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叙述隐含着令人晕眩的时间回环,你越往下看,越找不到逻辑上和时间上的起点和终点,一切都是在终结之处开始,或者说此时的一切都已经发生……
但这终究是遥远的,与我无关。远处是大雨中的中甸草原,这里已经正式改名为“香格里拉”,一个西方人的梦境覆盖和篡改了这座高原古城。
我听到一个长须飘拂的僧人正流水般咏唱,他的面容就像电视新闻里阿富汗群山间的老者,他的音调低沉悠长,让我想起印度电影里热烈的歌曲,我一直觉得印度的语言最具音乐性,在我的想象中,印度人说话就像唱歌一样。
佛陀耶舍在背诵,他的声音通过另一个人变成另一种声音,第三个人让这声音落在纸面上。这个场面令人震撼,也令人惶惑。佛陀耶舍的声音是千年以前那个人或佛的回声吗?对此我们如何确证?而当这声音转为汉语、落为汉字时,什么留下了,什么消失了?留下的一切在什么程度和什么意义上改变了我们的语言?
——想想是有趣的,当我们使用“思维”、“觉悟”、“成就”、“欢喜”等等无数词语时,公元前六百年北印度的阳光、树叶上的露珠、吹拂衣带的风、一个人的微笑,也许一切都隐秘地存于我们的声音里……
黑夜之书——《酉阳杂俎》
我在谢弗的《撒马尔罕的金桃》中隐约看到《酉阳杂俎》,这部研究唐代外来文明的书灿烂、淫靡,书读完了,如夜宴散了,惨淡的白昼降临。
(谁能把一部学术的书写得灿烂、淫靡?)
《酉阳杂俎》散落在《撒马尔罕的金桃》的引文和脚注中,像一根细而长的金丝,在锦缎上闪烁不定。那时,在我的想象中,《酉阳杂俎》是一本秘密的书,它有一种魔鬼的性质,它无所不知,它收藏了所有黑暗、偏僻的知识。
(我断定,王小波肯定读过《酉阳杂俎》,我甚至看见,在博尔赫斯的图书馆里,在月光伸不到的角落,也有一本《酉阳杂俎》。)
后来我得到了这本书,但那是铅字横排本,一种大众的、工业的气息损伤了它的魔力,这不是魔鬼的书,而是公司职员或公务员的书。所以,我的梦想之一就是拥有一部明版的《酉阳杂俎》,借着昏黄的烛光读,同时风雨敲窗。
(矫情而且腐朽。)
于是,你就感到世界多么广大深微,风中有无数秘密的、神奇的消息在暗自流传,在人与物与天之间,什么事是曾经发生的?什么事是我们知道的或不知道的?
比如,盐的知识:
昆吾陆盐周十余里,无水,自生末盐,月满则如积雪,味甘;月亏则如薄霜,味苦;月尽则全尽。
(我们在品尝月光吗?)
比如,关于一种遥远的树:
大食西南二千里有国,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大食为古阿拉伯,西南两千里应是非洲,如花的脸挂满树梢,他们在银子一般的笑声中飘落。)
比如,关于老虎的死亡:
虎初死,记其头所藉处,候月黑夜掘之。深二尺当得物如琥珀,盖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
(老虎绝望的目光凝固为物质,金黄、透明。)
——所有诸如此类的知识都透露了世界的某种不为人知的本质,这种本质在此时已经消散。
鲁迅读过《酉阳杂俎》,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此书“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虽源或出于张华《博物志》,而在唐时,则犹独创之作。”
(《故事新编》中那颗令人惊骇的人头在古中国的夜空中飞翔,《酉阳杂俎》载:“晋朱桓有一婢,其头夜飞。”那女子一定有飘逸的长发。)
“类书”,一般的解释是古代中国的“百科全书”。但两者形式上或有相似,基本精神却判然有别,百科全书意在“启蒙”,用理性对世界进行澄清、整理,而类书则汇集所有的奇谈怪论和奇思妙想,所有的猜测、幻觉、传言和胡说。百科全书是“正确”的,它已经照耀全世界,但是,正确的生活是贫瘠的生活,正如正确的头脑是无趣的头脑,类书所保存的世界仍在理性的背面浮动,容纳人类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错误。
(两部著名的类书:《太平广记》和《太平御览》是由宋太宗倡议编纂的,我因此对该皇帝怀有敬意,他对人类生活的复杂性有着宽阔明智的理解。)
本雅明曾梦想撰写一部全由引文构成的书,而类书正是引文之书。但编纂类书通常是浩大的集体工程,在官方组织下,一群饱学之士从所有的书中搜捡只言片语、零砖剩瓦,然后构筑一个所指涣散的宏大文本。
而《酉阳杂俎》却由一人独自完成,他是段成式,生当残阳如血的晚唐,当过秘书省校书郎,官至太常少卿,得以浏览浩瀚的皇家藏书,又因为迭任刺史,行万里路,想必听了无数奇闻异事、流言蜚语。那时,类书的概念尚未形成,他只是怀有一种荒唐的激情,在他的想象中,许许多多的古时圣贤、后世大儒和史学家,他们在共同撰写一部大书,在这部书中阐述和描绘人类在白天、在阳光下的清醒生活,但是,他将在这部书的背面全面记录人的黑夜,黑夜的美妙、迷狂、恐怖和神秘,人在黑夜里放纵的怪癖……
(中国散文的这一脉,现代以来早已丢失殆尽,如今居然有人告诫你散文不能虚构,他们没读过《庄子》吗?)
