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机里送出古老的埙乐,宛如招魂。她的身后,竖着一块彩带招摇的牌子:测字解梦批八字。
有风吹过,送来一阵妖异的香气。冰蝉抬起头,向着音乐和风的方向,恍惚地想,或者,可以向解梦人求助,打开心结?
竹叶青看到雪冰蝉在路口出现,立即停止了舞蹈,抱着蛇篓满意地看着冰蝉,几乎要喊一声“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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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梦(3)
她等得太久了。已经等了几百年。
然而基于家族的使命,基于自身的卑微,她有求于她,也有负于她,更有愧于她。
所以,她只能等冰蝉来找自己,却不能主动去找她。
就仿佛臣子永远只能等待皇帝诏见。
有时候这条美丽的蛇女会忍不住问自己:既然修炼成女人,为什么不修成个雪冰蝉这样的女人呢?女人与女人之间有多么不同!相比雪冰蝉的高贵不可攀,自己的千年修为,又所为何来呢?
雪冰蝉已经走近来,莞尔一笑:“我可以算一卦吗?”
“小姐请,”竹叶青竟然难得地端庄,态度恭敬亦像是奴仆之于主子,“小姐是想测字还是解梦?”
“解梦,”雪冰蝉沉吟,“这段日子,我接连几次梦到戒指。不知是什么意思?”
“是金戒指还是钻石戒指?”
“都不是,是镶翡翠的金戒指。”
“翡翠?”竹叶青点头,“翡翠又称‘硬玉’。小姐最近可有奇遇?”
“有人向我求婚,”冰蝉微微脸红,“不知道梦见戒指是不是与这个有关?”
“无关,”竹叶青断然说,“如果是钻石戒指或者金戒指,那么或许与订婚有关。但是你梦见的是镶玉的金戒,这却不是婚戒。不过小姐刚刚梦到戒指就有人向你求婚,说明你对这段婚姻也很上心,有所期盼,可是却拿不定主意。戒指是个环,也即是‘有缘’,换句话说,你这段婚姻,不是没有成就的可能。但是此缘究竟是否彼缘,却可商榷,这就好像下围棋,有一劫就有一遇……”
冰蝉笑了笑,觉得难耐,但凡算命的,说话必定左右逢源,模棱两可,哪里有什么是与非?自己竟然想向她拿主意,可不是问道于盲。她取出一张纸币,说了声谢谢准备走开。
竹叶青却不肯收钱:“我还没说完呢。小姐梦到金镶玉的戒指,这说明您是金命之人,金枝玉叶,不同凡响啊。”
冰蝉越发不信,心想凭自己这身打扮,当然不难猜出身份,竹叶青也只是鉴貌辨色罢了,不再多话,转身便走。
但是竹叶青猛地抓住她的手:“再说一句!”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是一个公主!”
“公主?”
“公主,金枝玉叶的公主。”竹叶青眼看留不住雪冰蝉,只得故伎重施,取出一只小小的玛瑙瓶子放在她手中,“你最近睡眠是不是很不踏实?没关系,睡觉前点几滴这种龙涎香在香熏炉里,就可以做个好梦了。”
雪冰蝉接过来,隔着瓶子已经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扑鼻而来,看看那瓶子也精巧可爱,便又取出一张纸币出来,笑着说:“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血,汩汩地流出来,流出来,源源不断。
一个人的身体里有多少血,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多久?
生命,由一滴一滴的鲜血组成,要流失多少血,一个人的生命就才走到尽头?
而另一个生命,要仰仗多少别人的鲜血,来完成自己的重生?
竹叶青在别人的血里舞蹈。
舞蹈,却更像是挣扎。分不清她和床上流血的产妇赵婕妤,谁比谁更加痛楚。柔软与痛楚,分娩与重生,竹叶青的命运在这一刻与赵婕妤联系在了一起。
——赵婕妤,清丽端庄,个性内敛,擅诗文,能歌舞,为众太子妃中最得宠的一个。国之将亡,太子尽杀诸嫔妃,却独留下行将临盆的赵婕妤,随同自己一干亲信化装出逃,并对她明言:“如果我有不测,那么将来的复国大业,就要靠你腹中的这个胎儿来子承父命了。”
婕妤明白,这就是她得以偷生的惟一理由。因为太子无后,要借她传嗣。她夜夜对月祈祷:让我生一个男孩吧,他会是天地间最聪明最勇敢的男孩子,虽然在他出生之前,已经注定要接受最艰难的考验,但这是太子的血脉,是天命所归,责无旁贷。
行至灞陵,婕妤胎动。误打误撞地,侍卫竟请来假扮稳婆的蛇人竹叶青帮忙接生。
公主梦(4)
竹叶青此时修炼正到了非凡时期,需要一个人类母亲的血来清洗自己,从蛇到人的过程和一个新生儿的出世相仿佛,她必须以人的血腥气洗去自己的蛇腥气,使自己多几分“人味”。
然而世上人头涌涌,真正能称之为“人”的却无啻于凤毛麟角,而一个“人”生下的,又不能保证是另一个真正的“人”。母亲的血,是世间至神圣的,也是最污秽的,全看那经血洗礼而出生的,究竟是人是兽。
竹叶青每天抱着一面凸凸凹凹的丑镜,照照这个照照那个,看到的,却都是比自己还不如的衣冠禽兽。忽然这一天,有个侍卫模样的男人来请他去给一位产妇接生,竹叶青偷偷取出镜子照了,惊喜地发现那产妇不仅是个真正的人,而且还是个凤冠霞帔的贵人。再看她的丈夫,更不得了,龙睛凤目,不怒自威,乃是天子相。这样的夫妇生下的,必定是天下最高贵最洁净的真人。
这样的机会,简直千载难求。竹叶青大喜,这是她修炼进境的大好良机,焉可放过?
