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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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要义-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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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就是户籍地籍一切国势调查,中国自己通统说不清。这原是国际对抗的本钱家当,时时要算计检讨,时时要策划扩充的。自家竟然一切不加清理,足见其无心于此。不知者或以为中国人头脑知识尚不及此,那便错了。史称“萧何入关,收秦图籍”,那正是此物。其实早在先秦战国,便已有之。不过在二千年后,倒不加讲究罢了。

第三就是重文轻武,民不习兵,几于为“无兵之国”。所以我们在第一章中,曾据雷海宗教授《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一书,所指出之“中国自东汉以降为无兵的文化”,列以为中国文化特征之一(第十二特征)。盖立国不能无兵;兵在一国之中,例皆有其明确而正当之地位。封建之世,兵与民分,兵为社会上级专业;中国春秋以前,合于此例。近代国家则兵民合一,全国征兵;战国七雄率趋于此,而秦首为其代表,用是以统一中国。但其后两千年间,不能一秉此例,而时见变态。所谓变态者:即好人不当兵;当兵的只有流氓匪棍或且以罪犯充数,演成兵匪不分,军民相仇之恶劣局面。此其一。由此而驯至全国之大,无兵可用。有事之时,只得借重异族外兵,虽以汉唐之盛,屡见不鲜,习为常事。此其二。所谓无兵者,不是没有兵,是指在此社会中无其确当安排之谓。以中国之地大人多,文化且高于四邻,而历史上竟每受异族凭陵,或且被统治,讵非咄咄怪事。无论其积弱之因何在,总不出乎它的文化。看它的文化非不高,而偏于此一大问题,少有确当安排,则谓之“无兵的文化”,谓其积弱正坐此,抑有何不可?颇有学 者不同意雷说(1)(对于雷氏中国无兵之说,论者多不同意,《思想与时代》月刊有张其昀教授《二千年来我国之兵役与兵制》一文,即其一。),从历史引出许多证据,以明 其不然。其实至多不过证明常态变态相间互见,固不能把变态否认掉。中国历史原多往复之象,尽管未曾一变到底,而变态之发见不亦尽够严重了吗?即此已尽足显示其文化 之特殊,有大可注意论究者在。在这里则至少见出国际对抗性之特弱,与其大有可观之国力(地大、人多、文化高),绝不相称。

最后,则从中国人传统观念中极度缺乏国家观念,而总爱说“天下”,更见出其缺乏国际对抗性,见出其完全不像国家。于此,梁任公先生言之甚早。——

——夫国家也者,对待之各辞也。标名某国,是必对于他国然后可得见;犹对他人,始见有我也。……非有国而不爱,不名为国,故无所用其爱。……外族入主而受之者,等是以天下人治天下事而已。既无他国相对峙,则固当如是。(下略)(见《饮冰室文集》 《中国之前途与国民责任》一文)

(上略)其向外对抗之观念甚微薄,故向内之特别固结亦不甚感其必要,就此点而论,谓中国人不好组织国家也可,谓中国人不能组织国家也可。无论为不好或不能,要之国家主义与吾人夙不相习,则彰彰甚也。此种反国家主义,或超国家主义,深入人心;以二千年来历史校之,得失盖参半。常被异族蹂躏,是其失也;蹂躏我者不久便同化,是其得也。最后总结算,所得犹足偿所失而有余。盖其结果,常增加“中国人”之组成分子,而其所谓“天下”之内容,乃日益扩大也。欧洲讫今大小数十国,而我则久成一体,盖此之由。(见梁著《先秦政治思想史》第一章)

像今天我们常说的“国家”、“社会”等等,原非传统观念中所有,而是海通以后新输入的观念。旧有“国家”两字,并不代表今天这涵义,大致是指朝廷或皇室而说。自从感受国际侵略,又得新概念之输入,中国人颇觉悟国民与国家之关系及其责任;常有人引用顾亭林先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话,以证成其义(甚且有人径直写成“国家 兴亡,匹夫有责”),这完全是不看原文,原文是: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 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中略)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此出顾乐《日知录》论正如风俗一段。原文前后皆论历代风俗之隆污,完全是站在理性文化立场说话。他所说我们无须负责的“国”,明明指着朝廷皇室,不是国家;他所说我们要负责的“天下”,又岂相当于国家?在顾氏全文中,恰恰没有今世之国家观念存 在!恰相反,他所积极表示每个人要负责卫护的,即不是国家,亦不是种族,却是一种 文化。他未曾给人以国家观念,他倒发扬了超国家主义。