所以,《酉阳杂俎》是黑夜之书。
作为类书,《酉阳杂俎》并不纯正,其中有大量个人创作的成分,即使是引文也经过了段成式的重述。一千多年前的夜里,这个人卧于榻上,他似乎沉于幽蓝的水底,他透过荡漾的水凝望星空,每当一颗流星划过,他就翻身而起,匆匆写下几行字,然后把字条纳入一个五彩斑斓的锦囊……
然后,在2002年的一个夜晚,我看到另一个唐朝,唐朝背面的唐朝。
——一个狂热、刚猛的诗歌爱好者在身上刺满了白居易的诗篇和插图:
“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札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
(啥是“酷”啊,这就是了。)
——据说,地里的瓜是忌香气的,因此一场巨大的瓜灾发生了:
“郑注大和初赴职河中,姬妾百余尽骑,香气数里,逆于人鼻。是岁自京至河中所过路,瓜尽死,一蒂不获。”
(疯狂的香,瓜因窒息而死。)
——黄昏,一个女人被怪物吞噬了头颅:
“柳氏露坐逐凉,有胡蜂绕其首面,柳氏以扇击堕地,乃胡桃也。柳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长,初如拳、如碗,惊顾之际,已如盘矣。曝然分为两扇,空中轮转,声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齿着于树。”
(“齿着于树”!想想吧,想想吧。)
……
盛大、永恒的城——《东京梦华录》
《东京梦华录》,一部奇书。
在星光灿烂的宋朝,在陆游、辛弃疾的宋朝,这个叫孟元老的人本来不会被我们看见。但是,有一天,孟元老决定写一部书。这时已是南宋高宗绍兴年间,“靖康耻,犹未雪”,而逃到杭州的河南人已经安居乐业;他们有时也会谈起家乡,那座丢失在万里河山之外、二十年时光尽头的大城——东京汴梁;他们常常发生争执,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不同的汴梁,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东京沦陷时也许只有两三岁甚至还没有出生,但他们和21世纪年轻的网民一样,固执、热情地相信种种道听途说。
孟元老这时五十多岁了,他曾在东京度过了二十三年,他预感到那座大城将第二次丢失,丢失于人们的记忆和传说之中;他本非文人,但他决定写一部书,把东京保存在书中。
这就是《东京梦华录》。在文学史上你大概找不到这本书,它是可以忽略不提的,它与那伟大的道统和文统并无关联;这不过是一个身份可疑的老混混儿的无聊之作,文字鄙俚、笨拙,章法平板如流水帐或菜谱或戏单,最要命的是这里没有“精神”,没有“情思”、“感怀”,也几乎没有什么主观痕迹……
但正因如此,《东京梦华录》被我反复阅读。我穿行在近千年前东京汴梁的大街小巷:宏伟的宫观,鳞次栉比的店铺,灯红酒绿的妓馆,我苦苦寻找一个人,那个叫孟元老的人,那个无所事事的玩主,他必定从清晨到深夜都在东京城内游荡,他必定如蜂蝶般追逐每一处红尘滚滚的热闹、每一处花团锦簇的繁华。
——他像张岱。但和张岱不一样的是,他着意把自己在繁华热闹中隐藏起来。所以整本《东京梦华录》,除《序》之外,没有任何一处出现第一人称。只有一次,他差点被找到了,那是在一家饭馆:
吾辈入店,则用一等琉璃浅棱碗,谓之“碧碗”,亦谓之“造羹”……
——太奸诈了。“吾辈”也就是“我们”,孟元老混在几个酒肉朋友之间一闪而过,你还是不能把他辨认出来。
所以,《东京梦华录》笨拙的叙述中埋藏着一个本雅明式的主题:个人消失在都市的浩大人群中,他没有名字,没有面目,当然也没有“主观”。
古人不知本雅明,他们也就不理解孟元老。孟元老的冷漠几乎是令人恼怒的,行文中不仅没有国破家亡的感慨,“且记中尝及童蔡园第、后家戚里,当时借权灼焰,诱乱导亡之事,绝不因事而见,此盖不得杨衔之《洛阳伽蓝》法耳”(明秘册汇函本胡震亨跋)。
也就是说,该老兄谈到蔡京、童贯之类导致北宋败亡的元凶时居然也是不痛不痒,若无其事,他该向写《洛阳伽蓝记》的杨衔之学习,好好提高政治觉悟。
但杨衔之是作官的,是主流文人,抚今追昔、总结教训原是他的本分,孟元老不过一介平民,对政治既不在行亦无兴趣,他喜欢的事是:吃,看戏,逛街,从他对相关门径节制而准确的叙述来看,他还是青楼的常客。