然而婕妤一路奔劳,身体亏得很厉害,挣扎哭号了一日一夜,仍然不能生产。直到次日黎明时分,阴阳互交之节,才拼尽全力,诞下一个小小婴儿,却是女孩。
婕妤心力俱竭,然而思想却很清明,知道这女孩必无生路,于枕上向竹叶青苦苦哀求:“我在昏迷时看到你练功,知道你非人类,来帮我接生必有目的。我请求你,不论你来的原因是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但这个女孩留下来必遭杀身之祸,我请你带走她,保全她的性命。”
即使冷血如竹叶青,也不能不为之动容。这是一位人类母亲的临终遗命,她义不容辞:“婕妤放心。我既然由你帮助完成修炼,受你这样大的恩情,不能不报。我向你保证,必会保全这个女孩一生幸福,安然到老。”说罢,抱着女孩破窗而出,消失在夜与昼的交接处。
那个女孩,便是后来的雪冰蝉。
雪冰蝉自梦中凄然醒来,泪水打湿了枕畔。
公主。我是一个公主。
她坐起来,看着在黑暗中轻轻跳跃的香火苗,室内并没有风,可是窗纱和风铃都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香灯里那小小的火焰仿佛蛇的信子,恍惚地摇曳着,一点一点勾起远古的回忆。
难产的赵婕妤,舞蹈的竹叶青,鲜血,眼泪,死亡与出生,凄艳与悲壮。
曾经,我是一个公主。冰蝉对自己说,也许,人真是有前世今生的,而前世,我是一个公主。
哪个女孩子不愿意相信自己前世是个公主呢?
竹叶青真是选了一条最轻便的途径来说服冰蝉愿意相信奇遇,并希望追究更多的悲剧真相。
她想起在广场上看到的竹叶青奇怪如痉挛一般的跳舞,原来,那舞蹈的含义所象征的,是一个女子痛苦的妊娠。
还有什么样的痛苦会比女子分娩更加惨烈?
雪冰蝉在黑暗中静静地流着泪。她是一个婕妤的女儿,那位婕妤,为了女儿的出生倾尽了全力,临死之际,还不忘了向竹叶青泣血托孤。自己的开始,是母亲的结束,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灾难的意味,浸透了鲜血与死亡。
后来呢?
像所有喜欢听故事的女孩子,雪冰蝉很想知道,前世的我,后来的命运是怎样的呢?是否就像苏慕说的,我成了他的婢女,为他喝下孟婆汤。然而,我明明是个公主,又怎么会成了婢女的呢?
也许,苏慕会知道?
苏慕的英俊的脸孔自黑暗中浮起,冰蝉忽然发现,自己对他,竟是有一点点的思念。
她越来越相信,那在“碧云天黄叶地”的湖边漫步的青年男女,就是自己与苏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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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人的使命(1)
一个人有秘密来不及说是可悲的,而一个人有秘密,也有了说的机会,却不许自己说出来,则更加悲哀,悲哀到杀身难赎的地步。
苏慕终于明白了比贫穷更痛苦的是相思,而比相思更痛苦的,是隐忍。
隐忍的爱情是一柄刺不出去的剑,只会伸向自己的内心,伤得血痕累累;而隐忍的秘密,则更是千万株长着倒刺的利箭,万箭穿心,生不如死。
苏慕每天在承受着这万箭穿心之苦,锦围翠绕纸醉金迷间,日形枯槁,黯然神伤。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是前生欠了这个人的债。苏慕现在信了。他欠雪冰蝉的,欠得太多,用一生一世的苦痛去偿还也是不够,还要预支到下一世。这,就是爱的轮回。
到底在第几个轮回中他才可以与她重新携手,相视而笑;抑或,风清云淡,两不相欠?