“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这是中国思想正宗,而顾先生所代表者正是这个。它不是国家至上,不是种族至上,而是文化至上。于国家种族,仿佛皆不存彼我之见;而独于文化定其取舍。九十年前,曾、胡所以号召国人抗御洪、杨,共讨洪、杨者,就是站在此文化立场说话。(1)(太平天国之役,在洪、杨方面所发檄文以讨胡为名,标榜种族主义;而曾、胡方面所发檄文,则据文化立场指斥对方。其原文,在近代史料可查。结果前者卒被后者消灭。盖洪、杨宗教之幼稚,其所为多不合 于固有文化意识,实为不能成事之根本。其消灭,绝非清朝能灭之也。)而太平天国之 所以命定地失败,亦正为它违反固有风教之故。三十年前,我先父亦即以痛心固有文化 之澌灭,而不惜以身殉之。(2)(关于著者先父之事,具详《桂林梁先生遗书》,商务印 书馆出版。捐生前夕,所遗敬告世人书,告儿女书等多缄,均影印在内。其要语云:国 性不存,我生何用!国性存否,虽非我一人之责;然我既见到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 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后唤起国人共知国性为立国之必要。——国性盖指固有风教。)此 种卫道精神,近于宗教家之所为,却非出于迷信而宁由于其宝爱理性之心。像共产党为 了争求一种理想文化,不惜打破国界,其精神倒不无共同之处。

梁任公著《先秦政治思想史》,述各家思想不同,而言政治莫不抱世界主义,以天下为对象;其彀的常向于其所及知之人类以行,绝不以一部分自画。而儒家态度则尤其分明。兹引叙于下:

春秋之微言大义,分三世以明进化轨迹:

第一,据乱世——内其国而外诸夏;

第二,升平世——内诸夏而外夷狄;

第三,太平世——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夷狄进至于爵。

(见《公羊传》注,哀公十四年)

盖谓国家观念仅为据乱时所宜有。“据乱”云者,谓根据其时之乱世为出发点而施之以治也。治之目的在平天下;故渐进则由乱而升至于平;更进则为太平。太平之世,无复国家之见存,无复种族之见存。

至孟子时,列国对抗之形势更显著,而排斥国家主义也变更力。(中略)凡儒家王霸之辨,皆世界主义与国家主义之辨也。(《先秦政治思想史》第263—265页)

后世读书人之开口天下闭口天下,当然由此启发。然不止读书人,农工商等一般人的意识又何尝不如此。像西洋人那样明且强的国家意识,像西洋人那样明且强的阶级意识( 这是与国家意识相应不离的),像他们那样明且强的种族意识(这是先乎国家意识而仍以类相从者),在我们都没有。中国人心目中所有者,近则身家,远则天下;此外便多半 轻忽了。

中国人头脑何为而如是?若一概以为是先哲思想领导之结果,那便不对。此自反映着一 大事实:国家消融在社会里面,社会与国家相浑融。国家是有对抗性的,而社会则没有,天下观念就于此产生。于是我有中国西洋第二对照图。

从个人到他可能有之最大社会关系,由下至上共约之为四级,如图。四级各具特征:

一、个人——出发点;

二、家庭——本于人生自然有的夫妇父子等关系;

三、团体——没有界别的组织;

四、天下——关系普及不分畛域。

在西洋人的意识中生活中,最占位置者为个人与团体两级;而在中国人则为家庭与天下两级。此其大较也。

有人说:历史上中国的发展,是作为一世界以发展的,而不是作为一个国家。(1)(见林语堂著《中国文化之精神》。)这话大体是不错的。

中 国 西 洋

天 下 天 下

团 体 团 体

家 庭 家 庭

个 人 个 人

中国西洋对照图之二

图例:

(一)“天下”泛指社会或世界人类或国际等;

(二)“团体”指国家或宗教团体或种族团体或阶级团休等;

(三)“家庭”兼家族亲戚等而言;

(四)字体大小即其意识强弱位置轻重之表示。

二 国家构成于阶级统治

在欧洲小国林立,国际竞争激烈,彼此间多为世仇。人民要靠国家保护自己,对国家自然很亲切;国家要藉人民以与邻国竞争,亦自必干涉一切而不能放任。但在同等面积之中国,却自秦汉大一统之后,无复战国相角形势,虽有邻邦外族,文化又远出我下,显见得外面缺乏国际竞争,从而内部亦解弛不来,而放任,而消极。正如近百年来,我们处于世界新环境中,政治上又不得不积极起来一样。此种地理的和历史的因素,谁亦不否认。然而其社会构造本身不适于对外抗衡竞争,不适于对内统治,却是基本的。此即上面我所云“国家消融在社会里面,社会与国家相浑融”那一大事实。

