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桥浩美呆呆地站在那里,“豌豆”在他面前把电话打完了,想挂断电话。
“你要努力学习,好了再见。”
他把电话放了回去,他微笑着看着电话机。当一个人打了一个十分愉快的电话之后,通常都是这个样子。虽然电话已经挂断了,可心似乎还在通话。
栗桥浩美把杯子里的咖啡全都倒在了不锈钢的水池里了。
“豌豆”抬起头看着栗桥浩美,他的嘴角仍然带有一丝笑意。
“早上好,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很晚还在看电视啊?”
栗桥浩美没有回答,“豌豆”靠在椅背上,换了换脚。
“不要担心了,我不打算利用孩子了。”
栗桥浩美一下子抬起了头,同时,他的杯子从手上落了下去,掉到了厨房洗东西的桶里面了。
模仿犯 第一部(下)19(6)
“豌豆”把两只手放在脑袋后面,抬头看着客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
“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孩子是我的学生。”
“……我想是这样的吧。”
“昨天晚上,我说的条件合适的孩子指的就是他,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就想起了他。”
“还是这样想的。”
“可,我放弃了。”“豌豆”猛一用劲站了起来,他兴奋地说,“在昨天的争论中,你是对的,我错了,完全错了,我不打算利用孩子了。”
“因为我们改变计划,这个孩子捡回了一条命,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和他说说话,听他的笑声,可我心里想的却是,啊,明君,老师昨天晚上想把你杀了并且埋了,可后来又放弃了,这是很愉快的事情。事实上,这真的很让人高兴。”
“豌豆”的嘴角还留有一丝笑意,可眼睛却变得炯炯有神。
“好了,我们重新制定计划吧。”
结果,那天的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商量这个计划。成年男人,而且根据“豌豆”的要求,这个人还要是比普通人要有知识和教养的男人,要想绑架和杀害这样一个男人,究竟应该怎么做呢?
他们打开地图,参考以前的记录,并把HBS特别节目的录像带又重放了一遍,这两个人对这件事已经完全着迷了。
太阳落山了,窗外漆黑一片,应该把灯开开了。“豌豆”好像刚刚想起来似地,抬起头看看了钟,咂了咂嘴:
“一不留神,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去买东西了。”
在山庄呆着的时候,开车外出都是“豌豆”的任务,只有“豌豆”才能出入山庄,为了遵守这条原则,栗桥浩美尽量不要一个人开车在附近走动。反之,打扫卫生和洗衣服则是栗桥浩美的任务。
已经快到下午六点了。沿着干线公路往前有一家大型超市,他们总是在那里购买日用品,从山庄去超市,开车也要将近一个小时。超市七点关门,所以他们没有时间去买东西了。
“怎么办?今天晚上只能将就将就了。” 他们的谈话很愉快,可能是太热情太兴奋了,栗桥浩美觉得有点累了。“豌豆”看上去也显得有点疲倦了。他想,就一顿饭,吃点方便面也无所谓。
“那可不行,咖啡豆已经用完了。”
“豌豆”急急忙忙穿上厚夹克,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车钥匙。
“我去去就回来,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还有烟吗?”
