很远的地方叫我们的。N老师起身要去看看那个女人,被我非常认真的阻止了。他应该是初次听到这个声音,但却毫不畏惧的答话道:“在下是N,刚刚才终于醒过来的,从朋友S老师那里刚刚听闻您对我们的诚挚与和善,真是不胜感激。您说要把饭菜帮我们端过来,也是因为考虑到了我脚上的伤吧。可是这样的话,您不是简直就成了侍者了么。我希望可以和您一起进餐。我们只求您让我们和您同时同地同量的一起进餐就行。太劳烦您费心的话,我们只会觉得于心不安的。”
N老师提出了要三个人在用一个房间一起用餐的建议。我向他做着手势,告诉他我不同意这种做法。
“我很想更多的了解那个女人。”
他边小声的回答我边向我眨了眨眼睛。
女人好像是在思考,沉默了一会之后,接受了这个提议。从她当时的声音听上去,她仿佛已经看穿了N老师的好奇心,只是兴趣盎然居高临下的观察着小孩子们的游戏一样。
“我想您应该从S先生那里都听说了,请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看我的脸。”
告诉了我们用餐地点之后,女人就回去了。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我问N老师是否有同感,N老师同样从容不迫的说没有这种感觉。
我搀扶着N老师向用餐的房间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女人故意整N老师,用餐的地方和我们住的地方正好是相反的方向。屋里并排的摆着两个很旧的坐垫,软趴趴的,坐在上面反而让人感到不舒服。坐垫都摆在墙边,之间只隔了三十厘米左右。代替碗我们的面前放着木板,上面有两人分的饭菜。面对着食物坐下来,就会呈面壁而背对着房间的状态。这大概是女人特意安排的。我们就这样面对着墙壁坐了下来。N老师因为脚上有伤,所以没法正坐。
视野所及只是一面满是裂痕的土墙。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是那个女人,千万不可以看。
“因为你们希望可以和我一起用餐,所以虽然我知道有些粗鲁,但是请准许我坐在你们后面吃。”
女人好像是在房间的另一侧与我们背对背的坐下了。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如此。没准她就拿着刀就站在我的身后,而且目的不是为了做饭,不过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勇气回头看。刀不刺下来的话,我也没什么感觉不是么。这么想着我越发紧张起来,心想要是没穿这种脖子后面露着一大块的衣服就好了。
饭菜就是我刚刚在厨房看到的冒着热气的菜粥。虽然只有这一样,但也算是我在这个家吃的第一顿饭。味道很淡。
我们就以这种背对着主人的奇怪姿势开始进餐。寂静的屋子里只能听到我们咀嚼菜粥的声音。我的目光一直无法离开墙上蔓延着的裂痕。有种紧迫感。
冒汗,不只是因为饭太热。N老师和那个女人好像在试探着对方的动向一样都沉默着。但是在这没有交集的视线里我却看到了火花。我小心翼翼的小口小口的吃着粥,心里想着什么声音也不能出。本来我想着吃完了饭放下空的餐具的时候,多少肯定得出点什么声音。这使我感到很害怕。就像垒高的石头即使是遇到因叹息而形成的这样的小风也会坍塌一样,说不定什么不得当的小动作就激起了那个女人想再造两具新石头人的欲望。
不过幸好,餐具都是木质的。不会发出陶瓷的碗所独具的那种“吣”的一声尖锐的声音,正因为这样,才使我的心没有因为过于惊恐而停止跳动。
“我想再来一碗。”
突然,N老师的话使屋里本来仅有的一点点声响也消失了。
在女人回答之前,我紧张的停止了呼吸,筷子僵在空中。
“好的,马上。”
我感觉到那个女人站起来,向我们走过来。突然,面前的墙上映出了女人的影子,吓了我一跳。她果然还是真实存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声音。
N老师保持着面壁的姿势,将手伸到后面,把碗递了出去。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不久他又接着问道。
“您是石目么?”
之后的几秒钟,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而我手中的筷子,还是僵在空中。
“啊,我还以为您会问出什么问题呢,原来也只是问了和别人一样的事情嘛。”
女人的声音中听不出惊讶,冷淡却有饶有兴趣。给我一种错觉,那声音像是源自墙上裂纹中最黑暗的底部,再透过洁白的牙齿飘逸出来一样。
“您是说还有别人和我一样问了同样的问题?”