难道“社会”与“国家”,必是分别对立的吗?从西洋历史事所形成之观念,确是如此 的。奥本海末尔在其名著《国家论》序言中,说道:

与国家观念相对立的社会观念,最初于洛克(Locke)见之;从此以来。此种对立愈益确 定。

他并说明:始而是第三阶级起来自己认做是“社会”,而据以反对封建之“国家”。继而是第四阶级起来,又自己认作“社会”,而把第三阶级当做“国家”以反对之。他们观念中共同之处,便是同认“国家”起源于侵犯自然法而存续下来的特权集体;“社会 ”方为顺乎自然法的人道结合型。他们盖同认“国家”为魔鬼之城(Civitas Diaboli) ,而“社会”则为上帝之城(Civitas Dei)。他们所不同者:前者宣称资本主义社会便 是自然法过程之结果;后者却谓这过程尚未到达其目的,必待社会主义社会出现乃是。大约在西欧,都是这样观念。只有德国学者多半崇拜国家,恰颠倒之,以国家为天堂,以社会为地狱。但其后亦转变过来,而接受西欧观念了;如马克思等其著者。奥本海末尔声明自己亦是如此。

奥氏全书繁征博引,正亦不外指出此一问题在历史上如何兴起,及其将如何消掉。他大意说,人类求生存,为获得其所必需之资料,有两个不同的手段。一是人们自己劳动,或以自己劳动与别人劳动为等价交换,此即谓之经济手段。又一是强把别人劳动无代价收夺过来,此即谓之政治手段。社会,便是从经济手段发达而来,而国家,则起源于政治手段。自古讫今,人类历史之发展要不外经济手段对于政治手段之争衡,逐步驱除它,以至最后胜利而后已。最后,政治手段全消灭,有社会而无国家。国家就变成他所说之“自由市民团体”,其组织纯基于自然关系,无复武力统治在内。——读者试取前章讲社会阶级之所以形成而终于要解放者,与此互参,则其间理致自易明白。

国家寄托在武力上,这是没有疑问的。但说武力专为行剥削而来,而国家即起源于此,存在于此,则不免太偏。纵然国家可能起源于此;但国家之所以留存下来,而且还有其一段发展,显然不在此。国家之所以存在,是为它一面能防御外来侵扰,一面能镇抑内里哄乱,而给社会以安全和秩序。无安定,无秩序,大家不能生活。安定和秩序,能得之于理性,自然最好。但于对外讲不通不时,或对内讲不通之时,其势只有诉之于武力。掌握武力而负担此对内对外之责任者,即国家。必要到人类文化较之今日远有高度发展,单恃理性即足以解决一切,而后武力自然可废,国家自然亦必变形。然这却必待经济极高进步之后,只可期诸未来,非所语于过去。

国家必然是一种武力统治,其理如上已明。但何以又必是阶级统治呢?这因为武力不过 是一工具,还必得有一主体操持它;此主体恒为一阶级。照理说,武力应属于国家,国家即为其主体。但这不过是一句空话。要实际作到,必须全国人无论何时,始终只有一个意志而无二。试问事实上可能不可能呢?照眼见之事实,一国之内恒有阶级、种族、 宗教、职业、地域种种不同,而不免各有立场。其间意志统一而出于非勉强之时,殊不多遘。特别是阶级不能没有;而阶级间之矛盾,有时虽外患当前亦不能掩盖,在对内问题上更不待言。武力既经常地为对内统治的后盾,则操持此武力者为谁,岂不明白?故 尔此主体例以国家尸其名,而实际则为一阶级——统治兼剥削的那一阶级。在封建之世,几乎那全阶级就是一武力集团,其为阶级统治最彰露。后来文化进步如近代国家者,则武力渐隐,阶级在法律上似不存在。然其经济上剥削被剥削之事实,即托存于法律秩序;而法律秩序之维持,则有国家的军警法庭为后盾。此不过其施行统治较为间接而已,固依然是阶级流治也。

其次我们还要知道,设若不是阶级便难当主体之任。主体与工具,必须相称。若不相称,宁可主体大而工具小,万不能主体小而工具大;那就不是力量,反而是累赘阻碍了。 前章说,国家是一大强制力。强制必有两面,两面人数虽不必相当,但总不能以一人对 大众。所以像中国历史上,全国庞大武力而以一人一姓为其主体,而太不相称,为事实 所不许。只有在中原逐鹿,两军相对情势下,要拥戴服从一个首领,乃能作战取胜;那 一时,此首领很像就是武力的主体。一旦对方消灭了,则此方诸将领即无永甘服从于一 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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