“抽得太多对身体不好,我不给你买。”
“嗨,那就随便你吧。”
“豌豆”笑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了。
栗桥浩美伸了个大懒腰之后就躺在了沙发上。这是一个三人沙发,尽管他的个子很高,可就算他伸着两只手和两只脚,左右的两个扶手还是能露出来。
“豌豆”出去的时候,他经常这样躺在沙发上,仰着脸看着天花板。他觉得心情很不错,心里也很平静,而且还有一种满足感。
听说“豌豆”的父亲除了这座山庄以外,还给他留下了数目可观的存款和有价证券,如果节俭一点的话,他即使不工作,这些钱也够他生活一辈子的了。因此,“豌豆”去工作纯粹是因为对社会有兴趣,是因为不想成为被社会所遗弃的人。
现在,他又在东京市区内的一所学校找到了一份按时间付酬的工作,一个星期只需给孩子们上课十个小时。这个学校给他的工资只够他支付在东京租借的那间公寓的房租,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很宽裕。有时,他还会显得很为难地发牢骚说:
“我妈妈又寄钱来了,她说我的零花钱不多了。如果有人为钱所困的话,你还可以做些慈善事业。”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有种讨厌的感觉。这是因为“豌豆”平时很少提到他的母亲,即使问他,他几乎也不回答。
尽管这样,从他断断续续的谈话中综合分析的话,他的母亲自从丈夫死了之后就经常生病,现在好像是住在伊豆或箱根的一处豪华的休养机构里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所以,有时候他也会开玩笑说,我只担心将来和我结婚的女孩子会被婆婆欺负。
幸福的环境,财产的恩惠。经济上的宽裕直接和心情的轻松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豌豆”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如果我很穷的话)
“豌豆”有时自己也会开玩笑这么说。
(我想,我创作的犯罪剧就不会这么有意思了。)
如果我更贫穷的话。
如果我是个丑男的话。
如果我个子不高的话。
如果我没有教养的话。
(那我一定就不会参与犯罪了。)
在处理完岸田明美的事情之后,在准备拉开连环绑架杀人案这场大规模的犯罪剧的大幕之前,“豌豆”曾经这么说过。
(我从小就对犯罪感兴趣,只是不能去碰这种血淋淋的话题。为什么呢……那些犯罪的家伙做了精心的准备,可为什么还会那么愚蠢呢?我感到非常地不可思议。)
出于嫉妒,女人杀死男人;为了情欲,男人杀了女人;因为借钱,债务人杀了债主;为了骗取保险金,丈夫杀死妻子;老板杀死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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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第一部(下)19(7)
(这些全都是马上就被发现的简单的案件,只要警察坚持调查,在人际关系的范围内,就可以找到罪犯。这样的犯罪不是有头脑的人所作所为,这是原始人干的事情。)
那么,放荡不羁的年轻人——大多数年轻人是如何犯罪的呢——当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会用鼻子哼一声。(他们还不如原始人,简直就是野兽,他们连自己的欲望和感情都控制不了。)
(真正已经完成的犯罪,已经证实了真正的恶,不浅薄的犯罪,这些犯罪只能通过有教养的人的手才能完成。)
当时,他刚给栗桥浩美灌输这套理论的时候,浩美多多少少受到了点伤害。他刚刚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杀了岸田明美和嘉浦舞衣,“豌豆”不屑一顾的“原始人”中可能也包括自己吧。
但是,“豌豆”摇了摇头。
(浩美可不是原始人。)
不是原始人——
(因为在杀那两个人的时候,浩美是个病人,有一种幻觉困扰着你,你的心理有问题。我可不会忘记,你从小时候起就有一种幻觉,认为有个女孩在后面追着你——有一次她追上我了,可是马上又回去了。是不是这样的?)
是的,他说得很对。他之所以杀死了嘉浦舞衣,是因为她在夜晚的那个废墟大楼底下,看上去和长年折磨他的那个女孩一模一样。
(你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你的父母,父亲和母亲都不是真正意义上可以亲近的人,可在真正意义上,你的人格已经被损害,你之所以不是那种原始人或野兽般的罪犯,正是因为你自身的努力和理性,你应该为自己而骄傲。)
我,为我自己而骄傲。
(难道不是吗?从上小学时,你就是一个优等生,你成绩优秀,体育出色,女孩子也都喜欢你,你是班里很受欢迎的人。)
可还是比不上“豌豆”——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豌豆”真的很高兴地笑了。
(你不是一个人,这不是很好吗?如果一个人的话,可就不会为这种高水平的谈话而高兴了,是不是?我碰上你是我的幸运,你碰上我是你的幸运。)
是的,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将来一直都会这样的。
他就这么脸朝上躺着,眼睛看着客厅的天花板,然后拿出一支烟点着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很好,吐着烟圈,一个人自得其乐。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他的电话,手机放在窗边的咖啡桌上。
他急忙跳起来接电话,让他吃惊的是,这是他父亲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他没有把出门旅行的事情告诉父母,只是说他去了初台的公寓。虽然他告诉他们有什么急事的话可以打他的手机,可他觉得他们不会给自己打电话的,自己也从来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
“你母亲的样子很奇怪。”