他开始养成一个习惯,每天一有时间,就驾了车来到冰蝉大厦楼下,对着雪冰蝉的窗子发呆。
就算看不到她的人,看看她的窗子也是好的。
爱一个人爱到深处,就会爱和她有关的一切,包括她办公室的窗子。
现在,对苏慕而言,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就是冰蝉大厦顶楼那扇总经理办公室的窗子。
那窗里的世界,是苏慕的天堂。
雪冰蝉也在看着同一扇窗子。
窗子把风景切割成一个方块一个方块,这一块里有山,那一块里有树,最角落的小块里还有一座楼的顶,楼顶上有面旗子在风中摇曳,有鸟儿在方块与方块间穿行,就像人在房与房间串门儿。
雪冰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的记忆也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可是它们连不成一道风景。也许,要靠一只鸟儿来将它们穿起。
她想,蛇人竹叶青就是那只鸟儿了。
自从点燃竹叶青送她的龙涎香,她的生活便被彻底地改变了,她仿佛拥有两个自己,一个生活在现代,是冰蝉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而另一个,活在古代,是个痴情而苦命的公主,一生颠沛流离,且所遇非人,爱上了一个天下最冷酷最无情的赌客——苏慕遮。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产生幻觉,常常好好地做着事,忽然脑海中便会产生许多莫名其妙的思维,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突然袭来,让她觉得凄惶甚至疼痛。
这疼痛渐渐成为一道伤痕,隔在她与钟来之间。
和钟来不冷不热地来往了两年,私下里,她不是没有盼望过他会有更进一步的表示。然而当钟来终于正式向她求婚,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事情当真发生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突然,而且踟蹰。
如果请教心理专家,他们也许会说这是女孩子的矜持所致。所有的女子都会把自己当作月中嫦娥,不论嫁给什么人都会觉得是误落凡尘,是下嫁。
又或者会说是因为浪漫,女人总是喜欢幻想的,爱情是一本好小说,婚姻却是由小说拍成的电影,使一切的幻想落了实,定了形。女人喜欢看电影,却害怕看完电影后的那一种失落。因为理想永远比现实更美好而且多姿多彩。
都对。又不完全对。从小到大,冰蝉一直都比同龄的女孩子成熟,理性。感情于她,向来看作人生前途的一部分,是与事业紧密相连的,婚姻就像办公司,一样是需要经营的。她不相信无所附丽的情感,对普通少女的爱情梦嗤之以鼻,她甚至不喜欢看言情片,她的最佳消遣是金凯瑞和周星弛,荒诞,然而轻松。
但是幻觉和梦境使她变得不同。是梦中人打乱了她一向平静的心绪,让她忽然开始渴望爱情,理想,奇遇,及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
“经理,你的神秘早餐又来了。”秘书佳佳敲门进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雪冰蝉耸耸肩,露出一个恍惚的笑:“还是那个小男孩送来的?”
“还是。”
“还是不肯说谁让他送的?”
“还是,”佳佳放下蛋塔,“要不要打赌,如果您真想知道,我有办法让那小鬼说出来。”
蛇人的使命(2)
冰蝉摇头:“他守着秘密的时候一定觉得很开心,很兴奋。如果我们用成人的狡猾来对付他,不但对他很不公平,而且会让他打破一个梦,对自己产生怀疑。”
佳佳拧起好看的眉头,仿佛不明白经理在说什么。
冰蝉再耸一耸肩:“就让我们陪他一起保守这个秘密吧。权当是个可爱的游戏。”
“送蛋塔的人真是有心,”佳佳羡慕地说,“如果有个人这样对待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立刻拉他去教堂成婚。”
冰蝉笑了,故意说:“别想得那么浪漫,说不定是某个合作单位的公关部做的,想先来些小恩小惠作为感情投资,接着提出一个很苛刻的合作条款,放长线钓大鱼。”
“哇,即使是公关人员,如果肯这般细心备至地关注你所有的爱好习惯,那也八成是爱上你了。”
“佳佳,你说,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爱上一个人呢?”雪冰蝉竟饶有兴致地同秘书讨论起爱情问题来。
“这你可算是问对人了。”佳佳是那种现代美眉中典型的八卦女,看惯了老板的严谨端庄,难得见仙女也会动凡心,肯与她进行工作以外的话题,顿时眉飞色舞,口才比往常回答房产业务流利一百倍,简直是妙语连珠:“爱上一个人呢,就会患上相思综合征,会魂不守舍,寝食难安,晚晚做梦梦见他,无缘无故为他伤心,想起他时总想落泪,脑子里常常有幻想,觉得受委屈……”
全中。雪冰蝉呆呆地出神。她说的这些,倒像是自己对苏慕的情形,可是,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无故发呆,不论听到什么不相干的话题也要和他缠在一起……”佳佳仍滔滔不绝,“……说话无缘无故就提到他,有事念叨名字几十次,没事也说十几次,时时只想和他在一起,总觉得有许多话要和他说,真正说了又觉得都是废话,该说的话永远也没有说出来……什么时候觉得说完了