所以,孟元老笔下的东京是浩大人群的东京,也是物质的东京、“商品极大丰富”的东京。他的流水帐式的笔法也许是由于笨拙,但也许正是这种物质之名的冗长罗列使这座大城成为“物”的奇观:
(大相国寺内)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蒲合、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近佛殿,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赵文绣笔,用及潘谷墨,占定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头、帽子、特髻、冠子、条线之类。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
——现在的读者已经不知某些名目的所指,但是你知道这就像进了百货公司,“物”正无穷无尽地涌来……
孟元老的记忆有一种隐蔽的偏执,他不厌其烦地罗列物品,不厌其烦地历数店铺的名称;写到皇家礼仪和四时节庆时,他专注地铺陈种种程序性的细节,他的琐碎和具体是如此盛大,以至那座名叫东京的大城不像是伫立在某时某地,而像是由词语精密复杂地堆砌。这位建筑者是个疯狂的家伙,他就像卡尔维诺笔下向忽必烈汗讲述远方城市的马可·波罗,让一座城市在符号的坚硬光芒中呈现。
但有一个问题:孟元老会不会在他笔下的东京迷路?
出朱雀门东壁,亦人家。东去大街、麦秸巷、状元楼,余皆妓馆,至保康门街。其御街东朱雀门外,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杀猪巷,亦妓馆。以南东西两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过龙津桥南去,……东刘廉访宅,以南太学、国子监。过太学,又有横街,乃太学南门。街南熟药惠民南局……
如此一路行来,你还分得清东南西北吗?孟元老大概是不会迷路的,但他却把我们带进了错综复杂的迷宫,然后他就消失于茫茫人海。
“迷宫”,这应该不是孟元老的本意,他在努力把话说清,但就在这个过程中,文字本身失去了方向感,我竭力辨认,我感到身处21世纪的北京某处陌生的街道,深夜无人,梦魇正悄然降临……
——这就是孟元老的东京,在我的叙述中,它变成了本雅明的东京、卡尔维诺的东京、博尔赫斯的东京,变成了词语之城,变成了物质与人群的迷宫。这座城盛大、永恒,因为它是12世纪的东京汴梁,也是直到21世纪的一切大城。
所以,《东京梦华录》是一部奇书。当年的东京被黄河泥沙掩埋,沉睡在今日开封的地下,而这本书也同样沉睡……
赏心乐事谁家院
把春秋战国放一边,今夜且说《牡丹亭》。
《红楼梦》里,花已葬了,宝玉据说有应酬,兴头头凑到姐姐妹妹堆里去了,剩下黛玉一个在园子里寻寻觅觅,正好就听到梨香院里笛韵婉转,歌声悠扬,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再听还有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得个大小姐心动神摇,如醉如痴,不免又哭了一泡。
哭什么呢?问林黛玉她未必说得出来,问红学家,他们倒是能说,你却要捂着耳朵跑,想必就是黛玉同志在与封建礼教的艰苦斗争中感到孤独、迷茫,云云。
这么揣测不是毫无根据,前几日看昆曲《牡丹亭》,戏单子上就把杜丽娘尊为反礼教的斗士。反封建、反礼教,这是通行了近百年的信条,我不敢非议,我只是觉得如此看《牡丹亭》和如此看《红楼梦》都未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吃也吃了,不知滋味也。
古人和今人一样,都爱说大道理也都讨厌大道理,比如《牡丹亭》里,一上来杜丽娘她爹就板着脸教训:整天睡懒觉,不好好读书,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上进!这和此时的爹是一样的口吻,当然不招人喜欢,但恐怕一百年后的爹也还是这么说话。
于是问题少女杜丽娘就不得不爬起来读书,读书之余就“游园”、“惊梦”,就被一片落花吓掉了卿卿性命。
我在台下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