父亲压低了声音含混不清地说。
“中午她就出去了,刚刚才回来,手上提了三四个商场的购物袋,可打开一看,全是小孩子的衣服,女孩穿的衣服。”
栗桥浩美感到很扫兴。刚才那种幸福感,就像那打开窗户就能消失殆尽的烟一样,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妈妈最好还是再回去住院,不,不是再回去住院,那是外科,这一次,她得住脑子问题的医院。”
自从栗桥寿美子从楼梯上摔下来把肋骨摔条缝、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之后,她完全变得不正常了。即使是在救护车里,她的精神状态也已经改变了。不是别的,寿美子好像也看到了让栗桥浩美经常做噩梦、“豌豆”所指出的那个女孩的幻影了。
这个产生幻影的女孩其实就是比栗桥浩美早出生两年、生下来一个月左右就死了的姐姐“弘美”。她好像是婴儿的突然死亡,是睡着的时候死去的。白天,寿美子给弘美喂完奶后就让她睡觉了,然后她去洗尿布,等把尿布烘干后再来看她时,弘美依然还在睡觉。不管怎么说,婴儿能睡觉还是不错的。寿美子自己也放心地在婴儿旁边睡着了。这位睡眠不足的母亲原打算就睡十分钟的,可一觉睡了将近两个小时。
一觉睡醒的寿美子觉得房间里很暗,她赶紧看看了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尽管如此,好在弘美睡醒了也没哭,可能是肚子饿了吧。
身旁的婴儿当然不会再睁开眼睛,也不会再哭了,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冰凉冰凉了。
因为这是婴儿的非自然死亡,所以对她的死因进行了详细调查。最后医生下的诊断结论是不明原因的婴儿突然死亡。
——这种情况的婴儿死亡数量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多得多。这不只是你们夫妇两人的悲剧,也不是你们的错。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尽快振作起来,准备生第二个孩子吧。
当时负责的那位医生所说的话,他曾经听寿美子说过。
可是,栗桥寿美子并没有振作起来,她也忘不了这件事。两年以后她生下了“弘美”的弟弟,并给他起了个只是汉字不同的名字“浩美”,这就是证据。
对这个名字,父亲不同意,当时还在世的爷爷奶奶也坚决反对。他们说不能给婴儿起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的名字,可是,寿美子非常固执,没有接受他们的意见,最后还说服了父亲。对这个孩子,我们要像对死去的那个孩子一样悉心抚养,所以,为了给他双份的幸福,要起一样的名字,这不是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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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第一部(下)19(8)
但是,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情。
从婴儿时,栗桥浩美就在与死去的姐姐“弘美”的比较中长大。寿美子数着死去的那个孩子的年龄,确实是把他和弘美进行着比较——要是死去的那个孩子,她会这样了,她会那样了。而且,等到栗桥浩美懂事以后,寿美子采用了更凶恶的手段。任何事情,她都是嘀咕着说。不能大声说话——她故意用很小的声音,可这种声音足以能让还是个孩子的栗桥浩美听得见。
——为什么弘美死了,这个孩子却还活着?这个社会太不像话了。
栗桥浩美梦见一个女孩追他,自己怎么逃也逃不掉,是在他六岁的时候。至今,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做这种梦的那天晚上的情形。
那天是他的生日,父亲为他买了一个小蛋糕,蛋糕上摆着许多色彩鲜艳的小蜡烛,共有十根。六岁的栗桥浩美想跟母亲要那四根多余的蜡烛,蜡烛的颜色很漂亮,他想用它们装饰自己的桌子,用那几根就足够了。
可是,端上桌子的蛋糕上却插着八根蜡烛。
父亲吃惊地问,为什么要插八根蜡烛?于是,寿美子很坦然地回答说——我想把弘美的生日也一起过了,如果活着的话,那个孩子也该八岁了。
总是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家里家外从不发火的父亲勃然大怒,他把母亲训了一顿。这样的话,浩美岂不是太可怜了吗?可寿美子根本不理他,她说,八岁里面已经包含了六岁,所以根本无所谓,再说他是弟弟,当然想念姐姐,如果不喜欢的话,那就不要蛋糕好了。
六岁的栗桥浩美哭了。他刚一抽泣,又被父亲训了一顿。男孩子是不能哭的!
于是,坐在对面的寿美子一下子站了起来,两手端着蛋糕,然后把蛋糕从厨房的窗户扔了出去。
回到座位上的寿美子看着满脸都是眼泪的栗桥浩美,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口气说——因为这次的不愉快,所以我们家以后再也不会为你过生日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他还是记得非常清楚。那种痛苦、悲哀和苦恼,至今还无法忘却。
栗桥浩美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了下来,抓在手中。他想就这样把电话挂了。——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了,他不想听到父亲的声音,不愿意去想母亲的事情。
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寿美子,不管是在救护车里,还是在急诊室里,都还不停地叫着“浩美来接我了,来接我了。”栗桥浩美想,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如果姐姐真的能来接母亲,把她带到那个世界、那个地狱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