“是的。”
“那他们后来都怎样了?”
“都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现在禁锢在院子里了。”
女人的这番话好像是凑到我们耳边说的一样,不停的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着。
“我应该可以把您刚刚的话理解为您自己承认您就是石目了吧。不过我一直相信,那只是一个传说。我是不会轻易相信您所说的话的。”
“那么,您要看看我的脸么?”
过了好久N老师都没有做出答复。“不”,他最终回答道。与此同时,女人走出了房间,大概是盛粥去了。
我斜眼看向N老师,与他目光对视。
“说不定事情是有万一的。”
一股难为情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
“也就是说你承认那个女人就是石目喽?”
“不,我不这么认为。不过我也不会去看她的脸。”
女人盛了粥回来,再次站在我们的身后。她的眼睛总不会长在脚上吧。我最大限度的别过脸,尽量不被发现的看了看她的脚。
我看到了丑陋而年老的脚尖。并没有穿着袜子,脚只是被深色的布包着,像是岩石被凿子凿过而变成这样的一样。
4)
从开始在这个家里住下开始,已经有一周了,一直无法和山下取得联系。很幸运,N老师的腿并没有骨折。现在已经恢复得柱着拐杖可以自己一个人行走了,但是走山路的话还是不行,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养。
不过,就算是他的脚好了,我们也没有打算要离开这里。最初决定来山里是来寻找我母亲的,现在目的还没有达到。
太阳升起来了,在阳光的映照下周围弥漫着的雾气也闪着金色的光辉。每天都雾蒙蒙的,没有一天是完全放晴的,周围环绕着的山峦一直都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影子。我仔细的检查着那些石像,一座一座的寻找我的母亲。石像有很多。石像上都没有穿衣服,所以看上去区别都不大。有的时候甚至会一座石像重复看了两次,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在每座看过的石像上都做了标记。在那些看过的石像的脚下写上一个我名字的头文字字母S当记号。
想找到母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天,像每次一样,我在偌大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看着一尊尊的石像。又在一尊石像的脚下写下S的记号后,我坐在地上休息。刚刚做记号的是一尊年轻女子的石像。石像跪在地上,看着夕阳的方向发呆。如果她穿着衣服的话,大概就能知道她是哪个时代的人了吧。平和的表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修长的头发还保持着飘舞在风中的样子就被变成了石头。看着这恐怕人类是无法再现出来的一根根美丽秀发,我的手不自觉的抚了上去。就在马上要碰到却还没碰到的瞬间,针一样的石头丝就断掉了,撒了一地。心中流过一丝懊悔。
顺着女人目光的方向望去,视线所及是一片山丘。坡度很平缓。多余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在雾中可以看清的范围里只有沙石和将地面掩埋了的无数的石像。无声的世界在无限的蔓延着,难道,这里已经不是人间了么?
我站了起来,继续开始检查这些相互比邻的石像。
几千位动作静止的人。初次见到这样的景象时的惊讶是难以忘怀的。要在如此多的石像中找到母亲,这种困难程度让我感到绝望,但同时又有些许感动。
我在寻找母亲的同时,也在顺便探索着周围的地形。最终我发现,这里是一个被山环绕包围的盆地,没有可以去山脚下的路。
女人家的前面,横着一条碎石路,我和N老师就是从路的一头来的。但是,说起路的另一头连着何处,其实这条路画了一个巨大的弧线,从我和N老师摔下来的斜坡下穿过,又回到了这个家里。也就是说,在这个浓雾弥漫的盆地被一个呈巨大的环状的小路所包围着。在这条路上,不论向着哪个方向走下去,最终都会来到女人的家中。
只是绕着小路走上一周,也要花去整整一天。石路的一侧是朝向盆地的中心的,目之所及基本都只是沙子和石头的世界。不过,这种毫无情趣的世界也不是无限蔓延的。走着走着周围的景物就变成了杂木林,还可以看到耕地和水田。眼睛恢复了对黑白以外颜色的知觉,而且还看到了做饭用的收割好的农作物。背着N老师下山的那天,太阳下山之间我们看到的景象就是这一带。
盆地的外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